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藤花琅
见他只吃菜,宋烁说:“别好像我虐待你,不让你吃饭一样。”他扔了个大闸蟹到宁珏碗里,不耐烦的语气,“吃。”
宁珏低头停滞几秒,解开绳子后,艰难摆弄了两下,实在找不到下手之处:“……怎么吃?”
宋烁:“你没吃过?”
宁珏点点头,笑得很腼腆,做好了接纳宋烁嘲讽自己没见识的准备。
但宋烁却是拿过那只螃蟹,自己打开外卖提供的工具盒,垂眼开始剪蟹挑肉,蟹黄单独分到小碗里。快挑完时,宋烁忽然语气不大自然地开口:“你好好学着点,以后少麻烦我。”
宁珏“哦”了声,接过小碗。满满当当的蟹肉、浓香流油的蟹黄。
宋烁听见“咔嚓”一声,是宁珏拍了几张小碗的照片,他很珍贵地收起手机:“我有点不舍得吃。”
“那明天坏了你自己倒掉。”
“蟹肉只能保质一晚吗?”
宋烁面不改色:“对。”
宁珏立马正襟危坐:“我立马吃!”
他用勺子舀着吃肉,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恨不得细细抿过,一点都不要浪费。
只是宁珏实在太撑,吃得尤为艰难,半碗下肚后,腹部的不适感愈发明显,并演化成了尖锐的疼痛,带来恶心反胃的感觉。他实在吃不下了,撑着餐桌想起身去卫生间,却不小心绊到桌腿,竟然直接跪了下去,天旋地转,冷汗冒出,眼前布着密密麻麻的黑点,晕眩得看不清景象。
一阵当啷声后,宁珏闻见了宋烁身上的洗发水气味,柠檬的。
宁珏死死捂着腹部,眼泪一直在掉:“我、我好像吃太多了,我肚子疼……”
宋烁说了什么?听不清,耳朵一直在嗡鸣。只记得宋烁捏着自己的下颌,强迫张开嘴,两根手指探入,宁珏唔唔叫着,含不住的口水流到指根处,因而下意识地吮住。
宁珏听见宋烁说:“吐出来就好了,吐出来。”
手指用力向里深入,指腹压着柔软的舌根,宁珏痛苦得止不住后躲,脸颊因挣扎而飞速涨红,但宋烁死死扣着他的肩膀,宁珏动弹不得,终于,强烈的反胃终于让宁珏忍不住吐了出来,眼泪也涌了出来。
……好恶心、好难闻,像垃圾场。
都弄到宋烁衣服上了。
完了。
会挨骂的。不,宋烁这么爱干净,肯定会杀了自己。
但宋烁没有,他甚至还在试图催吐,直到吐无可吐了,宋烁才抽回手。
吐过之后,强烈的饱腹感消减下去,但疼痛依旧尖锐持续,像是有把斧头拦腰截断,在五脏六腑搅动,以至于意识都变得模糊、不清晰。
宁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终于意识到问题的根源。他死死抓住宋烁的衣服,垂死之际告诉宋烁:“你、你别吃那个螃蟹,真的有毒……”
“我打120,”宋烁拨打号码,“你别说话了。”
可真的好疼。从没有这样疼过,疼得浑身发抖,疼得直不起腰来,疼得好像要死掉了。
宁珏茫然地想——原来,死亡竟然来得这样突然、这样快?
自己只有18岁,正值青春韶华,竟然这样草草了结一生?
而且,方才吃蟹肉的时候,自己都还没来得及同宋烁说声谢谢。
……为什么忘记讲呢?
是因为怕宋烁又凶自己吗?
宋烁是脾气很坏、不讲情理、冷淡。可世界上最好脾气、最通情达理、最热情的善人,不会像宋烁这样,为宁珏剥蟹、为宁珏庆祝生日、不计较呕吐物地催吐,不嫌弃呕吐物,这样紧地抱着他,好像将宁珏当作宝物。
宋烁同120说明地址信息,抱着宁珏飞快下楼。
期间宁珏在哭着交代后事,声音虚弱发抖:“我的QQ号里有抢红包的5.7,微信账号里还有537.6,是我之前的压岁钱攒的。我的账号密码是NingJue@123。你记得提钱之后帮我注销,不要被别人拿去用……钱你也都花了吧。”
救护车已经到了,宁珏意识模糊地躺在担架上,在轻轻碰着宋烁:“你听见了没有?我的密码……”
宋烁死死攥住了宁珏的手,T恤上还有呕吐物,他张开嘴了,宁珏却没有听见声音,他眨眨眼睛,眼泪顺着眼尾淌进鬓角里:“哦,你又失声了……”
原来宋烁为自己即将降临的死亡这样难过。宁珏想,其实自己才是坏人,不说“谢谢”,不听话,连去复读这样小小的请求都不答应。在恐惧、后悔、遗憾的加持下,眼泪湿着脸颊,宁珏昏昏沉沉间,告诉宋烁“如果可以活下来,我一定去复读”,又说“我听你的话”,并保证是真的。
第29章
交代完所有遗言后,宁珏放心去世了。
两个小时后,宁珏复活了。
入目是摇晃着的吊瓶、天花板,头疼得厉害,直到听见门开关的声音,宁珏这才转过头,呆呆望着宋烁:“你怎么也在……”
宋烁:“我在什么?”
“在天堂。”
宋烁走近,毫不客气地弹了宁珏一个脑瓜崩,非常用力——不过麻药效用还未消散,宁珏没有太疼,只是眼神迷茫。
“还他妈的天堂,”宋烁说了脏话,“急性阑尾炎!你在那儿要死要活的样儿,我真以为你——”他不说话了,稍显烦躁地揉了下头发。
过了好一会儿,宁珏“哦”了声,在大难不死的庆幸过后,提醒宋烁:“那你记得忘掉我的QQ微信密码……”
宋烁:“存款还没我零头多的号,有什么好记的。”
宁珏笑起来,他注意到宋烁已经换了身衣服。果然,像他这样的洁癖,是无法忍受呕吐物留在身上的。想问问宋烁是回家换的衣服,还是去附近现买的一身。但头又很晕,昏昏欲睡之际,宋烁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别睡,医生说,术后两小时不能睡觉。”
“可是我困了,”宁珏咕哝着,无意识将脸压在了宋烁的手心里,“两分钟,就两分钟。”
然而宋烁到处捣乱,又是拽头发,又是掐脸,又是扒眼皮的,强行给宁珏开机。宁珏崩溃地大叫了声,无计可施,只能保持清醒。
宋烁坐在一旁看单据,过了会儿,余光里扫见宁珏撑床坐了起来:“干什么?”
“我想尿尿了。”宁珏面色痛苦。
正好护士经过,拿了个塑料盆过来,看样子准备来接。宁珏大惊失色,脸颊涨红,连连摆手,说什么都不肯这样如厕。宋烁说了声“给我吧”,站在床边,直接去解宁珏的裤子。
——说实话,这不比护士带来的冲击力弱,宁珏吓得大喊:“不行!”
然而这点抗拒是微小的,加上本身手术结束,没有力气,宁珏完全挡不住宋烁的手,绝望得脑中空白一片,开始胡言乱语:“我、我好歹是同性恋!你不能看。”
“怎么,你们同性恋镶金子了?”宋烁皱眉,“赶紧的。”
裤子已经脱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宁珏拿枕头捂着脸,好半天才淅淅沥沥地尿完。然后听见宋烁离开的脚步声,接着卫生间传来水声,洗手的声音持续了两分钟才结束。
回来后,宋烁将盆放回原位。宁珏忽然从床上跪坐起来,凑近抱住了宋烁,脸埋在宋烁的T恤里。
宋烁顿了下:“怎么,现在不是同性恋了?”
宁珏答非所问:“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又补充,“最好。”
呼吸一扑一扑地透过布料,温热的。宋烁低头,看见宁珏小小的发旋。他将手压在宁珏松软的头发上,又慢慢向下,半扣住了宁珏的脖颈,指腹抵在了动脉处。皮肤有规律地鼓动着,向全身输送鲜活的、生动的血液。
是活的。
宁珏抱了会儿,自觉松开手时,听见宋烁问:“对你最好,你就听话吗?”
宁珏茫然地眨眨眼。
宋烁问:“还记得答应过我什么吗?”
宁珏:“什么——”
救护车上的记忆闪回,宁珏方才因害羞蒸上来的红一下消退了,惶然得连连摆手:“我不复读!我当时都快疼晕了,乱说的话,你不要当真。”
宋烁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说:“那你是骗我的。”
宁珏支支吾吾:“也不是——”
宋烁稍稍俯身,平视着宁珏。宁珏对着那双眼睛,忽然一句话都讲不出,甚至于不敢用力呼吸。
“仔仔,”宋烁真切地感到疑问,“你为什么养不熟?”
仔仔。
宁珏迟钝地想起,这是那只马尔济斯犬的名字。但如今冠在宁珏的头上——兴许是因为麻醉药效,又兴许是宋烁浓得像潭水的眼睛,宁珏也会感到羞耻。他一时忘记自己想说什么,只是怔怔看着宋烁。
“救护车上是你答应我,会去复读。之前也是你答应会一起读书,但都食言反悔了,”宋烁面无表情,“我很好骗,是吗?”
是很平静的语气,但宁珏解读出了失望的情绪。是失望于自己的付出吗?付出给不识好的、不守信的、满嘴谎言的宁珏,是不值得的。
宋烁直起身时,宁珏看见了宋烁左手中指与无名指的指节处,一圈还没消下去的红色齿痕。是两个小时前催吐时,宁珏因为痛苦而咬住的。
咬得很重,都破皮流血了。但即便如此,宋烁都没有责备宁珏什么。
难道自己竟然这样坏吗?
眼前身影动作时,宁珏忽然产生失去的恐惧,下意识抓住了那只手,他听见自己说:“我答应你。”
为什么不答应宋烁?
除去宋烁,没有人会为宁珏买高昂的机械手表、剥蟹、忍着恶心与异味为宁珏催吐、因为害怕失去宁珏而失声,甚至于肯为宁珏接尿。那宁珏也总该学会适应宋烁的坏脾气、伤人与强势,为宋烁付出点什么。
宁珏的手还不能太使上劲,他几乎是耗尽力气抓着,指尖明显发白。他小声说:“我……我去复读,不会出尔反尔,不骗你。真的。”
宋烁垂眼:“你怎么保证?”
“……保证?”宁珏茫然了会儿,举起右手,“我发誓,可以吗?”
宋烁说“可以”。
发什么呢?宁珏举着右手,脑袋里空空如也:“我发誓去复读,考哥哥附近的学校。如果违背——”
宋烁面无表情:“如果违背,这辈子只吃苦瓜,晚上站着睡觉,不准吃甜食水果。”
宁珏如遭雷击:“只吃苦瓜?”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宁珏企图讨价还价:“南瓜可以吗?南瓜也很难吃,换一个吧。”
宋烁冷淡:“不可以。”
宁珏只能照葫芦画瓢地发誓,磕磕绊绊说完,宋烁罕见表现出温情,揉了下他的头发,很勉为其难的语气说“再信你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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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急性阑尾炎并非什么大病,但也好歹做了手术,足足住了四天的院,才能够回家。
而在这期间,也都是宋烁照料。
从第二天开始,宁珏已经可以独自就厕,不用再尴尬地用盆。唯一的不好,是只能清淡饮食。在第四次抱怨难吃后,宋烁受不了宁珏的念叨:“明天让你吃好的,行吗?”
宁珏连忙点头,躺了会儿,突然说:“要是你能和我一起就好了……”
宋烁笑起来:“以前没发现你这么不独立。”但问题的回答却是“不太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