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花半拆
戚文二人虽无意喝汤,拦不住被身后那些个狂热的怪物挤去了前边,拥在了锅旁。他俩这会儿也确有察觉那锅的不对劲,只是那动静比起将要爆炸,更似里头煮着什么没死透的活物,此刻正被烫得挣扎不停。
尝了腥汤的,没喝着汤却分外好奇的,亦或者仅如戚文二人那般静观其变的,皆投去了夹带探究的眼神。眼见议论声愈来愈大,不少胆子大的开始叫嚷开锅来一探究竟。
在诸怪的百般刁难下,祝叶无可奈何,只得答应启锅。她本该是不情不愿的,手握上锅盖时却不由得狞笑起来,额上的眼也眨作赤红色。
——那滚烫的沸汤里,正煮着一个半人的怪物。
那人被烫掉皮的嘴还在咕噜咕噜地往外吐泡。
纵然他已死命向上挣扎,蛇尾却在水里甩得像一条无力的长鞭,打眼看去又像是无力扑腾着的两条人腿。
那被煮得快熟了的董枝和文侪对上了眼,他扯着自个近乎脱落的软皮冲着文侪疯癫笑起来。片晌过后,他口里笑声哭腔各半,只还流着黑泪冲文侪说:
“啊啊、你是多美丽的一个人儿。”
第38章
美丽的人?
“……人?我?不知道了,总之,董枝他是怪物,”文侪皱着眉瞧汤中那摊近乎分离的骨与肉,洗脑似的自我催眠,“他是怪物、怪物……”
后来文侪没再盯着董枝,可肉汤浓郁的气味还是不断往他鼻腔里钻,叫生理性的反胃感将他反覆鞭笞。
“那董枝不是人,你清楚吧?”戚檐站在一旁,语气倒是平和,“不仅他不是人,这阴梦里的一切类人的东西都不是真的人,你就把他们当作是一群假想出来的虚像,是生是死便都无足轻重了。”
“……我没有泛滥的同情心。”文侪说着,又抬头瞅了瞅那被滚烫开水煮得红白两极的人脸,更觉难忍,“可哪怕是观赏电影……煮……也还是太……”
“看得了活剖,看不得这个?”戚檐戏谑道。
“你就这么想我吐你身上?你要是嘴笨,如何都吐不出像样的好听话,不如我去借根针来,帮你把嘴给缝了,省得它总说些难听话,还常犯傻,日日帮你讨拳头吃……呃……”
被那气味熏得近乎晕厥的文侪揪着戚檐的领子,将脑袋靠在了他身上:“让我缓缓。”
“我知道我香。”
文侪气弱地说完一声“滚”后便彻底没了声,一时没了能一道拌嘴的,戚檐不免感到百无聊赖。只是他转头瞧过前后左右,单觉哪儿都没有文侪有意思,于是开始捋弄文侪狐耳上的绒毛玩。
他玩就罢了,还趁着文侪这会晕头转向,不能跟他计较什么,时不时漏点得意的笑声给文侪听。
若是文侪是河里一只滚圆河豚,这会浑身的刺只怕已经竖起来了。
另一头,祝叶嚷嚷着汤要凉,匆匆唤项桐把锅盖给拿来罩上了,还不忘补充道:“这会儿董大哥还没熟透,大家喜欢喝生汤的尽管来盛,若是喜欢熟点的,那便稍等片刻。”
祝叶说罢盛了一碗递给戚檐:“尝尝?”
文侪起初拿头顶杵在戚檐臂上,这会儿听闻身旁动静,又没精打采地抬头瞧了一瞧,巧遇祝叶将那飘了葱花、浮着血丝的浓汤伸到他二人眼前。
“哈……”文侪寒毛卓竖,脑袋一歪,又埋在了戚檐左臂上。
戚檐笑着把他搂进怀里,同祝叶说:
“祝姐,生的难嚼,我俩喜欢吃熟的。”
***
在戚、文二人真正意识到那飘着董枝肉块的蛇汤不过好戏上演前的荒唐打闹时,那来自遥远彼端的晨风已然越过海面带来了大团厚重的阴云。
吸饱水汽的浊云笼罩了整片天空,日光难以下落,更给红布装点的宴席添了好些吊诡感。
祝叶腮帮子两侧生的鱼鳍正亢奋般前后摆动,她笑弯了一双美人目,忽地拍掌叫唤起来:
“诸位,咱们且先放放手中筷,由梁先生给咱们这鬼祭开祭!”
在众怪的惊异声中,那一袭蓝袄的梁桉踩上了石阶。戚檐抬眼瞧去,那怪物身处这野蛮的非人之群中,却保有一身温雅举止,实在是难得。
台下戚檐目不转睛地盯着梁桉,心脏砰砰跳,跳得又乱又响,这还是他平生第二回心脏跳成这般。
高三学年,戚檐家里出了些破事,他欲兼顾学业和家中事,于是效仿自己一个天赋异禀的卷王兄弟,连续将近两周熬夜刷题,每日只睡个三小时不到。坚持了两周后的某一日,他的心脏忽如今日那般乱跳,他当时觉得那是猝死前的回光返照。
总之,他后来没那样继续下去,否则也不会考完试才死。
“诸位,鬼祭中至关重要的一步,乃嘉奖菩萨心肠的再世神仙。”祝叶亲昵地挽住梁桉的手臂,却没看向身旁的男人,只笑吟吟地将他请到了祭坛中央一铺了枯黄稻草的圆台上。
“同我们相比,那些低级别的人类至多两手两脚,皆属于进化不完全的残次品。我们所处的岛屿今儿喜迎神只降临,乃是受了苍天庇佑的圣地!诸位,这世上仍有无数庸人欲逆天而行,拒绝接受神的恩赐,可诸位需得信服,咱们可要比那群力不胜任,行事拖泥带水的人类强太多了!”
祝叶说到此处,不由莞尔一笑,那被她称作眼睛的球状透明体当中,好似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扩散开。戚檐视力虽还不差至戴眼镜的程度,但此刻他距祝叶过远,欲要看清那般细节还是有些吃力,便微微把眼眯了瞧。
只见一点丝线似的红从她的眼球底端漫出来,逐渐充满了整个玻璃似的眼珠子。她转动着那玩意,俩眼球看向梁桉时隐有闪烁。
在一群怪物兴奋的呼喊声中,梁桉在稻草堆上躺了下来。
祝叶高呼:“今日,我欲请诸位一齐见证,圣洁神只的不死之身!”
她朝那低眉讪笑的项桐招了招手,那大块头便恭敬地将手中一檀木小盒端了过去。当祝叶从中拿出一把闪着寒光的细长手术刀时,文侪不由地怔了一怔。
他心底有说不出的抗拒,仔细想了想,大抵是因对那手术刀起了些创伤后应激反应。
即便距委托一结束已有数日,可陆琴用手术刀剖开戚檐腹腔的场景尚历历在目。那场面几乎夜夜跑进他梦里来,叫他日日经受它的拷打。
他这平日里多数时候都稳如泰山的,今日却于这再平淡不过的场面之中,冷汗直流。
“怎么了?”戚檐撞了撞发愣的文侪,讥讽道,“那梁桉本就叫人看不出半点仙风道骨,祝叶又生得一副海妖样,其余在场的鬼东西们更是生得奇形怪状,连半点人样都没有,若他们也能当神仙,那当真是鸡犬任意升天……也不知道钱柏这九郎做的究竟是什么诡谲梦。嗐,若是非要说谁更像神的话……”
戚檐偏过头盯住了文侪明澈的眼,用手轻轻拂过他的白尾,笑说:“不如九尾狐仙——手感真好!”
文侪翻了个白眼,懒得搭理他,只还仔细盯着祝叶看。这会,将长发束起的祝叶已经把手术刀抵在了梁桉的心口。
祝叶没有给梁桉打麻醉,可梁桉什么也没说,就连眼睛都没合上。他那双生得灵动的黑眼这会只是木然盯着被乌云所覆盖的天,透出一种人之将死时的麻木与呆滞。
锋利的手术刀尖很快割开一道小口,没入他覆盖于心脏之上的皮肉之中。
戚檐大学读的是生物科学,已不知在多少堂解剖实验课上掀开过活物的皮肉,又多少次移开他们的胸腔、腹腔以及其余各处的骨,以便观察它们的生物结构。被他压于掌下的生物一向没有半点反抗之力,由生到死的时长,仅仅取决于他落刀的速度。
他头一回往一只蟾蜍的心脏中注射染色剂时,他清晰瞧见了血液的循环,不断流淌的血液犹一条生命长河,而他毫不犹豫切断了河流的去路。
他似乎一直漠然对待生命,不怎么在乎旁人的,也不怎么怜惜自个的。
因而,起死回生的机会于他而言就好若握在掌心的一把沙,他并不合拢指缝。
不复活也没关系。
现如今,他肯点头在阴梦中尝千百遍死亡轮回的滋味,只不过是为了送一送他那可怜的老同学。他也不知道自个与文侪称不称得上朋友,但他还是想陪一陪那人。
待陪这不甘死亡的小子走完这一程,哪怕最终要自己死去也未尝不可。
眼见血从梁桉心口处喷涌出,戚檐只不咸不淡地同文侪说了句:“祝叶下刀时动作太生疏,应该不是专业医生,不用把祝叶往医生那方面的职业猜了。”
文侪什么也没说,只点了头。
“呲——”
手术刀刺穿了梁桉的左心室,一时间鲜血喷泉似的朝四面溅开。祝叶的鱼鳍、羊角和青羽上皆沾满了粘稠的血浆,可她仅仅笑着用手背抹开面上血,眉目间有藏不住的骄矜之意。
“神是不会死的。”她说。
文侪见状不禁倒抽一口凉气,海浪携来的冷风灌入体内,一如早来的霜雪,猝不及防冻得他手脚冰凉。
祝叶将手伸入了梁桉打开的心口,手穿梭于粘腻血肉之中,碰撞出了啧啧水声。文侪清晰听见了她的五指收紧,而后紧紧抓住什么软物撕扯的声响。
她扯得吃力,后来索性又一次把手术刀伸入其中,割断了其间许多道相连的经脉——
一颗完整的心脏终于被祝叶捧在了掌心。
那心脏瞧上去有些古怪,可文侪此时除了觉得其色泽有些发黑外,说不上究竟有哪里不对劲。
“好难闻……一股子汽油味,哪里在烧东西么?”戚檐皱了皱鼻子,“这回阴梦中的东西比第一回委托里的要疯得多,今天一整个早晨都不知在跟着他们瞎忙活什么……唉,那味太冲了,你趴我身上这般久,我现在同你借根尾巴遮一遮不过分吧?”
文侪原以为戚檐又在开什么不合时宜的玩笑,因而也没留神去关注他,直到戚檐坦坦荡荡抱起他一条尾巴时,他才知道戚檐这回原是动真格的。
那九条尾巴确乎是长在文侪身上的,因而戚檐顺着毛上下抚动时,就好似在抚摸他的腿脚,可摸尾,要比搔痒还要更叫他难耐些。
说实话,他觉得戚檐每一次触摸他的尾巴,都有如在他怕痒的颈间吹了一阵风,叫他头皮发麻。
他抬腿照着戚檐就是一脚,然而,在他怒气冲冲地将尾巴抢回来时,祝叶已经将展示了一轮的心脏装入了一錾金小匣子中。
“神不死!”
祝叶说着走近梁桉,一只手捏着个老式陶瓷烫酒壶便往梁桉口中灌东西。
还不等众人有所反应,只见祝叶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那于众目睽睽之下被掏去心脏的梁桉便遽然坐起身来。
有风灌入他心口的洞,自血糊糊的洞口还依稀可以瞧见稍显空旷的、好似缺了什么东西的内里。
祭坛下的众精怪显然都被那场面唬住了,一时大惊失色,更有甚者已然跪倒在地。
“咚——”
那是一声尤其清晰的磕头声,戚檐循声看去,只见那本位于祭坛左侧的项桐已经弯下了他本就不值钱的脊梁骨,头朝沙地一倒,又是接连几声响亮的脑门砸地声。
“嘶,他好有骨气啊!”戚檐给项桐送上句冷嘲热讽又垂眼瞟了那被祝叶放在稻草堆边的陶瓷酒壶一眼,说,“唉,文侪,你说那酒壶里装的是什么?起死复生的仙药么?”
“你信这?”
戚檐耸耸肩:“你不是说在梁桉他房中翻到了不下五张死亡证明书吗?虽说这阴梦中发生什么都不奇怪,可是发生的事都多少有些不寻常的寓意不是么?她此番借杀神来造神,若你不信那梁桉即是真神,那么得是祝叶使了什么小伎俩或障眼法才说得过去吧?”
文侪摇摇头,并不赞同:“我倒觉得祝叶在扯谎,但我还没法猜到她的目的。”
戚檐垂下脑袋思忖,察觉到忽然有片影子罩住了他二人,于是抬起头来——只见距二人不过两三步远的祭坛上,那银发尖耳的梁桉正蹲在祭坛的边缘,面上挂着同前几日那般温良大相迳庭的邪笑。
戚檐下意识将文侪护在身后,他收了面上常服似的笑,只冷漠地扫过梁桉心口的黑洞:“您不去台上坐着,怎么过来了?”
那怪物听却进了话,不过磨了磨牙,旋即张口露出自己银色的长舌,他的舌头与喉头一动不动,因而一句话也没说出口,然而,那短短一瞬间,戚檐却好似从他喉底听见了什么东西尖细的声响。
末了梁桉依旧没回答,倒是那不远处的项桐舔了舔嘴角,喊话时面上毛发也跟着颤个不停:
“喂喂喂!大家都快些排好队!咱们快些把香点了,朝神子拜一拜,若是得了神仙的庇佑,得以留在这‘步步高升’,那可是天大的福气呢!”
“怎么,若不点香就会步步飞降吗?”戚檐嗤笑一声,即时慢悠悠从前排抽身出去,往人群后头走。
“喂,戚檐,你要去哪儿?你不烧香了么?”文侪猛地从后头拽住他,“这阴梦中的重要剧情咱必须得走完,可不能再捅出什么新篓子!”
“哎呦,瞧你那眉头皱的,我不走,我嘛……我纯粹是讨厌排队,不如你先陪我四处逛逛?”戚檐笑得太阳似的。
“刚刚不就在前排吗?你自个选择往后走,还说什么讨厌排队,骗谁呢?”
戚檐装出个无辜的模样耸了耸肩:“谁知道呢。”
文侪嘴上训戚檐训得头头是道,可身子却动了起来,后来只能无可奈何地跟着他四处乱绕。他本还抱了一线希望,想着戚檐没准还是会干些正事,哪曾想戚檐说是逛逛便是真的散步,打着熟悉地形的名义四处乱拐,走了约莫半个小时,这才想起来他们得回去烧香。
“要是他们把香台都给收了,我就把你脑袋拧下来……”文侪手里还拿着自个那本写了不少东西的笔记本,他愤愤地将笔收回口袋里,口中嘟嘟囔囔还在骂,“你这脑袋里一天天都装的什么?”
“打开给你看看?”戚檐笑得人畜无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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