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啸也
没打过电话,没发过消息,没过问一句。
哪怕是只随手在路边捡的出车祸的小狗,送到宠物医院,也会去看一眼治没治好吧?
可他这么大一个活人,哥哥却漠不关心。
刚做完手术醒来时,他腿脚还不方便,照顾他的护工是一位阿姨。
他不好意思让人家用尿壶帮他上厕所,自己杵着拐杖去卫生间。
卫生间是蹲坑,地板很滑,他刚上完就摔了。
当时裤子都没提上,整个人躺在沾着脏污的地板上,液体浸着头发和脸。
阿姨问他怎么了,说着就要开门。
陈乐酩大喊别进来,说没事,只是拐杖倒了。
其实膝盖直接跪地板上了,疼得他怀疑骨头砸裂,好半天没缓过劲儿来。
阿姨猜到他可能摔了,不愿意被人看到,就告诉他自己去楼下转转,帮他把卧室门关上。
陈乐酩撑着墙壁爬起来,提上裤子,抽出所有纸胡乱擦干身上的污渍才敢出去换衣服。
一个哥哥驮着刚做完手术的弟弟从他病房门口经过,小男孩儿笑哈哈地在哥哥脖子上骑大马。
陈乐酩提着裤子看了好久。
他当时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家人。
他希望有,这样下次再摔倒,或许有人可以扶他一把。
又希望没有,这样起码心里不会太难受。
-
“哪天这石球丢了,你大概能顶上。”
余醉走到他旁边,用热饮碰了下他的脸。
陈乐酩回过神来,看到他手里拿着杯热可可。
“谢谢。”他接过来,双手捧着小口喝。
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流进胃里,整个身体都变得暖和起来。
杯口弥漫着徐徐上升的白雾,伴随热可可苦甜的气味。
他透过那些苦甜的雾,看身边站着的人。
“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
余醉望着前方,垂在腿边的手指间夹着根快燃尽的烟,烟雾全被风抽了去。
“为什么这么问?”
“仓库那里,你叫了我的名字。”
“我问的是,为什么这么问?”
“唔——”陈乐酩一口热可可含在嘴里,半晌才明白过来他在问什么。
“一个月前,我被电线杆砸到头,失忆了,以前的事全都不记得了。”
“神奇吧?人居然真会失忆,我一直以为这是小说里的病,没想到居然会发生在我身上,哈哈。”
余醉终于低头看向他。
“陈乐酩。”
他们头顶亮着一盏路灯,昏黄的灯光下飘落的白雪像繁星。
“生病并不是值得调侃的事,你都好了吗?”
陈乐酩一怔,仓惶地把脸埋进膝盖。
“好、好了……应该好了……”
在医院独自熬了三十多天的感觉又回来了。
记忆没有了,但悲伤还在。
他总是没有理由地失落、不安、害怕。
仿佛失去了一个很重要的人,可怎么都想不起他是谁。
他想问问自己失忆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这么难过,可劳拉每次都是同样的标准答案。
余醉手里也有一杯热可可,他把杯底放在陈乐酩头上。
“你想起什么了吗?”
陈乐酩顶着杯子不敢动。
“没有,什么都没想起来,一个人都不认识。”
“还记得回家的路吗?”
陈乐酩现在根本听不了“家”这个字,他没有的东西他不想别人一再提。
撒泼似的一把拍开余醉放在自己头上的手,他扬起自己的羽绒服帽子盖住脑袋,两边抽绳拉紧,藏起沾满泪的脸蛋。
“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脑袋里空空的……”
余醉垂着手,眼底闪过一丝无奈。
良久,他走到陈乐酩面前,蹲下来,摸了摸他雪球一样圆的脑袋。
“空空的,会不会怕?”
一听到这话,陈乐酩鼻腔连着脑袋酸得要炸开,再也忍不住的泪水一股脑地奔涌出来。
45天了,第一次有人问他:会不会怕?
人和人的相处,有条看不见的边界。
没人会跨过那条边界去问一些并不能让自己获益又会带来很多牵扯的问题。
警察只会问他事发现场的情况,医生只会问他身体恢复得怎么样,护工阿姨问他工资是否日结和哪天休假,劳拉姐姐从没问过他任何问题,她的工作只是传达那位不屑于出面的哥哥的指令。
这些问题关心的主体,没有一个是他。
没有一个人想过,他会不会孤单,会不会怕。
19岁的年纪,高中刚毕业,迈入大学一年。
成熟一些的孩子学着装扮成大人模样,不成熟的孩子还在每晚和父母打电话撒娇。
他却差点被一根电线杆砸死,丢掉了所有记忆,孤零零地在医院呆了31天没一个亲人去看望。
怎么可能不怕?
掌心下传出些细碎的哭声,先是一声两声,再是断断续续的抽噎,最后完全控制不住的大哭起来,连带羽绒服帽子上的毛毛都伤心得发抖。
余醉假装没听到,手放在他头顶。
雪还在下。
手背上积了一小层“白沙”。
他看着在自己掌心下放声哭泣的孩子。
没有一片雪花落在地上,它们全都融进陈乐酩眼中。
“对不起,我再哭一会儿……就好了……”
陈乐酩哽咽着道歉:“我知道哭也没用……但我、我停不下来……”
余醉望着他,落满雪的指尖隔着帽子抓了抓他的头发。
“你可以哭很久。”他说。
“哭不需要有用。”
-
那根烟终于熄灭时,劳拉的车飞驰进小巷。
她下车把钥匙丢过来,让陈乐酩上车等,自己去买杯薄荷水。
陈乐酩接住钥匙,目送她跟余醉上楼。
后门空无一人,连只猫都没有。
陈乐酩看到余醉走时,把喝热可可的马克杯放在了石桌上。
他只看了一眼就匆匆移开视线。
一个杯子而已,有什么好看的?
这样想着,后颈突然出现一股巨力掰着他的脑袋,强迫他扭过头死死盯着那个杯子。
余醉握过它,用过它。
捏过它的把手,托过它的杯底。
或许不止一次,或许很多很多次。
他刚才是用哪边杯口喝可可的?
杯沿沾到嘴唇了吗?
杯身上被握过的地方还残留着热度吗?
杯子里有他身上那种苦苦的味道吗?
一只杯子孤零零地放在那,会不会被冻坏?
陈乐酩脑袋里冒出一个下作的念头。
当然他只是想想,他一定不会做。
他没有这样的癖好,他道德品行良好,他只是想想,他不可能做。
谁做谁是狗。
三分钟后劳拉从酒吧出来,陈乐酩就像一道闪电一样把自己闪进车里。
桌上的杯子不见了,烟灰缸下压着五张红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