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 第70章

作者:郑九煞 标签: 美强 HE 甜宠 近代现代

柏晚章问:“知道什么?”

戛然而止。

那个占据程朔脑袋的可怕猜测,在这一刻终于脱去了外壳。

——柏晚章对他母亲下达的死亡宣判,到底知不知情?

程朔一向以最坏的打算揣测他人,可是柏晚章是道难题,他还没有解开他,就在最冲动的年纪被迫面临了分离。

关于自己曾经‘死了’这件事,柏晚章知道吗?还是这一切只是个独独面向他的谎言?

程朔后背不知觉渗出了一层冷汗,直到柏晚章的声音把他拽了出来,“你刚才想说什么?”

“没什么。”

程朔意识到,这绝对不是一个能够在此时此地直接道出来的真相,连带着许多就此衍生出的问题也一同堵塞在了喉咙。这种荒唐的感觉并不比得知柏晚章死了那晚要好多少,难怪人人都要说缘分二字,他与柏晚章的缘分,大概就给得格外吝啬。

就连再续,也选在了这样一个无比糟糕的时间。

“我先上去了。”

“程朔,”柏晚章轻声叫住他,程朔停下脚步,做好了接收任何讯息的准备,可最后,柏晚章只是说道:“穿上鞋再走,楼梯很凉。”

程朔回头,柏晚章已经脱下了自己的拖鞋,蹲下身放在他跟前。

“晚安。”

柔软的床垫要把身体淹没,程朔躺在床上,睡意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袭来,可能是柏晚章那句晚安的魔力,可能是那杯牛奶,也可能只是累了。

闭上眼前的一刻,他还在想柏晚章说的那句‘新生活’。

根本从未开始过。

第64章

“哎,看那边,”蒋飞手嘴并用嘬着太阳底下快要融化的冰棍,含糊不清,撞了下身边的程朔,“那个就是我和你说的,上周转来的怪胎。”

九月午后,阳光不再有假期那样毒辣,正够枕着补一个午觉。

肘击撞碎了模糊的梦境,一点没有收力。程朔拉下蒙在脸上的校服,几根扬起的草屑黏住头发,给视野蒙上一层绿油油的滤镜,漫不经心地掀了下眼皮,“哪儿呢?”

蒋飞朝右前方勾了勾下巴。

很多年后,这段初秋的画面依然会在某一段时间反复侵入程朔的梦。

那年他高二。

循蒋飞一副有好戏看的目光扫去,程朔顿住,午后的困倦一扫而空。树荫下三四个眼熟的面孔凑在一块,歪歪扭扭套着快看不出原样的校服,抽烟的抽烟,嬉笑的嬉笑,烟雾和玩笑都朝着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少年掷去。

树影层叠。

那道身影侧对着他的方向,清瘦,微躬着背。风垂过,推平了衣衫与皮肤之间宽松的缝隙。

校服崭新,这学期才更换成海军蓝的样式。唯独领口印有几道拉扯的皱褶,有些长了的发丝随主人低下头戳到那块扎眼的污迹,露出一小截下巴,白得像块才凝固不久的蜡。

隔得太远,看不见表情。

大约是刺入刚醒来的瞳孔里的阳光太晃眼,难以聚焦,程朔盯着那抹白看了比平常更久的一阵子。

蒋飞咬下半截冰棍,咬碎了,咽下去,呼出的寒气里不无同情:“运气真背,碰上那个死胖子,他今天要倒霉了。”

没人不知道那几人是三中出了名的混子——恶名。

目标对准班上沉默瘦弱、没有存在感的学生,趁对方落单时截获走钱与战利品。运气背时,稍微表现出反抗或不满的意思,就会换来一顿仗势凌人的羞辱。

老师管不了,学生见到只能绕道走。

但总会有对规则一无所知的新猎物掉进陷阱里。

程朔支起身,靠上粗糙的树干,从远处枝叶的间隙里看着这段事不关己的恶行从开始到渐入佳境,上演一场已经看腻了的戏码——这种事在一向没什么好口碑的三中实在见怪不怪。

耳边偶尔传来蒋飞的实时解说,慷慨激昂,程朔一句没有应和,仿佛毫不感兴趣。直到为首那个胖子猛地把即将抽灭的烟头摁在轮椅扶手,没有一点征兆。

少年手背下意识往里缩了一下,撞到轮椅的金属材质,那一下似乎不轻。

围着的几人哄笑起来,看得出来对这个恶作剧的结果很是满意。

程朔忍不住皱了皱眉。

“你干什么?哎,程朔——”

最终还是多管了闲事。

人数上并没有占到什么优势,但当他和蒋飞人高马大挡在面前,气势上便隐隐压制。为首的胖子吊儿郎当地插着兜,面露些不满,“程朔?你来凑什么热闹。”

程朔也学着他吊儿郎当的口气:“你们吵到我午睡了。”

几个人一下被踩到脚似的,不干不净地骂起来:“草,有毛病吧?”“装什么逼呢,来打一架就清醒了。”“谁啊?三班的那个程朔?”

胖子显然也明白这是个很离谱的借口,但不知想到什么,最后什么也没说,恶狠狠地瞪了程朔身后的少年一眼,带着同伴走出了树林。

程朔捏着有些酸胀的后颈,刚才那树干可真硬。扭过头,呼吸与动作同步定在了原地,有一瞬间,林间密密麻麻的噪音被透明隔绝,眼前这张好看得过分的脸与轮椅组合在一起的画面在阳光下太过有冲击力,直勾勾盯了半分多钟,一股没来由的窘迫猛地窜上头。

“咳......你还好吗?”

少年抿了抿唇,沉默。对于陌生人突如其来的解围似乎保持警惕。

程朔拂去头发上的草屑,并没为此生气,往下瞥了瞥,停在对方搭在轮椅扶手上的那只手——匀称修长,瘦得都能看见薄薄一层皮肤下冷青色的脉络。手背上几处红点,那是被火星燎到的印记。

刚才应该再补那胖子一拳的。

“需要帮忙吗?”程朔回过神,问道。

对方道:“不用。”

拒绝得相当干脆。

“以后别一个人来这里,”程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多一句嘴,“那群人经常过来,没干什么好事,下次再被堵住可能就没有这次那么好运气了。”

少年觑了他一眼,很快垂下,睫毛的阴影覆盖住了右眼下一颗痣。没有答应,也没有道谢。烈日炎炎,程朔却觉得今年的秋天来得比往年更早,不然怎么解释阳光下也有一股无言的冷郁。

见人走远,蒋飞叼着木棍贱兮兮地凑上来:“哎,你刚才那样说不是把咱俩也骂进去了吗?”

程朔没回话。盯着对方推着轮椅越来越远的背影。

当时他在想什么?

不记清了,但他永远不会忘记十七岁的柏晚章看向他的第一眼,那双雾霭一般铅灰色的眼睛。

后来再也没在那里见过他。

柏晚章——这个名字是程朔第二天从蒋飞那里打听来的。高二分班,他们不在一个教室,下课后在走廊里碰面,总能听蒋飞聊起这个半道转来的怪胎在班上的种种风评,基本离不开几个形容:阴郁,寡言,病秧子。总结就是白瞎一张好看的脸。

“他的腿是怎么回事?”程朔没忍住问道。

蒋飞蹲在走廊旁,耸耸肩,“他能走路,好多人都看见过,也不知道为什么天天坐着个轮椅,不过听说是生了病,得天天吃药,看着挺吓人的。”

“都这样了还来上学?”程朔啧了一声,“他爸妈怎么想的。”

“想让他多出门交朋友吧?总不能天天住医院里,”蒋飞带着点羡慕,看着自己脚上已经穿秃噜皮的运动鞋,“感觉他家挺有钱的,估计就是送来体验一下校园生活。”

程朔问:“那他在班里交到什么朋友了吗?”

蒋飞几乎没怎么思考,“没有,都没见过他和人说话。”

“哦。”

“你这么关心他干什么,他惹你了?”

“没有,”程朔顿了一下,“就是好奇。”

没错,好奇。

这是一个不错的理由。

进入秋季的江庆多雨水,校服一周总有四天是湿的。程朔身体好,高中的男生淋那一点雨总是满不在乎,回来免不了被程万木指着鼻子批评教育一顿,才不情不愿地塞了把雨伞进书包。

记得很清楚是个周五,因为第二天约好了和蒋飞去电玩城,那儿附近新开了家烤肉店,程朔一整天的心情都格外好,尽管放学后因为作文没写的事被老师留堂了十分钟,也没能破坏好心情。

教学楼外,一半的天已经阴下来,学生们也早就离了校。越来越密的雨线在凹凸不平的水泥路上积起一个连着一个水洼,程朔撑着雨伞,计算得跳出多远才不能被溅到,一抬头,校门口一辆银灰色的小轿车打着车灯,把那块灰蒙蒙的道路照得像白天。

几乎一眼,程朔就认出来了柏晚章的背影。

他没坐轮椅,站起来时身量比想象中高瘦,背上的校服几乎湿透了,紧紧贴着身。旁边一个像是他爸爸的中年男人撑着伞,往他那边斜,作势拉住他的手腕,但是柏晚章纹丝不动。二人在车外僵持。

吵架了?但怎么看起来又很平静的样子。

程朔看得入神,没注意,一脚踩进了面前大大的水坑。

大约是谈判无果,柏晚章转身离开,不顾对方想要塞给他的雨伞,固执地、沉默地一个人走远。轿车焦急地在他身后跟了很久,因为开得太慢,还被后车催了好几声喇叭,不得不打弯靠向路的另一边。

一直走到十字路口,柏晚章终于停下,抬头望向头顶遮住三分之二天空的黑色伞面,然后才看向举着伞站在身后的程朔。

对视毫无防备,程朔一顿,才想起来冲他笑,“看你在淋雨,小心别感冒了。”

柏晚章的瞳孔微微一缩,不知道是更意外于他的出现,还是这句自来熟的关心。可能是全身都被雨水冲刷得很干净,连情绪也不例外,这一点小小的反应也被程朔捕捉到了。他扫了眼路旁的灰色轿车,里面的男人应该看见他俩在聊天,没有下车,于是朝前倾向柏晚章,低声道:“你不想和那人走吗?需要帮忙的话我可以送你。”

同一顶伞下,再远也是近距离,程朔突然的靠近令柏晚章有点失温的手指神经质地往内蜷缩了下,他后退一步,站到伞外,雨水再一次在面前竖成一道屏障,“不用了。”

等程朔反应过来,连忙撑着伞追赶上去,“哎,你这人怎么这样?上次好歹也是我帮了你吧,这么快就不记得了?我叫......”

“我知道,你叫程朔。”柏晚章打断了他。

这下换程朔愣住了,“你知道我的名字?”

柏晚章的视线向一侧移开,“班上的女生有时会讨论你。”

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程朔一下子不知道该先高兴还是尴尬,两种情绪不相上下,最终扯出个饶有兴趣的笑容来,“她们怎么说我的?”

“说你经常逃课,打架,和校外的人混在一起,不是什么好人。”

“......”

程朔感觉自己的笑容在脸上碎成了一块一块,“她们这是造谣,我上次月考全年级六十多名,怎么就成了混混?”

柏晚章低头看着浸泡在雨中的鞋,很快地提了下嘴角,但声音依旧没有情绪:“车里那个人是我的主治医生。”

程朔反应过来,问:“他来干什么?抓你去医院吗?”

“嗯。”

“那你......”

“我不会跟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