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它似蜜
邱十里的心脏皱缩了一下,更惶恐了,他莽撞,他急不可待,活像个娶亲路上丢了媳妇的毛头小子那般,狠命捏着那只手,毫无章法地攥,“它在这儿……你的呢?哥,哥!你的去哪里了?”
“ナナ,”时湛阳是这样说的,“你先起来。”轮椅的确被邱十里顶得还在往后倒,很快就要碰到墙上了,但邱十里偏不起身,偏不松手,他甚至用膝盖更用力地抵着时湛阳的膝盖,俯身亲吻上去,就那么含着两瓣嘴唇不放,用一种类似啃咬的力度和节奏,这种温度,这种湿润,这种接触的感觉……时湛阳终于是醒着的了,可邱十里感觉不到任何回应。
倒是他自己,亲得这么卖力,这么急渴,气也喘不匀,喉咙都开始痉挛般的疼,轮椅终于撞了墙,好大一声,可他还是着魔地想着,我绝不停——
直到他感觉到无名指上的力量。
轻轻地,他的手掌被托着,无名指根上的指环松动了,某个瞬间,它被摘了下来,那个瞬间也立刻就过去了。
短得就像错觉,这才是做梦吧,邱十里想,可它不是,大哥指腹上的茧子,大哥的脉搏,都和他如此真实地接触着,紧贴着。
然而这番接触是为了摘下他的戒指。
邱十里顿时忘了如何呼吸,大大地张着眼睛,蓦地直起身子,嘴角还挂着晶亮的涎液。时湛阳也一样,嘴唇在灯光下闪着光,手里的戒指更闪。
他一句话也没说,自己转着轮椅回到桌前,“咔嗒”一声,邱十里听到金属接触木质桌面的声响。
身体是僵硬的,无名指上的空虚感如此难以忽视,也如此不可置信,哪来的一直大手,一把将邱十里拍死在地上,他钉在原地足有十几秒,这才勉强转过身子,没有错,他在桌上看到了他的戒指,而时湛阳正沉默地看着他。
邱十里也沉默,大概,此刻,也没什么好问的了吧!只需一瞬间,他就能被打得什么都不剩呀!他还要跪下来去问为什么,去求不要吗?他快步走到桌前,一把捞起那指环,死死捏在手里,气喘吁吁地,他瞪着自己攥成拳头的左手发怔,又很快恢复了正常,转身走开之前,他最后看了时湛阳一眼。
而时湛阳仿佛再也挨不住了,目光相触,他眼睫下筑起的高墙也崩落了,他竟露出被杀了一刀的表情。
可邱十里没有再看,也没有再逗留,当天凌晨他就乘机离开了,有一个手术,他已经准备了很久,事到临头却又犹豫,因为时湛阳醒了,他就开始贪图安宁,并且理所应当地觉得自己又有了安心藏身之处。
现如今他终于下定了决心,这件事,这一切,错终究在他,错在他进了那个洞,错在他需要别人用命来保护,错在他是完整地活下来的那个。
不过,离岛之前,邱十里也不是什么都没再做,他从花园拎了把铁锹去到书房,把那高科技轮椅给砸了,仿佛它就是阻止他大哥变回原样的仇敌,也是挡住他抓回过去的凶手。
时湛阳就在门外,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看着他砸,漆黑的眼仁中跳动着漆黑的影,目光穿透两人之间厚厚的那层空气,亦穿透午夜刺耳的断裂声,一下接着一下,衬得这孤岛如此死寂。
第四十三章
有些技术听来离奇,但它就是存在,只不过要证明它的真实性,你可能得花上不少钞票,并且承担某些风险,从而“以身试法”。
比如邱十里,他一直认为自己听力不佳,有时听不清楚,还会对他的方向判断造成影响。但他小时候相信是个人就会有些缺陷,连他大哥都有着轻微的近视眼,所以这是正当的、可以理解的,不去克服也没什么所谓。
这般认知陪他很久,直到那场爆炸。或许有强行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的嫌疑,但邱十里的确认为,自己并不敏锐的听力给所有人造成了损失——倘若他和时湛阳同时察觉了倒计时,同时能够做出反应自我防护,那就不需要他大哥扑上来给他挡石头,而扑上来之前,大哥固然不是晕的,腿上的枪口也没有受到二次创伤——再早一点,倘若他早过了老K,能去拆,而不是去堵,那老K或许现在还活着,还能去参加他宝贝女儿的研究生毕业典礼。
邱十里有过至少五次处理定时炸弹的经验,什么红线蓝线,他一剪一个准,更先进的也从没怕过。那是唯一失败的一回。
于是邱十里很快就决定进行一番自我改造。他想,一个缺陷,你觉得它不需要克服,那是因为它还没害到你,他又想,缺陷这玩意太阴险了。
当是只是出事后的第二个月,邱十里就效率极高地找到了大致方法,那是新泽西州某高校最新研究出来的一种技术,和人工耳蜗原理类似,由人工声音处理器将外界声音转变成一种编码的电信号,再通过电极来刺激神经。不过,它新就新在,它要达到的效果并非帮聋人重建听觉功能,而是帮邱十里这种没有大毛病的增强听力,就好比把钝刀磨利。
装置实体设计得相当前卫,大小以微米计量,还要植入人耳内部,过程固然是痛苦的,邱十里当时过去和教授谈,教授本人都有点不敢相信,毕竟这技术太新,受众也小,似乎只有疯子或者超级英雄狂人对改造自身有兴趣,于是他们也就把它当作个课题研究来看,只在猴子身上实践过。
像邱十里这种自带经费的志愿者可谓是外星人级别的稀有。
邱十里当然也考虑过,近视了人人都可以戴眼镜,可耳朵太不同了,花这么多钱,冒这么大险,还要搭上长长一段时间不能工作,仅仅是为了让自己那双不争气的耳朵敏锐一点,是否有这种吹毛求疵的必要。他始终没考虑清楚,加上每天都忙得要命,所以也没真去做。
拖到现在,倒也省事了,时湛阳帮他下定了决心。时湛阳尤擅此事,时湛阳屡试不爽。只不过这天赋只有邱十里知道,又只不过,邱十里以往下定其他决心的时候,并不想哭。
坐在去往东海岸的飞机上,不稳定气流引发了剧烈的颠簸,邱十里端着一杯水面抖来抖去的黑咖啡,觉得自己像个逃犯。到底是为什么,他现在一定要去做这个手术呢?标准答案已经想好了,因为愧疚,因为自责,因为他身上压了一条命和一双腿,还有一个人那么多的自傲和自尊,他只是去雕琢一下罪魁祸首,多么的名正言顺。可也正是这答案给了邱十里一种正在叛逃的感觉——
是的,这些答案都是借口,都是逃离的地道,他正在天上飞呢,可他就是地下逃窜的鼠。他去花钱冒险受疼,哪有那么多高尚解读,只是为了让自己心里感觉好点罢了。
为什么要让自己感觉好点?那当然是因为他现在太难受,重压一层一层地叠着,最后一根稻草是一枚戒指。这戒指可真够威力无穷,曾经铁柱般支撑着他,现在倒把他给砸伤了,哪怕他又去砸了时湛阳的狗屁轮椅,砸得更狠,身上的伤也无法转移缓解。
当然,邱十里也不准备完全破罐子破摔,他对把某种感情当作全部有种天然的不屑,虽然他似乎就是这种人。疼过了,胡闹过了,他还是记着自己的本职,在新泽西先休息了几天,把工作都提前给手下安排好,绝口不提自己要去干什么,这才开始联系教授。
巧的是,他在当地落脚的酒店正是时湛阳带他来过好几次的那一家,豪华套房总共就那么几套,他还真就领的是曾经常拿的那张房卡。
他没有要求换房,在心底,某个隐秘处,他认为自己这是直视了命运,却又暗自嘲笑自己的幼稚不堪。
他的确是幼稚的,他是离不开狮王的、长得太大的年轻狮子,所以时常会想,自己如果是头母的或许会好很多。每天躺在那张床上失眠,站在那浴室里淋浴,又或者坐在写字台上打电话,看着高楼下半生不熟的街景,做些类似讨价还价的事,邱十里脑子里总是飘过某些刹那之间的画面。交颈缠绵、烫耳呢喃、汗水里融化的爱欲,它们涌上来,从任意一个角落。
的确住过太多次了,时湛阳竟在这屋里的那么多地方和他做过爱。
邱十里甚至能够记起某些体位,某几句话,某种穷尽一生的闪念,他都快被自己惊呆了,如今它们都是幻觉一样的东西。
这一回,他也就住了几晚而已,睡着的时间更是不多,可是挤在头颅里的梦有无数,梦都是短的、碎的、似真似假的,在明晦不定的日出前降临,又在他企图抓住时从指缝飘走。时湛阳出现在每个梦里,清晰如雾中路灯,如水下深壑,时湛阳让他张嘴,大笑,忘情地尖叫。
每每醒来,天也没亮太多,青灰色的黎明渗入被窝,有着料峭的寒冷。
邱十里首先会爬起来坐直,自骂欲求不满龌龊空虚,他现在是什么境地呀——甚至可以说是被赶走的,他也逼迫自己离开,完全没有勇气再度把那戒指戴上,哪怕试试都不能,只将它穿了根绳,傻兮兮地挂在脖子上。
现在独自待着,按理说他该心如死灰,却还是难改习性,一副全身上下都离不开时湛阳的怂样,像条摇尾乞怜的饿狗。
接着他以为,自己百分百会崩溃大哭不止,为这巨大的委屈和寂寞,可事实上,他居然连嘴巴都张不开,脸蛋僵得仿佛挨了冰冻,即便,此刻,没人能看见他的眼泪,更没人会把他的脆弱一把抓住,视作弱点。
再接着,他恍然发现,没有时湛阳在面前,自己就哭不出来。
可他也最不想让这“药引子”看见自己的眼泪。
邱十里最终在五月过去一半的时候彻底安排好了工作,离开了这片梦魇地,住进了医院,切断一切与外界的联系,宛若消失于世。术前各类检查持续了一周半,手术本身却迅速得不可思议,同时也相当顺利,当邱十里再一次张开眼,窗外蓝天如洗,他躺在阳光灿烂的高层病房中,那装置已经起作用了,邱十里从未如此清晰地听到这个世界。
脚步声、药品车的滚轮声、电梯升降的摩擦、护士的交谈……全都在他的耳边。虽然说不上刺耳,但是这么多响动一股脑涌来,各自带着各自的背景。邱十里直直地躺着,终于能够理解,电影里那些主角开了金手指之后被过量信息过大能力弄崩溃是怎样一种情况了。
他固然没有崩溃,这种信息的密集程度本就控制在他的接受范围内,他只是麻醉劲过了,全身上下感觉有点奇怪而已。想想事情,记起自己的工作和失误,脑子没变傻,再转转手腕下床逛逛,身子也没残,他暂且放下心来。
很快,教授带着学生们进门,他就老老实实地回答问题,配合测试。
折腾到下午,临近傍晚时分,那群把他当成土豪猴子的科学家终于走了,邱十里没有想好是否要继续住院接受各种测评,于是请走医护人员,独自待在屋里。
他蹬掉拖鞋,坐在大理石窗台上,冰得他大腿有点冷,晚风倒是舒畅,邱十里把窗子开得大了一点,又把雪茄伸出窗外,点燃了猛吸。
可、真、他妈的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