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它似蜜
就是时湛阳。身边跟着几个男女,阔别多日的时湛阳活生生的,正要经过这扇窄门。这层楼是专供开会的,大大小小全是会议厅,他出现在这里一点也不稀奇,经过门口的这半秒也太短,连擦肩而过都算不上,他走了,就走了,也不稀奇。
可他却转过头来,直直地撞上邱十里的目光,还停住轮椅看了几秒。周围人跟阵风似的,驻足在他身后,给他的视线让路。他的眼睛里有什么呢,惊讶?熟稔?还是陌生,还是持续几秒的兴趣和专注。邱十里真想把自己埋进去,缩起浑身的骨头和尖角,沉入一口井,好尝尝深水下抓得住的东西,哪怕是一抔泥土。他愿相信那泥土是柔软的。
但他立刻终止了这场对视,捡起断开的思路,继续琢磨那动辄几十亿的补仓问题。时湛阳什么时候走的,他不知道,这回听不清了,他只看到自己握着报告册的手,几点红,发怒似的扎在白纸表面,太刺眼了。
当天晚上,邱十里去便利店买了蛋奶吐司和卸甲水。他坐在地上,擦好一只手指,就把一张染得火红的湿巾用力扔进手边的垃圾桶,就好比要把一件丢人的、不愿回忆的事从自己身上完全剥离。
全部卸完之后,指尖还是泛红的,他又在小厨房里不停洗手,不去浴室是因为不想照镜子。洗足了十分钟,这下他也判断不出那些红是没掉干净还是血色了,擦干去吃吐司,盘腿靠着沙发垫,吐司应该带甜味,撕一块到手里,再用嘴咬住,邱十里觉得好苦。
可能是卸甲水没洗掉?他咬了咬拇指,想。
十分钟啊,不会吧。他又想。
邱十里徒劳地侧身躺下,手臂垂在沙发一侧,想到那副画,《马拉之死》,时湛阳带他在比利时皇家美术馆看过,没记错的话,那时他二十二岁,是个冬天,雪在树梢结成冰棱,大哥吃多了特产巧克力就会流鼻血。当时他们在那里做生意。
他缓慢回忆,快速看清了自己的活该之处——钱多得花不完,事业顺风顺水,每天不用拼死拼活了,还能抽空去看看新上线的电影。这种日子挑得出问题吗?明明没什么可痛苦的,但就是觉得特别痛苦,每天都痛苦,理由抓不住,但特别充分,好像生活它本身就是如此。这是最令人无言又无望的。
可这又能怎样呢?白天,他没看清大哥的无名指,却因为自己红指甲的暴露而觉得自己像个小丑,从而神经质地清洗自己。现在,除去睡觉,好像也没什么可做的了。
邱十里清醒地意识到,无论是否情愿,自己必须给自己找个出口,比如上街大喊大叫,骂一骂天气预报和政府。他认真考虑了如何这样做的同时不显得太像一个神经病,哪知机会很快就来了。
由于之前美国最高法院刚刚宣布《婚姻保护法》歧视同性伴侣的内容违宪,并废除了反对同性婚姻的加州8号法案,五月初的时候,旧金山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游行。这种游行其实年年都有,队伍从当地著名的同性恋区Castro出发,一路壮大,只需一个上午,彩虹就遍及全城。
不过今年的游行比往年规模更大,时间也更长,婚姻这种基本人权终于握在了手里,同志们用这种方法来庆祝他们的胜利。
游行当天是周五,邱十里静心上了一天的班,天快黑时,他脱了西装换上白T蓝牛仔,开着他的迈巴赫追上游行的队伍,在街边找了个停车位停好,邱十里往裤兜里塞好车钥匙,加入了前方花花绿绿的队尾。
虽然临近结束,但是无人意兴阑珊。邱十里从尾巴走到队伍中去,裸男裸`女随处可见,拥吻尖笑的更不在少数,还有打扮成超人、肯尼迪、汤姆猫的,一身行头被不明液体泼湿,更有穿着十厘米高跟的男人,簇拥在一起跳舞,两腿间夹着话筒的他们,唱的是麦当娜。
邱十里非常快活,由衷地给路过的奇景鼓掌,一块大声高喊着口号,再吹一吹口哨。那么多高举着的牌子,上面写着激动的、直白的、让人看见希望的话,邱十里还被塞了一块,于是他也高举起来,晃动在半空中,西沉的赤红夕阳就在大厦之间街道的尽头招摇,周围一片狼藉,原本整齐的路碎成了缤纷的拼图,就像世界末日当天的那场日落。
在这片浓烈色彩中,邱十里的白和蓝太干净,他看起来就是个温润秀气的亚裔青年,有着无害的神情和善睐的眼,很难不惹人注意。方才送他标语牌的那个小伙子一直和他并排走,应该是拉美人,眉毛狂野眼窝深邃,最多是高中生的年龄。盯着邱十里瞧了半天,注意到他左手的铜环,也不知是失望还是释怀,他问:“你的那位呢?”
“什么?”邱十里的声音穿过嘈杂。
“你的——伴侣?”小伙子用了正式的词,指了指他的手。
“哦,”邱十里还是看着前方,“找不到了!”
小伙子把这话理解成了他们被游行的人群冲散,很贴心地安慰道:“等游行结束,一定能找到,”他把嗓子拉得长长的,“打个电话就好了——”
邱十里只是笑笑。
他不觉得打个电话就会好。等游行结束,天已经黑透,白T恤被各色油漆抹成了彩虹,邱十里饥肠辘辘地坐回自己的豪车,把彩虹旗插在放水杯的小筒里,他也不打算把那个电话拨出去,再给那戒指的送出者加重一分不悦,给自己加重一吨打击。
就这样开车回了公司。
秘书来敲门的时候,邱十里刚穿上拖鞋,浑身还是色彩丰富。对方被他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送来一个代收的包裹,就悄悄走了。
掂在手里很沉,怪不得方才小姑娘只能在地上推,邱十里有点忍俊不禁,从腰后掏出匕首来划纸箱,刀柄上都沾了红漆。恍然间看见箱子表面“生日快乐”四字,他这才意识到,今天是五月五。
是生日。
是谁送的?还有谁会记得他的生日,还有谁会送礼物。
还有谁的字,一个点,一个折,一撇一捺一横一竖,是这个模样。
邱十里只瞧见刀尖上反射的光点在抖,因为他自己的手在抖。用力稳住呼吸,凝神把胶带划开,满眼幽幽的红,怪不得,怪不得是这种分量——整整一箱的指甲油,整整一箱的Bordeaux Lust!
是时湛阳疯了,还是自己疯了,邱十里不知道。他只知道绝不仅是这样,他不相信,双手插进那堆在一起的,几百只玻璃小瓶,他一寸一寸地仔细摸。
果然摸到了纸。不厚,是一个A4大小的信封。
撕开来看,口子撕得乱七八糟,邱十里看到一张纯白的卡片:够你卸一辈子了。这话旁边画了个丑丑的笑脸,还煞有介事地盖了时湛阳自己的私章。
压在这卡片底下的,还有一张纸。那是一张机票,当邱十里恢复了阅读文字的能力,定睛去看,发现日期正是明天。
第六十四章
机票的目的地是哈萨克斯坦。
SFO-ALA,这确实是旧金山到阿拉木图的缩写,哈萨克斯坦最大的城市。邱十里扯了两把脸颊,确认自己没在做梦,往写字台沿挨了挨,直接撑着桌面坐了上去。
他把身子靠在那个大纸箱上,纸箱纹丝不动,让人觉得安心,好像这就是足以栖身之处。箱顶大概到肩膀的高度,邱十里又歪头枕上去,一股干燥的纸味,虽然里面堆得快要溢出的玻璃瓶有点硌耳朵,但还是很舒服。
他像看书一样阅读那张机票。几行字母,几个色块,还有条形码和印章,他却仿佛能看出花样来,看得久了,嘴角不自觉就扬起来了。大哥给了这样一张机票,是在那边等自己吗?邱十里慢慢地想。亚欧交界处的平原地区,广袤又丰饶……他们谁都没有去过,因为那边实在是没什么生意可做。
所以是去干什么?……见朋友?旅游?机票到底是不是一个邀请?大哥真的也会在那地方等自己吗?
邱十里也许可以去查查定位,但是他并不打算这样做。就算时湛阳没有把那戒指取下,就算那个小环仍旧能够提供准确到百分位的经纬位置,邱十里也绝不会再登陆卫星网站偷偷摸摸地瞧了,永远不会。更何况,那个前提他也无法确定,大哥左手的无名指现在是怎样,他上回没看清,更不能去琢磨那些潜在的不确定的无法接受发生的事。
电话就在手边,握住了,紧接着又放回去。然而不管再怎么纠结揣测浮想联翩,这次固然是要去的,无论等着的是什么。一旦下定这个决心,邱十里心中反而多了坦然,好像一瞬间无所畏惧。他继续心满意足地挨着他的指甲油们,直到几块油漆碎渣从脸颊掉上膝盖,邱十里才猛地意识到自己浑身花里胡哨,跳下桌子一看,桌面脏了,纸箱没有。
幸好幸好。
他从领口一拽,把T恤丢进废纸篓,又把脏牛仔丢进洗衣机,心无旁骛地给自己冲了个热水澡,那一团团的五彩斑斓又变回了寡淡的白。
从浴室出来的时候,面对十几步外的写字台,邱十里突然一僵,那个瞬间他特别不想打开大灯,他怕“哗”的一下,房间亮了,什么东西也跟着消失了,光明把痕迹都抹除,让你分不清那是幻觉还是真实。似乎电影里总有这种情境。
好在他还没有神经过敏到那种地步,按下开关,写字台上纸箱还在,机票也在。
邱十里松了口气。煮好一碗速冻拉面吃下,又回卧室简单收拾行李,普通班机,刀啊枪啊都带不成了,按照时湛阳的意思,他八成也不用带,于是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一看时间还早,他干脆把那箱子抱到地面上,腿圈在它两侧,手指拂过那些小瓶子,一支一支地数。
棱柱体的瓶身十分规整,相当便于摆放,地上铺了毛毯,指甲油在上面摆了一排又一排,放不下了,就开始摆第二层。最终它们堆成了一座整齐的小山,邱十里也数清楚了,一共一千零五十三支。
大哥这是把全加州的波尔多迷情都弄来了吗?还是全西海岸?全国的存货?毕竟在大门店买一支都要调货。邱十里笑起来,用指尖戳戳那张卡片上丑丑的笑脸。他又把这些小玻璃瓶依次放回那只空空的纸箱,碰出清脆的声响,纸箱渐渐填满,到了最后一支,邱十里扯了胶带封箱,把它留在外面。
接着他拧开它,嗅了嗅,又拧了回去。他不准备现在就涂,他都想好了,要等见面,把那刷头塞到时湛阳手中,要求他给自己涂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