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往事 第16章

作者:康塞日记 标签: HE 近代现代

辜家的人刚消失在街头,金翎彬彬有礼的笑容便放了下来,老不高兴地扭身往宅子里走,朝宜静忙跟上去,弯腰把脸凑到他肩边,深深嗅一口他脖颈的栀子香气,问他怎么了。

金翎咬牙骂他:“我就说要出去打牌,你非不让我去。看戏没意思,人也没意思,简直没意思透了。”

朝宜静居然笑了,把他往肩上一扛,狠狠拍了他屁股几下,警告地说:“这也怪我,不是你自己瞧人家长得好,非凑上去交朋友。”

金翎的脸庞由于倒栽葱的姿势有些充血,显得五官愈加靡丽,咬牙道:“你又知道他长得好看了。放我下来,见一个爱一个,无耻。”

“再好看我也瞧不上,老子心里装着谁你不知道?”朝宜静并不生气,顽童一般嘻嘻道:“大过节的不许闹,蹬鼻子上脸的,我看你是好日子过太多了,忘了当初身无分文吃老子喝老子的时候了。”

金翎脸一黑。

他最讨厌朝宜静揭他的短。

当年,他是离家出走的,走的时候卷了他父亲好大一箱金子,坐船从朝鲜一路往南边漂,听人说马六甲遍地黄金,是个极繁华的地方,立马就来了。

他把金子兑成了英镑,平时存在银行,要用了就取出来。刚待了半年,存款才用了一小半,突然三州府那边就开始打仗了。凭借自己半吊子的金融知识,他料定英镑一定会贬值,便想要把存款全部取出趁着国际汇率还未剧烈波动,提前把英镑重新兑成金子。

结果却晚了一步,日本人还没打来,银行却倒闭了,他的钱死死地冻结在了银行里。

就在他赖在银行门口撒泼,对着突然失业还略显茫然的银行经理破口大骂的时候,遇到了带着一队警员巡街的朝宜静。

当时的他可以说是正处在自出生以来最为落魄的时刻,朝宜静得知他的倒霉经历后盯着他直叹气,最后自掏腰包给了他一笔钱,还借了一个房间给他住。

战后,银行重新开业,他终于拿回了自己的钱,可在朝家也呆习惯了,就不走了。当然,他还是吃朝宜静的花朝宜静的,那笔钱到现在还安静地躺在银行里。

“你也就知道翻旧账了,不必你赶,我今日就走。”金翎拼命捶他的后背,拳打脚踢地意图要朝宜静将他放下来。

“全雪市都知道你是我的人,你想跑哪去?我看哪个新姘头胆子那么大敢要你,老子一枪毙了他。”金翎那点力气就跟给他挠痒痒似的,朝宜静毫不在意,乐呵呵地扛着人往宅子深处走去,“好了,别打我了。你知道朝鲜在打仗吧,再不老实我就连夜把你送回去,一个炸弹轰下来,把你小屁股炸开花。”

前头街上更热闹,放了烟花,还有舞火龙的,但辛实没再高兴地叫唤了,一路都没吭声。

早知道不看了,那出戏简直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李益是个负心汉,霍小玉的情深似海和痴情等待,他全都知道,可他全装作看不见,为了荣华富贵,昧着良心同那个害了霍小玉的女人成亲,过他的好日子去了,而霍小玉就那样寂寞地含恨死在他成亲那天。

辛实全没料到是个那样的结局,要他说,霍小玉当年养着他,供他考取功名,实则还不如养条狗。

辜镕在前头喊了辛实几声,没听见他回答,反手来摸他的手背。

“先生,咋了。”辛实这才反应过来。

“不逛了,回去。”辜镕收回手,冷着声音发令。

他实在是没想到这小子看个戏都这么入迷,好几句话都不答他,简直不把他放在眼里。

辛实这下彻底回过神来了,望着天上的烟花,心里有些舍不得,说:“不吃钵仔糕啦?”

“也要有心情才吃得下,你哭丧着一张脸给谁看?”

被他兜头骂了一句,辛实的脚步彻底停了下来。

轮椅一停,后面跟着的仆人也停下来,知道两个人又吵嘴了,都憋着笑往前头张望。

嗨,光出门这两个钟头,这两个人就不知道闹了几次别扭,第一次吓得大家大气不敢出,可这都多少回了,就连最爱做和事佬的詹伯也没当回事,假装没听见,扭头看烟花。

辛实也知道自己扫了兴,老老实实地绕过轮椅走到辜镕面前,蹲下来,伸手握住了辜镕搁在膝上的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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辜镕没躲,但扭过脸并不看他。

辛实也不管他愿不愿意,牢牢地就把他的手掌抓实在手心里,拇指的指腹柔柔地摩挲他的宽大的手背,仰着头望着他,软声认错道:“别不吃呀,你都没看,可感人了。”

“戏都是假的,专演给你这样多愁善感的傻子看。”辜镕终于肯看他,一望,望进那双湿润的漆黑眼睛里,心里仍然为辛实的忽视恼怒,但看他可怜巴巴的,又不忍心再生气。

辛实这时候聪明起来了,瞧见他冷淡的表情有所松动,拉着他的手晃了晃,微笑说:“别生气啦,过节呢。”

辜镕冷眼觑着辛实,看到他粉白的眼皮和眉心因为湿热的气候而呈现一种绯红色,突然想伸手去狠狠揉一把他的脸。

这股无名怒火与其说是生气,倒不如说是不甘心,别人编出来的假故事都能让辛实心旌摇曳,他这么大一个人杵在这里,辛实却不看他。

烟花放得更高,炫目地在空中绽开一个巨大的红色圆弧。

辜镕不大想承认,可叫辛实缠着哄着,他的心情确实平静了许多,甚至有些得意。顿了顿,他问:“还想逛?”

这才出来多久,辛实忙点点头:“想。”

辜镕的眼里带了点笑意,说:“不许再哭,笑给我看。”

辛实忙抬手抹了把脸,呲牙弯眼,笑得特别灿烂,“本来也没哭。”

烟花再升空,轮椅声又辚辚地响了起来。

这就被哄好了?詹伯跟在后边,悄悄地微微一笑,心想,什么叫一物降一物,这就叫一物降一物。一挥手,他催着仆人们继续跟上。

走了一段,果然看见了买卖钵仔糕的铺面,铺面有台阶,轮椅上不去,辜镕便叫詹伯给了几个钱,让辛实同两个也想吃钵仔糕的仆人自己去买。

铺子里灯光亮,隔得老远,辜镕默默地盯着辛实的方向瞧。

人群里,辛实单薄地站在货架前,正伸着一只白手用夹子在五颜六色的钵仔糕上挑挑拣拣。

灯光从头顶落下来,照得辛实雪白的皮肤几乎接近透明,秀挺的鼻尖一侧有一道灯光的阴影,那道阴影随着他转头的动作四处游移,偶然一低头,两瓣唇的颜色由淡淡的粉色转变成桃李一般的潋滟水红,辛实的神情认真至极,简直像个为家庭选购柴米油盐的丈夫,有种特殊的平和、温柔。

这是人来人往的喧嚷大街,辜镕面色平静,心里却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他想亲辛实的嘴。

这想法简直没有个前因后果,突然地就出现在了他的脑袋里。当意识到了自己冒出了个多么不堪的念头时,辜镕是有些不敢置信的。

他清楚地确认,自己以往对男人没意思。应酬时,有人喜欢点小男孩作陪,他从来都是碰都不肯叫碰一下。可对辛实,他居然不反感,甚至于有种血脉贲张的期待。

辛实结了账,手上端了几个用油纸打包好的钵仔糕,一左一右跟了两个仆人,几个人嘻嘻地笑着,从铺面里出来。

他还没走近,辜镕已经迫不及待地把手从膝盖上抬起来,他连猜都不用猜,辛实一定第一个就将拿玩意献给他。

隔着七八步的距离,辛实果然提前朝他笑了起来,手里的钵仔糕炫耀似的对着他晃一晃,步子轻快地朝他走过来。

此时身后的主街又路过一队游神的队伍,辜镕微笑着等辛实走过来,却见辛实脸色一变,把手里的钵仔糕全塞到了右边的仆人手上,接着向着马路上的游神队伍飞快地冲了过去。

仆人没接稳,钵仔糕从粗短的指间掉下去,那是种富有弹性的糕点,落地后在地面微微地弹跳了一下,骨碌碌滚到了轮椅边上。

辜镕不明所以,惊愕地扭头看向辛实的方向。那道瘦削的身影跑得飞快,从几个面目模糊的游神神将中间穿过去,义无反顾地迎上了一辆正在行驶的汽车——那辆汽车前面大概一两米远的地上,有个哭得泪眼模糊的孩子跌倒在地。

这小子是去救人。

车离得太近,他决计躲不过去!

“辛实!”辜镕简直要被气疯了,他的右手猛力攥了一下扶手,两条肌肉萎缩的小腿瞬间绷紧,有种要站起来的架势。

可还没用力,膝盖的剧烈疼痛迫使他松了力气。

辜镕的额头上沁出了冷汗,目眦欲裂地,就那么看着辛实扑到那孩子身上,并且飞快把孩子的头护进了自己怀里。汽车的前脸此时已经挨到了辛实那件新衣裳的衣摆,两道前灯狰狞而刺眼。

他看到辛实的侧脸在强光下闪过一瞬间的恐惧,然后,这个傻小子认命似的弓起了腰,是个徒劳的躲避姿势。

一声尖利的刹车声后,汽车停了下来。

一大一小被撞开了几米远,辜镕眼睁睁看着辛实抱着孩子在地上滚了几个圈,随即脑袋狠狠磕到了路肩上。

辛实的身体眼看着一下子就软了,紧紧抱着孩子的臂膀也松开了,脑袋歪在一边,眼睛紧紧闭着,昏死过去。

辜镕的心脏在那一瞬间似乎跟着停顿了下来,他的眼睛不受控制地瞪大,辛实被撞倒的刹那,他像是被扼住了喉咙,浑身从头凉到了脚,一种喘不过气的疼痛迅速地蔓延开来。

第23章

孩子从辛实的怀里探出了头,眼珠茫然地转了一圈后,蓦然开始哇哇大哭。

所有人都叫这场意外震撼得愣了一愣,直到孩子这一声尖利的啼哭才重新骚动起来,辜镕是最先反应过来的那个,扭曲着一张苍白的脸转过头怒骂:“救人!去救人!都傻站着做什么!”

辜家的仆人这才回过神,惊慌失措地行动起来。

詹伯推着轮椅,也带着辜镕朝那边靠近,边快步前行,边低头安抚又惊又怒的辜镕:“头家,不要急,你都慌了神辛实可怎么办。”

人群已经轰然大乱,倏然就把辛实围了起来,因为事发突然,男男女女光只是七嘴八舌地讨论着,统统地不敢去碰一碰地上那个不知死活的年轻人。

汽车里的司机也下来了,是个四五十岁的胖男人,似乎没料到会造成一件横祸,他满脸冷汗地站在一旁张望,挨了围观人群的责备,也只惶恐地点头。

辜家的仆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过去维持场面,他们把人群分出一条足够轮椅通过的路,辜镕随后赶到。

辜镕一开始光是感到愤怒。对于胡乱逞英雄的辛实、不长眼睛的汽车司机,甚至那个乱窜的孩子,他统统地怀有怨怼。

可等到亲眼看到辛实不明生死地蜷缩在地上,苍白的面孔上从额头到嘴角蜿蜒流下红色的血,血把那件簇新的白色新衣裳染成趋近于深紫的酱红色,他心里什么额外的怒火都统统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深深的恐惧和无措。

辜镕的指尖凉得发麻,空气里全是烟花的硝烟气息,混着血腥味。这场景叫他不由得回想起打仗的时候,只有踏上过战场焦土的人才知道,人可以死得有多么简单。

那些日子,哪天瞧不见血?断胳膊断腿的,脑袋被炸烂半边的,拖着肠子在地上爬的,什么触目惊心的场面他没见过?可没有哪一次流血有这么叫他畏惧。

离辛实还有一两步远,但轮椅无论如何也过不去了。辜镕碰不到辛实,只能不近不远地眼睁睁看着他躺在地上。他铁青着脸,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问:“人怎么样?”

凑在辛实身边的两个仆人一起抬头回话。

左边的探了辛实的呼吸,欣喜道:“还有气!”

右边的捏着辛实手腕上的脉搏,仰头冲辜镕大喊:“还在跳!”

说是劫后余生也不过如此,辜镕狠狠地松了口气,难看的面色缓和一些,眉毛还拧着,立刻做出决定,“送医院!”

围观的人纷纷发出庆幸的嘘声。

孩子哭得厉害,这么久了也没见人来找,辜镕烦不胜烦,也不能就把孩子丢在街上,挥手叫了个仆人先把孩子抱起来找个安静的地方先待着,等孩子爹妈来找。

辜家的车停在正街外头,十分远,可以供他们使用的离得最近的交通工具是那辆肇事车,于是詹伯就把那个闯祸的司机赶畜生似的赶到了辜镕面前。

那个司机一见辜镕,都不用仔细去看辜镕高傲的面孔,只瞥一眼他织绣精致的裤沿就知道自己得罪的是个权贵。

膝盖一软,他立马扑通跪了下来,随即用额头砸地,磕出了血,磕得掷地有声,悔恨道:“我该死,我该死!我是喝了点酒,不是故意要撞人,求先生饶命!”

辜镕用一种看死人的目光凝视了他一瞬,随即突然伸手从轮椅下方的一个凹槽内抽出一把黑色手枪,几乎一个眨眼的功夫,他冷淡而熟练地将子弹上膛,调转冰凉枪口对住了正趴在地上向他求饶的司机。

司机仆倒在地,并不知道自己此刻命悬一线,人群却爆发出了此起彼伏的尖叫,“有枪!”“要杀人啦!”的叫喊随着凌乱的脚步声不绝于耳。一瞬间,以辜镕的轮椅为中心,身后的人群潮水一般往后退开了半尺之地。

辜镕是真的打算要了他的命,可还没来得及扣动扳机,詹伯终于反应过来,惊恐地伸了只手压在了他的手腕上,面色紧张地环视一圈人群,凑在他的左耳边低声地劝:“头家,不能当街杀人,别犯傻。”

喧哗声那么大,司机当然也听见了,猛然抬起头,同黑洞洞的枪口一对上,当即两眼翻白,晕了过去,偌大的肥胖身躯面条一样软倒在地。

辜镕沉沉地吐了口气,按捺住了怒火,马上叫了个孔武有力的仆人把昏死过去的司机拖到一边找绳子捆起来,又叫人去找电话通知朝宜静派人来处理。

三言两语处理完现场,辜镕即刻叫人立马把车门打开,又扭头朝地上守着辛实的两个仆人说:“抬到车里去,手脚轻一点。”

全部吩咐完,辜镕扭头示意詹伯推自己到车门边,他也要去医院。

这时后边人群里发出了一道喊声:“怎么坐个轮椅挡在这里,没看见大伙在救人么,赶紧让让呀。”

此人大概刚刚才过来,只看到一部分的热闹,以为辜镕也是看热闹的人之一,瞧见轮椅离受伤之人十分近,才发出这道热心的埋怨。

辜镕怒从心中起,眯着眼回过头去找是谁在多管闲事,眼睛漠然扫视一圈,被他瞧过的人都吓得低下了头,生怕他也要拿枪来指自己,赶紧地扭身往外走。由于人群又骚动起来,辜镕最后也没找到那个大放厥词的人。

詹伯这时把轮椅往后拉了拉,又低下了头说:“头家,你在这里也帮不上忙,街上已经乱了,不如我们回家等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