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它似蜜
“那就……腊肠?”邱十里拱在时湛阳锁骨上,钝钝地咬,“太丑啦!”
天光完全暗淡下去时,邱十里已经熟睡,身上那些不明液体也都干了。时湛阳把鼻尖埋在他的发丝之间,隐约嗅到一股清冽的柑橘味。时湛阳也半梦半醒,或者说,他刚才已经说了半天梦话了。
以前的他会抱着邱十里去清洗,现在的他不行。他脑海里天马行空,可心中那些难过却真实地散了不少——时湛阳忽地想起母亲,想起她讲的那些早就被自己看作无稽之谈的童话,现在他倒是开始认真琢磨了。童话说着简单却难以反驳的道理,就像真感情永远最动人,是烂泥里开出火红玫瑰,斗兽场照进浪漫月光。就像城市里最珍贵的两件东西,其实是快乐王子的铅心和燕子的尸体。
燕子死在寒冷的冬天,王子的心也冷硬枯萎,可城镇里的人是救不完的,可没有人会在王子巨大的影子里悼念一只早逝的季鸟。
现在是干爽清澈的秋,时湛阳不动声色地握紧邱十里的手,他问自己,你想要冬天?
你只是想要一直燕子罢了。它会掠过你的眼睛,挨近你筑巢,在你的肩头跳跃,就好像一支舞蹈。
七尾(中秋架空番外)
“我该叫你什么?”
年轻的剑士长发染血,匆匆夜奔,秋风萧瑟寂寥,骤雨才停歇片刻,冒着热气的杀人之地就在身后,他却忽地驻足停步。他的余光捡到一只落魄的狐狸,在半轮弯月下,在飒飒竹林中。
狐狸缩在枯叶堆里一动不动,全身伤痕累累,雪白的皮毛乱糟糟地抹了血污,还被扯掉了几块,里面细软如水汽的绒毛露出来,尾巴尖则是诡异的焦黑色。看样子,它和剑士一样,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
“你有八条尾巴呀,叫你小八吧。”剑士甩落刃上血珠,把长刀收回腰侧,又附身将狐狸抱在怀里。它轻盈得好像一块雪白方巾,掂在手里轻飘飘的,还不如他交叠的小臂长。
许久未归的家舍就在半座山后,剑士还要赶路,抱着小狐前行两步,这才发觉八尾中的一条在根部断了大半,只剩一层薄皮连着,摇摇欲坠地垂在那里。“还是叫小七。”剑士这样说着,也不知该如何处理这般小巧玲珑的生灵,只得把狐狸放回枯叶,扯下半截袖子为它简单包了尾巴。
狐狸没有逃走,眼睛也张开了,幽幽的瞳仁澄澈又暗沉,如同黄玉两点,细细地眯缝着。它先是看到一双大手,带着温度抚在自己的颈子上,接着看到一个男人,背对着朗朗的月,面容不甚清晰,唯有颊侧几条血道尤为抓眼。
“小七……”剑士轻手打结,若有所思,“ナナ好听。喜欢吗?”
狐狸却虚弱得再次把那双玉眼合上了。
剑士独居,他的木屋建在偏僻的竹林里,临近一条小溪,方圆十里不见人家。他虽佩有刀剑,却并非武士,亦无侍奉的家主,似乎称作浪人比较合适,可他的身份却又着实比那些居无定所给钱办事的武夫尊贵许多,母亲是幕府里的大小姐,父亲则是对岸国度漂洋而来的朝臣,他作为家中长子,从小聪慧过人,事事出众,在江户这一片,应是过得逍遥倜傥。
可他却没有去做那一呼百应的贵公子,如果他是天皇的儿子,抑或幕府的继承人,那他一定会坚持留在家中,接受那些繁冗的礼节、可笑的规则、残忍的鱼肉刀俎,直到自己上位,他要着手改变这个烂在心里的国度。可他不是。他处于一个不左不右的位置,被一切束缚着手脚,被所有人要求成长为一个漂亮的稻草人。他想改变什么只能亲自动手去办了,于是他在十七岁弃家而去,刺杀大名、暴揍土匪,他全都干过,却不和各地那些帮助过的村民交往过深,默默隐居深山,从此无名无姓,仅是偶来问津的母亲和诸位弟妹知道他究竟是谁。
其余时候,剑士独身一人,不过现在多了一只长着一大团尾巴的小狐。
给它起名“ナナ”,是因为剑士认为它的那条断尾注定接不上了,虽不太相信鬼神一说,但如今亲眼看见,剑士心里也明白,它可不是什么普通狐崽子,倘使抱去城中寻医,多半会被别有用心之徒盯上。
断尾也就罢了,总不该被关在戏法班子里当作怪物展示,更不该把命都丢掉,谁知它遭遇了什么凶狠的敌人,又为何会险些曝尸荒野。于是剑士最初几天什么杂事都不做,天色未亮便潜身入林,采来自己常用的伤药给它敷,剑士还捉了野鸡买了小鱼,剁成碎块混上今年的新米,用老火给小狐熬成细细软软的米粥。
小狐先是不肯开口进食,终日颇为戒备地缩在剑士的蒲团上,眼睛滴溜溜转,追着他看,连小盹都不打一次。怕它没康复就自己逃跑,剑士还养成了出门睡觉皆必上锁的习惯,同时自认多此一举——铁锁一枚哪里关得住足有八尾的神明?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这狐狸却真的一次也未曾试图离开。
不过,神明固然是难伺候的。剑士吃过太多天狐狸不碰的粥,嘴巴腻了,心里也渐渐认定这就是稻荷神饲养在身边的那种狐仙,而狐仙无需凡人烟火,自己这就是对牛弹琴弹得如痴如醉。在他决定不再白费力气的那一天,他端着小碗蹲在狐狸身前,舀了一勺递到狐狸嘴边,心想这是最后一次,哪知狐狸居然抽抽鼻头,张嘴舔了一口。
接着他再喂,狐狸再舔,发出小孩吮手指似的唧唧的声响,很快就把那一整碗都吃掉了。再接着它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锅,背着剑士,它打了个滚,肚子都圆了。
剑士停在障子外,偷偷看到了狐狸的圆肚皮,心中备受鼓舞,他想,神明也和我的那些弟弟妹妹一样贪吃嘛。隔了几日,母亲领着诸多弟妹从城中送来晾干的海货,还有不少菌类,剑士把狐狸藏在自己存放信件的木箱中,从此狐狸的粥碗里又多了这些海味山珍。
又隔几日,狐狸的尾巴居然痊愈了,剑士回家,一进卧房,只见它懒懒地站在窗边,周身浸泡在深秋爽风里,被毛已经长全,柔顺地映着碎金般的日光,八条尾巴骄傲地立在身后,毛茸茸地一晃一晃,蓬松得如同大雨过后江边上空的第一朵云,日头照一照,能生出彩虹。
尾巴比身子还大,比例却怎样看都协调,真是生来就与众不同的漂亮生物啊。剑士想。
狐狸扭脸看他。
剑士说:“你就要走了吗?”
狐狸挨着窗棱蹲坐,八条尾巴在身后细微地甩,似有疑惑地歪过脑袋,那双黄澄澄的眼睛又那样细眯起来,它龇了龇牙,细细的胡须也抖了抖。
剑士说:“那你不走。”
狐狸跳下窗棱,朝他走近。
剑士笑了:“ナナ。”
狐狸则把前爪踩在他脚上,扬着脸,用耳朵、鼻尖、脖颈去蹭他马乘袴里的小腿,比他幼时驯养的小狗还要亲昵。剑士忍不住蹲下去揉,见它把眼睛都闭上了,心想,我这是捡到了神明做宠物?结果,这位“神明大人”还真就像能够读心一般,立即停止呼噜和磨蹭,扭身往院里走。它竟会爬树,悠悠闲闲地栖在落了大半叶子的桑树上,把脸埋进大尾巴里。
“喂,你不是我的宠物,”剑士在树下大声喊,“我们是朋友!”
这话说得,还是对神明缺少敬畏之心,可狐狸仿佛全不在乎,立刻一跃,稳稳地跳到了他怀中,抱起来虚虚的,太轻灵,就不是那凡间之物。
剑士曾认为自己心里活着很多人,更活着很多念头,所以即便身边空无一人,也不会无聊孤单。他素来坚信此事,可是狐狸来过之后,他回看过往,便看清了自己对自己的骗术。
他享受狐狸的存在,享受这样拥有一个独一无二的小友的自己的存在。入冬之后,当他夜里在茶几上写信读书,狐狸总会在趴在他肩颈上,柔顺的身子缠着他,温暖的尾巴则垂在他背后,这样连炉火也不用烧得太旺了。有时剑士突发奇想,会把笔下眼中的文字念出来,问狐狸说,ナナ,这句你明白吗?他会耐心地解释其中含义,狐狸则会从他肩膀窜上桌面,它爱干净,离笔墨远远,只窝在剑士手边,颇为沉稳地瞧那几行字,仿佛在说,我懂了,我明白。
剑士夸它聪明,说它是聪明的ナナ。
转眼隆冬过去,人间四月,那个春来得格外明艳,剑士住的山坡没有花树,他说要带狐狸去神社赏樱,就让狐狸坐在他的前襟里,尾巴藏一藏,把脑袋伸出来,可直到暮春,群樱几夜之间凋零,他们也没有去过一次。剑士太忙了,那年土匪横行,他隔两天就要杀人,哪怕坐在溪边吹笛,春风吹过耳畔,他也觉得自己一身的血腥气。
狐狸倒是学会了往他前襟里藏。许是神明果真有什么神奇,剑士往往感觉不到它的隐藏。有时刚沾了一身的血,那狐狸突然凭空冒出似的,从他衣裳里钻出来,尾巴还是那样蓬松柔软,好像根本没压缩过一点,狐狸轻轻舔舐剑士的眼皮,用自己珍惜的皮毛拂去他脸上的血迹。
“不要再跟过来啦。”剑士被舔得痒痒发笑。
狐狸直接亮出尖牙,狠狠啃了他脸颊一口,轻盈地跑开了。
又许是,神明果真在保佑,剑士照旧终日独来独往,少有盟友,却再也没有像以往某几次那样受重伤,也保护了不少惊慌混乱的村民。
闲来无事的时候,剑士在家喝茶读书,狐狸却又没了踪影,它开始在外游荡,忙忙碌碌的样子,不过总会自己回家。剑士和它说,ナナ,樱花都败完了,我们来不及去看了。
狐狸则用尾巴拂他的手,琥珀眼睛仿佛在说,明年也可以呀。
剑士猝然发觉,某种心灵感应是存在的。却没有贸然相信。他明白自己已经过惯了这种与狐为伴的生活,甚至不再愿意承认它只是通人性的精怪,当母亲来访,他站在庭院中,看到狐狸藏在树冠中,雪白融化在日光里,他感到心安,却也疯狂地涌出想把它作为一个人介绍给亲人的荒唐想法。
当夏末祭典的烟火绽放在头顶上空,剑士手里拿着一只鲷鱼烧,怀里揣着把尾巴隐藏起来的狐狸,周围的男女呼喊欢笑,说出愿望和誓言,他心中则开始不合时宜地隐隐担忧,哪一天它会不会走。
秋日再次临近,某天暑热犹在,剑士独自出门,赶了几十里路,来到了一间稻荷神社。幼时母亲时常带他来,他只记得热闹,而今这里却冷落,乱世之中,人们自顾不暇,连自己也无法相信,更难以虔诚地祈愿神明保佑了。
只有一个老婆婆在鸟居前扫地。
他记得她,吉村婆婆,在这神社里住了几十年,肚子里的故事讲起来,比德川幕府的家族史还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