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藤花琅
拳头重重砸到宁珏的脸颊,像一把铁锤,将冷得结冰的冬天,敲出了瓦解的裂纹。
12月25日,这段黑暗历史中,有了高潮节点。
宁珏第一次尝试打架。他的手法笨拙,只会单调的挥拳,与用头撞对方。但很遗憾,在场博弈中,宁选手注定无法赢得他人的投注,以失败告终。方紫阳的身形比他高大,力气也更为莽撞。他拎着宁珏的领口,一遍遍问“给不给”,宁珏耳朵嗡鸣,有温热从鼻腔里流出。
“小鸡仔,还学别人打架,”方紫阳捏着宁珏的脸,“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废物。”
他把宁珏扔进厕所最后一间隔间。宁珏软趴趴坐在地上,杂乱的刘海遮住眼睛,沾着血的嘴唇呈现不正常的红润。方紫阳多盯了眼,嗤笑:“你现在求求我,给我钱,我就不关你,怎么样?”
宁珏喘着粗气,艰难说:“就不给你。”
方紫阳骂了句脏话,反锁上卫生间的门前,又踹了脚:“他妈的,老子以后见你一回打你一回。”
方紫阳离开后,卫生间彻底静了下来。眼前伸手不见五指,身体又冷又痛,手机也因为学校严格的管制而放在家里,宁珏没有联络外界的方法,也提不起力气,只能浑浑噩噩坐着。直到十点左右,保洁人员来开门打扫卫生,才发现了角落里的宁珏。
“哎哟,”大爷吓了一跳,“小伙子,干什么的?”
宁珏艰难爬起来,低头缓慢朝外走,远远绕开保洁,以免校服上的脏痕沾到别人身上。
校园已经几乎走空了,办公室里老师也不再,宁珏呆呆站了两分钟,才走向教室,打算收拾收拾书包与作业。
所幸教室后门没有关,宁珏打开灯,发现自己桌面上放了一本破破烂烂的蓝色练习册,封面写着“优加练习册”。旁边同学的桌子上也放着同样的册子,但干净整洁。
班级统一发放的练习册中,总会有几本折了皱了。大家总会争抢干净的、漂亮的本子,留给自己,或者留给要好的朋友。
而最后剩下的册子,放在了宁珏桌面上。
宁珏将破烂的练习册放进书包里时,忽然发现自己的桌洞空空如也。他所囤积的笔壳、笔芯、橡皮、纸张,凭空消失了。
那一刻,宁珏感到莫大的恐慌,像是一脚踩空了。来回找了好久,最后也没有找到,可能是被人当作垃圾清扫了,也有可能是旁人恶作剧丢掉了。
宁珏六神无主,却也束手无策,只能背着书包沉默往外走。寒风像巴掌、口水,沾湿了宁珏的脸颊。
这段路上,宁珏其实什么都没有想。他只掉了两滴泪,但没有太悲伤。甚至回家后,都在担心校服脏了,明天该怎么上学。踏上回出租屋的台阶时,宁珏想起床下抽屉里应该还有一套校服,可供替换。
回家,拉开抽屉找衣服时,宁珏忽然看到一卷系着金穗条的红绸。他慢慢展开后,看见文字的末尾有日期。宁珏绞尽脑汁,终于想起这是自己见义勇为的时间。
……是我的吗?
为什么会有这个?为什么会在这里?
宁珏茫然看了许久,才想起拨打电话。响了两三声后接起了,背景音嘈杂,似乎是在聚会,隐隐能听见众人大笑。宋烁笑着问:“放学了?”
宁珏问:“家里的锦旗是我的吗?”
对面沉默两三秒,宋烁再开口时已经听不出笑意了:“又乱翻什么呢?”
“是我的东西,你为什么要藏?”宁珏质问着,“你都不告诉我!”
“告诉你干什么,让你再愣头青似的跳湖救人?”
宁珏愣住,握着手机的手不自觉发抖。一直以来,宁珏都对宋烁抱有全然的信任,即便眼前只有两条路,一条宽敞马路,一条宋烁搭的细锁链桥,宁珏都会选择后者,默认宋烁会托住自己。但好像这份信任并非双向的,在宋烁眼中,宁珏是笨的,不会反思,只会一味撞南墙,什么都做不好,连张锦旗都没有权利自己保管。
“回来了就去睡觉,明天还得——”
“你根本就不信任我!我没有那么傻,我只是那时候冲动了而已,你凭什么自作主张不告诉我?那是给我的!”宁珏突然失控,大声说,“你从来都不信我!就像我之前和你说过的,我想和你一起读书,你也不信!志愿我都按你说的填了,我没有骗你,我努力过了,你为什么不信我,为什么一点都不在乎我的感受?”
这一串话没有经过思考脱口而出,在这样全然的发泄中,宁珏才忽然产生强烈的情绪——对于方紫阳的憎恶,对于学校的厌恶,对于宋烁的恨意。
是的,他有点恨宋烁了。
如果没有宋烁的强求,自己已经在读大学,虽然是普通的大学,调剂的专业,但宁珏可以有自由的时间,不再埋头书海题库,晚上可以同舍友一起吃宵夜,嘻嘻哈哈地尽情熬夜。
宋烁批评宁珏是不守信的人,可宋烁自己也没有守信。没有飞回来看望宁珏,没有多多回复宁珏的消息。
出租屋里,床旁的桌面空空如也,电脑这类工作必需的物件,宋烁已经都带到A市。
唯独最需要宋烁的宁珏,如同被遗忘的行李,被宋烁丢在了出租屋里。
这一刻,宁珏才恍然大悟。
原来,就像十四岁,宋烁想带着仔仔一起去其他城市竞赛一样。十八岁,宋烁也想捎带着宁珏——这并非因为宁珏有多么特殊,只是当下,宁珏是最听话,性价比最高的小狗而已。
“宁珏,”宋烁的声音失真,“你大半夜发什么疯——”
宁珏挂掉电话,脱掉布满脏脚印的外套、裤子,钻进被窝里。枕头边的手机振动,屏幕再次亮起,显示是宋烁的来电。宁珏发觉眼前湿润,眨眨眼,枕头出现圆圆的泪痕。
他又挂掉了宋烁的电话,彻底关机,然后蒙在被子里,呜咽小得如同指甲缝里的沙砾。微小,却又硌出血来。
第31章
很多时候,宁珏都会产生一种错觉。
即,世界是巨大的、轰隆运作的机器,而自己是最不起眼的小机器人。
但这天,ROBOT-宁的程序产生了BUG,表现为明明该去上学,却没有能量,只在脑中运行程序——洗脏掉的校服、整理书包、写作业、上学读书,但回过神,却发现自己压根没动,还窝在床上。
除去喝水、解手,宁珏都躺在床上,甚至忘记吃饭了。可能因为睡眠本身不需要太多的能量,所以宁珏没有感觉到饿。
在这间卧室里,宁珏短暂失联,真的沦为一座小岛。
但次日晚上,这座小岛有人光顾了。
当时是夜里,不知道具体时间,房间里漆黑一片,只有窗外百货大楼的彩灯闪烁。宁珏隐约听见钥匙晃动的脆声,脚步声O@,他陡然清醒过来,意识到可能是有小偷到访。
然而宁珏没有任何防身用具,甚至夜盲导致眼前黢黑,胜算极低,宁珏起身想去开灯,然而还没有伸手,就听见卧室的门开了。
在过度的惊恐下,宁珏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呆呆地跪坐在床上。
下一秒,“咔哒”一声,灯光大亮,宁珏下意识闭上眼睛,抬手遮住了。听见脚步声逼近,紧接着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压了下来。
宋烁盯着宁珏脸上未褪的伤痕:“谁弄的?”
宁珏怔怔的,像在做梦:“……你怎么回来了?”
“问你话的,”可能因为过长时间处于昏暗中,乍一见光亮,眼前涌动着黑点,显得宋烁的眼神也阴森森的,“谁打的你?”
同宋烁对视了十来秒钟后,宁珏突然钻进被窝里,闷声:“不用你管。”
宋烁抓着被角,企图将宁珏强行拖出蜗壳。尽管宁珏在内里死死角力,不肯松开被子,仍是以失败告终,灯光再度淋到宁珏身上。
“你别动我!”宁珏声音里很明显的哭腔,“又不关你的事。你好好读你的大学,忙你的好了,我也不用你回来,反正你也不管我。”
宋烁:“宁珏,你有没有良心,我什么时候不管你了?”
宁珏咬着后槽牙,好像再多说一个字,又会掉眼泪了。于是不肯张嘴,只是固执地同宋烁抢被子。眼尾通红,又一直冒着眼泪,脸颊湿漉漉。
其实这是很无理取闹的,欺负宁珏的并非宋烁,锦旗只是细小的导火线而已,他没有理由责备对方。可是宁珏又打不过方紫阳,只敢仗着宋烁对自己的好,朝宋烁发发脾气了。
宋烁松了劲头,沉默地任由宁珏抢了回去,再度蒙进被子里,却忽然听见宋烁说:“锦旗的事,是我考虑不周到。”
在氧气稀薄的黑暗里,宁珏没说话,忽然,肚子不争气地响了,声势浩荡。他捂着腹部,过了会儿,听见房门关上的声音。心脏灌上沉甸甸的酸水,好像宋烁来或走,都是值得难过的事。忘记过了多长时间,房门再度打开打开了,接着,床边传来压感。
“我买了刚出炉的梅菜扣肉饼,还挺烫。”
塑料袋OO@@,两根手指勾着被角,揭开一道小缝。宁珏鼻子不自觉耸动,闻见了梅菜扣肉饼特有的甜咸香味。他听见宋烁问:“想吃吗?”
ROBOT-宁出现障碍的程序终于修复,但宁珏铮铮铁骨,没有屈从。
“没人吃的话,我只好自己吃了。”宋烁居然自顾自咀嚼起来,肉饼酥脆,“这么好吃。”他看见被子轻轻动了下。
宋烁勾着被角,这回毫不费力,轻松揭开了一大片空隙,露出了宁珏蓬松柔软的头发。他将梅菜扣肉饼递到宁珏眼前,宁珏探头张嘴时,宋烁收回了手:“这是我的晚饭。你的晚饭在餐厅放着,不吃我就扔了。”
说罢,宋烁离开了卧室,没有留下梅干菜扣肉饼。
在餐厅坐了几分钟,才看见宁珏迟迟走出。穿着单薄的米色睡衣,头发乱乱的,颧骨处有淤青,嘴唇干裂。
他飞快扫了一眼宋烁,远远坐在对角线的位置——可饭桌只有这么长,他们仍是很近,近到宋烁可以清晰看见宁珏咀嚼时鼓起的脸颊,以及湿黑的睫毛。
宋烁沉默地、以闲散的姿态坐在餐桌旁,并不吃饭,过了好久才开口。
“我说,你听着。可以不解释,但最后得给我个准信,”宋烁语气平静,目光定定看着宁珏,“十一月份,你问我有没有钱,我给你转了四千。按平常你的花销,加上家里给的生活费,其实不大需要我给零花钱。前两周,你问我能不能回来,我说没有空。之后,就是你旷课不去上学。”
宁珏咀嚼的速度变慢,没有吭声。
“这么不想去上学,说明学校里或外,有你讨厌的人,并且大概率和钱有关。要么偷窃,要么勒索。前者不至于逃课,所以是后者,对吗?”
宁珏的睫毛颤了下。
宋烁:“说话,弟弟。”
宁珏很轻地“嗯”了声。
“那之前给我的消息,是在求助?”
宁珏又“嗯”了声。
“你不能明白说吗?”宋烁烦躁道,“你说了,我能不回来吗?”
“我明白说了,你回得来吗?是你说你很忙,我又没有读过大学,不知道大学能有多忙。万一你忙到觉得我是麻烦了,怎么办?”宁珏又开始攒眼泪了,有点哽咽,“而且你只关心我学不学习。”
宋烁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他的眼睛沉沉的,也分不清情绪,等宁珏掉完眼泪,才轻声说:“行了,继续吃吧。”
明明饿了两天,但宁珏只吃了一半就撑得走不动路了,速度明显放慢。他用勺子凿着米饭:“……你今晚回去吗?”
“不回去。”
“真的?”
宋烁:“我没买到飞机票,坐了一个白天的硬座来的。就算赶我,也好歹让我歇一晚,好不好?”
明明昨晚才同宋烁大声争执,但听见这话后,愧疚仍是不合时宜升了起来,还有一点微妙的快乐,好像佐证自己并非被抛弃了。宁珏问:“那你的比赛……”
“不耽误,”宋烁忽然伸手,揩了下宁珏眼尾的水湿,“哭成这样。看会儿电视,然后洗个澡去吧。”
宁珏心不在焉地收拾好了饭盒,见宋烁真的没有离开的意思,这才放下心来,歪在沙发上看了半小时的电视,直到宋烁催促,才不情不愿起身去洗澡。
卫生间的门关上后,电视里CCTV-6的电影频道仍在闪烁。宋烁没有观看,而是打开手机软件。页面显示共有4处机位,宋烁打开2号,一阵波动后,卫生间内的影像出现在屏幕内。
宁珏已经脱完衣服,他背对着摄像头的位置,打开了淋浴头。
画质过于模糊,以至于看不太清身体,加上热水蒸腾的水汽很快蒙上镜头,宋烁判断不出宁珏身上是否有伤。
只洗了十来分钟,宁珏就出来了,身后的卫生间冒着乳白色的、轻盈的热汽。好像这才算是真正复活,连带着忘记对于宋烁的恨,只记得自己说话很坏,所以好声好气,无意识中求和:“哥哥,你去洗澡吗?”
“去,”宋烁递给他一杯温牛奶,“你喝完先睡。”
看着宁珏喝完后,宋烁收拾了毛巾睡衣,进卫生间冲澡。
等宋烁回到卧室时,宁珏已经睡熟了,如同蚕蛹包在被子里,只露出一颗脑袋。宋烁揭开了被子,垂着眼,一粒粒解开宁珏的睡衣、睡裤。
宁珏沉沉睡着,没有丝毫醒的迹象。
是一具偏瘦的少年身体。明明平日里吃饭也不少,但不怎么长肉。为数不多的肉都饱在尾椎骨下。宋烁握着宁珏的肩膀,左右轻轻翻动,如同在进行要求严密的试验,最后得出结论——腹部、大腿、左胳膊都有淤伤,其中大腿最严重,已经紫了。掌心隔着皮肉轻轻按了下,猜测应该没有伤及骨头,不然宁珏应该都下不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