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它似蜜
时湛阳还没想明白其中意味,只觉头顶树枝忽然抖动,一个纯白的身影跳下来,轻盈地落在雪面上,根本没转脸看他,径直朝那面大鼓走去。黑发如瀑般披散在那副背影上,七八岁的身量,腰杆挺得笔直,穿着宽松的羽织。
这就是那位ナナ?看来确实没死,还能爬树。
时湛阳稍稍放下心来。
他看着那孩子穿过一众高大的成人,站在最前面,连母亲都往后退了两步。随后,ナナ随着鼓声,一板一眼地跳起舞蹈,时湛阳见过这种舞,名为“翁”,动作沉练肃穆,更像是一种祭祀,之前回来参加四代目舅舅的葬礼时,就有巫女在灵堂表演过。
或许说“表演”不太合适,至少现在,这位ナナ虽然舞艺欠佳,尚显青雉笨拙,但是认真严肃至极。时湛阳甚至能从那动作中看出她的痛苦。
她在为谁祭奠呢?
鼓声终于停了,“翁”的舞蹈也戛然而止,众人一副要散场的样子。时湛阳撂下自行车,刚想跑过去,只见自己的母亲一步步朝自己走来,示意他不要动。
母亲先是检查了一下他是否老实穿了保暖裤和毛衣,等时湛阳再往那团人群看,堂妹ナナ已经不在了,只剩下几个搬鼓的男人,和一片狼藉的雪地。
时湛阳不禁发问,一连串地,他把这些天攒的疑问全都倒了出来。
母亲对他解释道,这几个月留在日本是因为他素未谋面的外婆江口千春重病,五天前外婆已经过世,在京都的墓地下葬,方才的仪式就是在为她安魂。
母亲还说,外婆去世前,对他们家有所托付,要他们时家代为抚养那位ナナ小朋友,并且这件事万万不能让江口组本家插手,她之所以一直亲自守在这里,就是为了守住ナナ。
时湛阳立刻来了精神,又问:“照片里她为什么躺在病床上?她生病了吗?”
母亲回答:“外婆重病期间,ナナ的心脏也做了个小手术,现在已经完全恢复了。”
母亲又道:“回家之后,ナナ跟我的姓,叫做邱十里,取‘时’的谐音。”
时湛阳道:“好听好听。”
母亲拂落他头顶的雪片,“你要负责照顾他,教导他,尽到大哥的责任,把他培养成你最得力的助手。”
解释完这些,邱夫人便带着时湛阳去找他们未来崭新的家人,他们在一户宽敞的阁式建筑后找到了小小的邱十里。她又在树上,暮雪落满庭院,一见两人进来,就立刻纵身一跃,提着鱼形灯笼走近。
那么小,那么干净,简直透明了,又被灯笼里的火光映出浅淡的暖红,仿佛书里走出的少年狐仙。时湛阳甚至不敢碰她。
“ナナ,你好,”时湛阳蹲下,操起他的三脚猫日语,“我姓时,叫时湛阳,是家里老大,从今天开始,我是你的哥哥了。”
邱十里张着圆圆的大眼睛,仔细上下打量着他,咬咬唇,点点头。
“你的中文名字叫做,邱,十,里,”时湛阳又慢慢道,好让ナナ记住那些中文发音,“我会快点学好日语,然后教你中文和英语,这样我们就能好好说话了,你在我们家里,也可以好好和别人说话。”
“谢谢你,兄上。”邱十里忽然笑了。
时湛阳有点愣神,一方面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她开口,也是第一次看到这孩子笑,好像初次看见花开似的,他之前观察ナナ心思沉重的样子,认定祖母过世对她打击不小;另一方面,他是第一次被人以“兄上”称呼。a-ni-u-e,四个音节,他知道这在日语里是“长兄大人”的意思,是敬语,是很重的一种叫法。
那种责任感在他心里烧得更旺了些。他想,怎么比时绎舟那混小子乖巧那么多!在家里要那小子叫一声“brother”都是奇迹了。
“不用客气,ナナ妹妹!”他试着拍了拍邱十里薄薄的肩膀,帮她拂落碎雪。
方才一直微笑站在一边看“兄妹相认”的邱夫人忽然笑出了声,对上时湛阳迷惑的眼神,她笑着用日语道,“是弟弟哦。”
时湛阳愣了愣,脸色时青时红,似乎有点受挫地看着面前的清秀脸庞和漂亮长发,不过他还是很快恢复了淡定爽朗,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母亲刚才要强调培养助手的事,“不用客气,ナナ小弟!以后我们就是兄弟了,哥哥保护你。”他重新拍了拍邱十里的肩膀。
邱十里乖乖点头,把鲤鱼灯笼往时湛阳手里塞,看那意思是要送给他自己的宝贝,又转身往阁楼走,大概是要他们母子跟自己进屋暖和一下。
时湛阳接得手忙脚乱,傻傻地站起来,提着纸灯,轻手轻脚跟在他身后走,站得比平时都直,完全没有平时教训顽劣二弟时的严厉和不耐烦。
邱夫人在后面,把眼泪都笑出来了,她知道自己的的大儿子,典型的吃软不吃硬,对混蛋有的是招儿对付,对乖孩子倒是没有办法。
时湛阳当时还保有写日记的习惯,当天夜里,在炉火边,邱十里已经窝在被炉里睡着了,手边是几块时湛阳带来的美国酒心巧克力,安静得像一片白色的睡莲。时湛阳也不敢乱动,悄悄打开钢笔,用日本文学老师教的笔法,在本子上一本正经地写道:
“1997年(平成九年)12月7日,”
“我被授予兄长的职责,从遥远的彼岸前来寻找母亲,在湖边小憩。看见了祭典上飘然起舞的ナナ小弟。”
“我冬季平静的心头上赫然开出了一片樱。”
第二章
有关七岁之前在日本乡村的生活,邱十里印象不深,他只记得奶奶是个端庄严肃的女人,却很疼爱自己,总是笑眯眯地叫自己ナナ。他一直留着奶奶送的御守,宝蓝色的一小片,挂在脖子上,按照奶奶嘱咐的,从不打开。
他也从没听说过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更不清楚自己的姓氏,在被养母接走之前,他甚至没出过青森县,没出过那个名为“凤凰”的与世隔绝的村落,基本也不和人讲话。
他还模模糊糊地记得一件事,奶奶过世前的那个夏天,自己做了一个手术,天天被关在家里,那段时间心脏很疼,之后就好了。
七岁之后的记忆倒是鲜活了许多,他去教堂受了洗,因为他的养父是基督教徒,是的,他多了爸爸妈妈,也多了个哥哥,确切地说是两个,只不过二哥总是看他不顺眼,他只喜欢大哥。
他也只管大哥叫“兄上”,每次这么叫,大哥总会显得有些腼腆。
平日里,二哥时绎舟总是这样称呼大哥:“喂,时湛阳!”
时湛阳就跟邱十里说:“ナナ,你也可以这样叫我。”
邱十里道:“那兄上也可以叫我邱十里,和二哥一样。”
时湛阳严肃道:“我不。”
邱十里歪着脑袋笑:“那我也不。”
时家算上管家贴身保镖帮佣等等,一共几十号人,热热闹闹地住在旧金山中湾区的一座庄园里。说作庄园并不是夸张,一栋四层高的意式别墅周围,是百亩茂盛的林地,再往远看才是城市和海湾。
时湛阳在功课之余,经常带着邱十里在里面探险,一疯跑起来就是一下午。然而两年多过去了,邱十里最熟悉的还是仅限于那么几个地方——
自己的房间,时湛阳的房间,露台,藏书室,厨房,还有别墅后面的庭院。
庭院是日式的格局,一汪葫芦形卵石铺底的水池,养着莲花和五色锦鲤,葫芦腰上架了座小巧的木桥。池边立了竹秋千,种了红豆杉和花柏。每逢盛夏,这里便浓荫如云,温度都比别处低了亮度,本是时父送给妻子的礼物,可邱夫人并不爱来闲坐,这里很早以前就变成了时湛阳独占的小天地。
他经常跑来读些禁书,吃点垃圾食品,偶尔也偷懒眯一觉,时绎舟并不敢跟他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