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它似蜜
同样漂亮的年轻女孩穿着吊带小礼裙,轻盈地伏在上面,一脸天真幸福的神情。
当时这件事并没有划出什么水花,现在,真相被扒了出来,没名没姓的小演员宛如突然之间成了当红大明星,诸多“当事人”也跟着跳出来作证,哗然一片,骂声也是一片。
甚至邱夫人的旧照也被公之于众,陈旧的色调,她的面容尚未老去,淡淡地微笑着,穿着雅致的素色高腰长裙,颈子上闪闪发光,还有她的耳坠,她的结婚戒指……还有许多年前,在百万会的船上,未婚夫给她买下的那座雪山。
这些都成了人们津津乐道义愤填膺的焦点。
邱十里咬紧臼齿。这算什么呢?这究竟算什么。养母的钻石,养母的雪山,都是血钻事件之前她就拥有的。
可现在,时家赚到的钱,拥有的一切,和那倒霉的同行一样,都是恶的,脏的,毫无道理也绝不可以原谅的,于是也就不用看清楚什么真相了。
这让人想起时家之前的境地,也是政府上面查,众人下面骂,到处都是乱麻,时湛阳还在睡着,邱十里一个人勉勉强强地顶下来了。但这回来得还要更猛,舆论果然是最疯最野的火,邱十里甚至刷到了自己的照片,也许是江口组趁着混乱放出的消息,总之,作为一个经常代表时家露面做些譬如捐钱竞标上法庭的琐事的二把手,他是日本黑道团伙继承人之一的消息也不胫而走。
这的确是事实,邱十里也认,最好扒出自己亲娘被活剥惨死的事情吧!把这几十年里的乱七八糟翻个底朝天才好,那才是一抓一手黑!他把手机丢在床上破罐子破摔地想,烟在嘴里忍着没点,直接咬断了,可他还是很快拾掇好心神,再次捡起了手机,一边继续在那成堆的真假消息里筛选对自己有用的,一边仔细琢磨,这些破事都该怎么解决。
直到他看到时湛阳的照片。
看到两年前山洞爆炸事件的旧事重提。看到嘲讽。看到谩骂。
倏然之间,他脑子里只剩下“凭什么”这三个字了。凭什么他人趾高气扬高高在上,大哥却被贬到尘埃里?凭什么当年的合法销售现在被搞得像走私一样,就算那些钱是血钻换的,是养父作了恶,后来的时绎舟或许也卖了些,但当年政府下出口批准的时候也没有说上一个不字,找他们收技术、收税的时候,更是其乐融融!
现在人家国家的暴政倒台了,翻脸最快的也是时家自己投钱竞选出来的政府,国家电视台详实地报道着种种消息,公民选出的总统站在了伟光正的那一面。
邱十里肝火烧到了眉毛上,他跳下床,拔了手上的管子,那大概是手术前稳定心脏功能的药剂,或是肝肾,邱十里也懒得管了。电话大概最初是给他打的,也许来自公司,也许来自同样因东窗事发而慌张的国防部,不过被删了记录而已,这些破事本该他去处理。他知道大哥现在一定焦头烂额,需要他的帮忙,匆匆套上大衣推门而出,屋外挤着的一堆伙计却让他猛地吃了一惊。
不知是什么时候聚起来的,放眼一看,整条走廊都有,被白亮的灯光照得一清二楚,少说也有三十几个。
“嫂子,”邵三的腰已经能够直立,他站在最靠门的地方,走上前来,一脸严阵以待,“老大在开会,专门说了,您一定不能走。”
“我不能走?”邱十里笑了,大哥这是把他当成什么了!摔不得碰不了的瓷娃娃?手术又不是什么急事,往后推两天又能如何?
“没事,我去公司看看他而已。”邱十里从邵三旁边挤过去。
邵三挡着不让,紧接着,又上来五六个拦他,他们都在道歉,都很难过的样子,却也都死不松嘴。一对三十多,邱十里胜算不大,但他觉得这些兄弟谁都不会真下手对自己,所以准备赌上一把。只要从这医院出去……只要见到时湛阳,邱十里一定要先紧紧抱抱他,但绝不仅是抱,他相信自己是有用的,是能帮上实际的忙的。
于是他要硬来,然而,他才刚来了几步,居然碰上了硬碰硬,那群伙计蜂拥上来,要联手把他按在地上,要用自家产的钢绳绑住他。邱十里又错愕,又着急,但还记得自己是个头儿,平时被叫嫂子叫三哥,人家平时忠心耿耿,现在也是按老大吩咐办事,自己总不能反过来用刀子对着他们。
当然,他也许可以先按倒一个,再拍晕几个,可他实在不想跟三十个人折腾,过五关闯六将的,把好好的医院弄得跟拳馆一样,这医院当初还是大哥捐钱改建的呢,碰坏了什么,说到底不还是败自己的家?于是他使了个巧劲儿,往后一退,回到病房里面,在手下们涌入之前,砰地关上门,挂上锁,又迅速把写字台床头柜推过去堵着。
在贯耳的大叫声和拍门声中,邱十里打开窗子往下看,八层的高度,风吹得很冷,但应该也没问题,窗台伸出的宽度足够扒住作支撑,管道也够密集。邱十里骑在窗台上,探着身子去试那管道的坚固程度,心生满意,正准备抓紧一条把重心荡过去,再往下滑一层,“咚”的一声,房门被撞开了,桌柜应声倾倒,顶在墙上。
邵三一瘸一拐地挤进来,举着手机大叫,“……嫂子要跳楼!”
邱十里一听就知道对面是谁,把邵三揍晕扔一边的心思都有了,只见那手机被递了过来,邱十里只得立即翻身回到屋内的地板上。
“ナナ,下来。”时湛阳的声音很冷。
“我已经下来了,”邱十里急道,“不是要跳楼。”
“你刚刚不是骑到窗子上了?”时湛阳就像能隔空看到他一样。
“……我是要出去,爬下去难度不大,我不会找死的,”邱十里顿了顿,问道:“兄上,为什么不让我去找你?”
“安心休息,先挂了。”
“不行!”
“你挂掉它,我就真的跳下去。”邱十里又道。
时湛阳没有笑,他平静地说:“我说过,不要用这种废话来威胁我。”
邱十里愣了一下,“……我只是想去帮你。兄上。”
“你帮不上忙。我在开会,有事明天再说。”
时湛阳公事公办,这是又要挂电话了,邱十里则有点发蒙,他当然是帮得上忙的呀,他怎么会帮不上忙呢?大哥这只是太着急了吧,毕竟眼前这个手术,也是大哥为之较劲十几年的结果,谁都不想功亏一篑。可只是暂停而已,又不是现在不把芯片取出来他第二天就会死了,所以也不会功亏一篑吧?
“兄上你听我说,”邱十里把语速提到最快,“没做错的我们就是没做错,那不是几袋钻石能改变的,打舆论战,我也很擅长的,上次时绎舟运毒那件事,官司我都打赢了,声明我都做好了,我有经……”
时湛阳却打断了他,不耐烦地,严厉地,“我现在没空管你,不要给我找事!”一段不短的沉默过后,时湛阳又道:“抱歉,该怎么办我都有数,只是你这样让我很累,ナナ。”
邱十里忽然就哑口无言了,他从大哥口中听到了累。那是时湛阳最不屑于说的词,哪怕遇到再多不顺,时湛阳也不会示弱叫苦,现在却因为他而疲倦。伙计们都听着,都看着,严阵以待地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生怕他突然一想不开寻短见似的,生怕他逃走,去找大哥,去碍事。
是因为他的口气不对吗?把上次的事说得像给人擦屁股似的,怎么这么狼狈,这么倒霉。那他错了,他就认错!
“对不起。哥对不起。”这歉道得不好,慌慌张张。
“好好睡觉。”时湛阳简短地说,每个字都咬得很轻,就像在拼命压抑着什么,又用力捧着什么一样,随后就是忙音了。
邱十里大大地呼吸了一口,把手机递回邵三手中,他刚才甚至忘了喘气,揉了揉脸,又背过身去。“我不去了,就在这里睡觉。”他轻声地说,为了不显得像要跳楼一样,他还把窗子拉上了,按上安全锁,就靠在玻璃上看着远处的金门大桥,看琳琅的夜,流丽的路,像小时候在青森的农村看到的电视片一样。
祖母当时管这个国度叫做“米国”,握着邱十里的手,说自己的大女儿就在那里。
此刻伙计们守在邱十里的身后,安静地陪了他好一阵子,看他确实平静下来,就默默退出房间,合上门在外守着,留他一人清净。
邱十里还真就清清净净地待了两天,连这件病房他都不要求出,顺从地扎针吃药做检查。期间时郁枫过来看过他一次,和他干巴巴地聊了十几分钟天,给他带了很多自以为好吃的零食,还有自以为好玩的书籍,邱十里全都收下,和幺弟说谢谢。
其余时候,他无时无刻不盯着新闻的动向,才短短几十个小时,声明已经做好了,事实被还原,时家花大钱养的那些媒体的确不是白吃饭的,带头造谣的也被告上了法庭,舆论一边倒的态势已经被撬动,时家比同行效率高上太多。
据邵三说,国防部长的秘书长还专门赶过来,在贝克海滩附近的私人海滩上和老大吃了顿露天晚餐。
邱十里松了口气,的确,大哥都有数,他是那么高明,那么沉稳,他不出错,可以把一团乱线收拾得井井有条。邱十里觉得自己该非常高兴才对,他的确很高兴,愉快地和三位辛苦的外科专家交谈,礼貌和细心温柔的护士长道谢道晚安,早早地躺在床上,为第二天下午的手术好好地睡觉。
但他睡不着。沉在黑里,手能抓到的除了黑还是黑,邱十里觉得自己正在下坠。他不知道要坠到什么鬼地方去,这是一种他早已学着习惯的感受,学习效果着实无可夸赞。被自己弄得过度灵敏的耳朵,像堵不住的闸一样接收着门外的一切动静,让他怀疑是不是这双耳朵太寂寞。
也不知到了几点,邱十里还是清醒,隔得很远,他听到一串脚步声。一步轻,一步重,踉踉跄跄的,但走得很急,脚步在靠近。
这是什么?他屏住呼吸。这简直是巴甫洛夫手中的铃,是招魂的咒。邱十里就像忽然被魇住了,什么东西死死压着他,他拼命推开,用力坐起来,脚尖接触到冰凉地板时,房门一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