作者:人类文明轰炸机
言外之意不是故意和他撞上。
瞿清雨交流欲望低下,拿着513号床的病例本和他做交接。他手腕细瘦,白得血管分明,这样的血管好打针。这么细,难以想象拿手术刀剖人肚皮会那么果决。方诺文没忍住盯着看了会儿,没话找话说:“……血压还行吗?”
“还行。”
瞿清雨:“下午CT出来你再看看。”
“暂时不能手术……”他说了一通,发现方诺文没听,顿时有点无语。
方诺文回过神,懒洋洋说:“我听见了,瞿医生。”
“回去睡?”他说,“剩下交给我了。”
瞿清雨看了他一眼,眼里都是血丝。他也没跟方诺文客气,收了东西要走。方诺文站直了身体,忽然说:“有没有兴趣换个Alpha。”
瞿清雨笑了。
他穿得不多,衬衣外套了毛衣,长裤笔直。通身颜色饱和度低,偏偏唇色和瞳色都明艳,在医院冰冷瓷砖墙下给人视觉的强烈冲击。眼尾收窄,前勾后翘,挑起的弧度冷淡又戏谑。
抱着几本书,方诺文猜测是医学,或者人体解剖相关。
在此之前他对Beta有极大偏见,他出身医药世家,接受最好的教育,师从最好的教授,又是Alpha,没有敌手。他一路顺风顺水,直到在进北部军事基地前,被一个Beta压了一头。天之骄之一朝落败,他所有狐朋狗友找来赢过他的Beta资料,大约在背后使过不少绊子。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的老师让他不要太骄傲。一个靠身体上位的Beta,他对此不以为然。
他看完了对方在战场上的手术记录,有几宿没闭眼。战场血肉模糊,他长了眼睛,抱着垃圾桶吐了两天才能勉强忍住放下录像落荒而逃的冲动。
血腥、现实,设施简陋局促,不同于医院洁净手术台。对方由蹲变跪,膝盖上在石子上压出数道伤口。
他的手在发抖,施救过程却是正确冷静的。
远处炮火和枪声混杂尖叫,方诺文大量扫过了对方的手术记录,扪心自问他是否在那种情况和强度下保持头脑清晰。
“方家在制药一行上没有对手,我看过你的诊所记录,你辅修过生物医药。”
方诺文神情不自然:“有没有兴趣干别的。”
对Beta来说,制药这类工作更适合他们。
瞿清雨没有对他的提议产生兴趣:“现在没有,以后再说。”
“整个军区基地在传赫琮山的Omega,他无名指上的戒指,另一只在你手里?”
方诺文胜券在握:“想必不在。”
瞿清雨停下。
两个月没有听到对方的消息,以至于传到耳边的字眼像做梦。
他稍侧了侧头,索然无味:“你向我伸出橄榄枝,就没想过有朝一日你的信息素也会因没有Omega而紊乱?”
方诺文家中有人豢养年轻貌美的Beta,他的长辈会和Omega度过易感期,这没什么冲突,他从心底不觉得这有什么。
方诺文无所谓地说:“找个Omega度过易感期,你情我愿,结束后一拍两散。”
瞿清雨了了一笑:“是吗?”
他脚尖微微上前一步,姿态若即若离。在织网一般落下的细长眸光中,方诺文无法拔出自己的脚,他听见对方笑出声来,说:“那么,你默认我可以和其他任何一个Alpha发展肉体关系……你对一段关系的认知是这样?”
……
“心理问题嘛,在战场上是无法避免的,大家把它当作正常的情绪处理就好了。”
玛格丽仍像只花蝴蝶一样在讲台上转来转去,天气寒冷,她短裙裙摆花苞一样绽开。
林渝窃窃私语:“我猜玛格丽老师的信息素一定是花香。”
瞿清雨身边的Alpha没忍住反驳:“我记得当年论坛的评选投票,说玛格丽老师的信息素是梨子味。她的信息素等级也很高,位居Omega中的前十。”
这和他想的不一样,林渝呆呆“啊”了声。
私下议论Omega的信息素味道不礼貌,Alpha闭上嘴,很快转移话题:“最近玛格丽老师这么高兴好像有原因。”
冬雪盖一层松枝。
下课时所有大教室里的人刹那安静,霍持从教室门口走进来,他是训练营的总教官,所有人起立:“长官!”
遮风帘掀开。
第一排,瞿清雨表情微微停顿。
徐平敛正给他递笔,动作到一半疑惑地停下。
霍持侧过身,门外寒风凛然,另一名Alpha军官出现在他身后,所有人先一步看见了右侧肩膀上的桀骜银鹰,紧接着霍持让开整个身体,他们看到了那名Alpha军官胸口的领章,是从未亲眼见过的图案。
悄寂无声。
瞿清雨压在书页上的手颤抖了一秒,他不确定自己那一刻在想什么,距离他上一次见对方过去两个月,他扔下了一堆烂摊子,此后也没有联系过。
他浑身有一千只蚂蚁爬,在对方视线正常扫过来前手脚战栗地避开了。
霍持开口打破寂静:“下午会有一场挑选兵种的课程,这决定你们想在天上飞、地上跑还是海里游。我的涉猎不多,请来一位军官给你们解释,你们有什么问题开口,或者有想要大胆问问第一军团缺不缺人的——万一呢。”
瞿清雨没有再抬过头。
冷风从门外吹进来,Alpha军官降低了语速,他说话一向不拖泥带水,非常简略地介绍了不同兵种的行军差异和适用的战争方式。声音渐远渐近,渐近渐远。
第一排。
瞿清雨顿时有那么一点儿后悔。
林渝和他咬耳朵,上课总有那么两个不知死活的同桌要在老师眼皮底下和你说小话。瞿清雨不想引起注意,头一次煎熬到无法坐在凳子上。他坐立难安,不受控地将目光投向那只悬在台面的左手——Alpha的手要比他长出一个指关节,无名指上空无一物。
状态再正常不过。
瞿清雨低低咳嗽,尽可能放轻了声音。上首的人断句,衔接了上一个话题。
霍持问:“有什么不清楚?”
陆陆续续有人开口问问题,新兵的问题五花八门。有人太紧张,在自我介绍前贸贸然询问自己该去什么地方。没有人嘲笑他,他们都无法讲出一句完整的话,磕磕绊绊,同手同脚。
瞿清雨后牙压住了舌面。
他还算轻松,也没什么压力。他肩头一切都卸下了,他告诉自己这是再好不过的结果。
他心中仍有隐痛。
赫琮山没有丝毫停顿,没有中断对话。他走下高台,伸手将厚重遮风帘严丝合缝带上。
动作微小,这只是插曲,没有人在意。
……
二十分钟后一切结束,徐平敛说了句什么瞿清雨没听见,他准备回到医院和自己的老师沟通——此后的训练说不上简单和困难,他的时间更自由灵活。他答应了唐陪圆以军区医生的身份去检查那个还在监狱的Alpha的身体状况。
唐陪圆的腺体……
不是完全没有恢复可能。
那条伤疤虽然横贯腺体最脆弱的地方,但有部分组织没有完全坏死。
瞿清雨:“复制细胞,能试试。百分之零点零一的可能,要么失败,全部坏死,要么全部复活。”
唐陪圆一半脸落在阴影中,他倒是笑了:“所有人都建议我保留剩下的组织,只有你敢提这么大胆的建议。”
“试不试在你。”瞿清雨说。
唐陪圆不答反问:“你想干什么?”
暮色四合,这医务室小而窄,沙发和几张病床占据所有空间。
“复制细胞需要一整年,手术是一整年后的事。”
瞿清雨将手术知情同意书放在他面前,说:“……从这里离开。”
唐陪圆没有说话。
一呼一吸尤为艰难,他一生不是赌徒,没有做过疯狂的决定。
唐陪圆沉默了太久,一根接一根抽烟,烟灰缸里落满烟头。他闭上了眼睛,伸手去触摸颈后的伤疤,凹凸不平,令人心惊。他对着镜子看过第一次,便不想再看第二次,他明白这条伤疤仍在,他此生便永远在阴影中。他无法面对监狱里的人,监狱里的人无法面对他。
万分之一破局可能,瞿清雨想做什么,其实并不重要。
他在那张知情同意书上签字,用力很大,几乎将纸张划破。
-
瞿清雨去见了那名儒雅的Alpha,对方坐在铁椅上,靠着椅背。他骨骼瘦削得要从一身皮囊中挣脱出来,宛如行走的骷髅。
据闻他多次举刀刺向自己的腺体。
第一次,瞿清雨为对方体检时对方并未说话。
第二次,他从手术台上下来,身上有消毒水混杂血腥气的味道。
对方依旧没有说话。
Alpha的身体状况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差,营养不良导致体重过轻,再加之贫血——大概没怎么进食。
第三次,瞿清雨站在铁门外,对方解下手铐时突然有了反应。看得出来,他年轻时相当英俊,据此推断,他的信息素等级不低。他阖了眼,沙哑地问:“你认识圆圆?”
他又叫出那个名字,难过,又仿佛平静许多:“唐陪圆。”
瞿清雨摇头。
Alpha便再没有开口。
-
日子在冰天雪地中流淌。
南部军事基地的季节静止,它和外界不共用一套时间法则。训练永远踩在人的极限边缘,日升日落,三百六十个日日夜夜压在所有人脊背。
他们新增了几门课,又减少几门课,认识了越来越多的虫类,照旧没有休息时间。有人进来,有人淘汰,有人伤残,有人死去。禁区的鲜红禁止符号高挂在铁丝网上,没有人能预料训练会在什么时候终止,他们是否能拿到士兵证。
实战训练越来越频繁,受伤和流血司空见惯。那些Alpha教官不再在影像前盯着他们,疼痛和濒死恐惧能让他们牢记自己犯下的错。
——现在很难判断他们进入的地方到底是模拟场地还是真的禁区,这件事不能深想。
瞿清雨对蜘蛛实在是有阴影。
大大小小快一百场实战中,他终于不幸碰到一次。蜘蛛喷吐出的毒液异变为绿色,它在巨大的原始林之间爬行,吐丝结网,足肢所过之处爬满小蜘蛛。
他因此受伤。
伤口失血过多引发高热,他打完止痛针拖着一条断腿独自回到单人床,昏昏沉沉中没有关阳台的窗。他太累了,筋疲力竭,以至于被换衣服和检查全身时完全没有知觉。
另六处针孔摄像头被主人回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