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康塞日记
辜镕早早地就挪到了床右边,把左边让给辛实。辜镕洗完澡,辛实也跟着很快收拾完自己,辜镕在浴室里给他让了一个小壁橱,专放他的毛巾肥皂和牙刷牙膏,他现在用那个浴室的次数有时候比辜镕还多。
辜镕今夜没打算看书,于是辛实一路从浴室走出来,把大灯全灭了,屋里的光亮随着他愈来愈近的木屐脚步声一点一点变暗,等到辛实走到床边,屋里只留下床头的那盏小壁灯用来照明。
昏黄的光线下,辛实熟练地爬上大床,不等他说,辜镕自己就掀开了盖在身上的深蓝色蚕丝薄被,直直地露出两条腿,等着他来搬。
辛实跪坐好,把他的腿搬到自己大腿上搭好,将辜镕单薄的长裤撸上去露出膝盖以下的皮肤,然后埋头给他按摩。
揉了一阵,揉得手掌心皮肉发烫了,他慢慢放轻力道。
辜镕的腿还是瘦得厉害,不动,哪来的肉长呢,辛实用手指来回拨弄了几下辜镕小腿肚子,肌肤细腻的小腿肌肉浅浅地颤了颤。
辜镕无奈一笑,倚在床头眯着眼说:“没什么可玩的,拿我的腿解闷呢?”
辛实没半点不好意思,抬头朝他微微地笑,手下没停,两根拇指一点点地揉他的两个脚踝,盼望地说:“再有半个月,就能下床了吧。”
辜镕点点头,说:“要是下了床能站得稳,膝盖也不再疼,就可以开始做康复。”
辛实想了想辜镕下地的场面,觉得真高兴,可惜自己大概是看不见了,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辜镕说是在小憩,其实那双眼睛时不时盯着辛实呢,看辛实乍喜乍悲,不禁笑了笑,轻声道:“又哭又笑,想什么呢?”
辛实扭过脸看着他,颇为郁闷,说:“我都看不到。”
辜镕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胸腔重重起伏几下,简直笑出了声。
他坐起来,探身摸了把辛实柔软的脸颊,说:“你哪来那么多可操心的,又惦记着你那大哥,又惦记着我。”听着像埋怨,语气却得意极了,“不如这样,我就躺在床上等你回来,让你亲眼看着我下床,亲手搀着我走第一步。好不好?”
“不好。”辛实矢口否决,觉得他不懂事,轻轻瞪他一眼,伸出一只手推他回去躺好,“能下床了为啥不下床,胡闹嘛。不许啊,医生咋说我们就咋做。”
想了想,觉得自己有点凶,又不好意思地张嘴哄:“等你可以下床走一百步,不,五十步,我就回来了。”
辜镕被他那只不大却有劲的白皙手掌轻轻一推,感觉心都叫他揉皱了,胸口软绵绵的,老老实实地还真又倚回了床头。
静静地盯着辛实的侧脸看了半晌,他突然说:“我跟你一道去暹罗吧。”
辛实的手颤了颤,接着动作顿下来,愕然扭过脸看他,眼睛都瞪大了。
辜镕知道自己吓到了辛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怎么会难舍难分到这个地步,简直不可思议。
可想了想,他心里一阵兴奋,越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他放不下辛实一个人出门,辛实也放不下他瘸着腿在家里,不如一起去,谁也不用惦记谁。
还没等他高兴片刻,辛实摇头,一板一眼地开口,断然否定了这个馊主意:“大夫说你得多睡觉多休息。坐船特别颠,真的,我刚上船那些日子,觉都睡不下,天天想吐。我都不知道我大哥还在不在信里那个地方,要是他走了,我还得四处去找。你身体还没好,受不了的,我不准你去。”
辜镕的眉毛拧起来,心里不痛快,有种要反驳的架势,辛实明明是高兴的,感动的,他一眼就看出来了。
辛实却不跟他争了,含含糊糊说今天就到这里,然后把他的裤腿放下来,两条腿塞回被子下头,快速地下床,踩了木屐,把灯一关,慌慌乱乱地回了小榻上。
辜镕没来得及留住他,只能在床上喊他,巴巴地喊了好几声,辛实都不应他,大概是怕被他说动。
没多会儿,辜镕脑子冷静下来,想明白自己去也只是去拖后腿,叹了口气,闭眼睡觉了。
第二日是个晴天,用了早饭,辛实就得去坐船了。
辜镕那个叫耿山河的下属一大早就来了辜家,这人年纪并不太大,三十岁上下,长脸,身材很高大,虎背熊腰,气势极威严,却是个笑模样,看得出是个和善的练家子。
辛实经由辜镕介绍和耿山河互相认识,提辛实身份的时候,没说是仆人,也没说是木匠,说的是:“把他当我,仔细跟着。”
这话有些分量,俨然就是宣明辜镕视辛实非常不一般。
辛实一瞬间就发现耿山河的态度变了,刚打照面时耿山河待他只是客气,现在再看向他的时候简直带了些尊敬,还朝他拱了拱手。
辛实站在辜镕的座椅身后,心里一阵惶恐,耿山河刚才进门的时候,朝辜镕是鞠躬问好,对他就只是笑了笑,而此刻这个行礼,显然耿山河是把辜镕的话听进去了,真把他当辜镕对待了。
辛实没觉着自己可以跟辜镕一个待遇,很想朝耿山河鞠个躬,可忍了忍,挺着腰杆没弯下去,只是学着耿山河,不大自在地回了个拱手。
耿山河的这份礼节是辜镕给他的脸面,他要是还像以前那样缩头缩脑点头哈腰,总是表现得低人一等,那是砸辜镕的台。
辜镕和耿山河又谈了起来,这回就不是说去暹罗的事情,是说锡矿。
辛实站在辜镕身边,盯着辜镕的后脑勺看了许久,心里又酸又高兴。又给他钱,又教他挺直腰杆做人,辜镕待他的好,简直像是娘还在的时候给他缝的那些衣裳,针脚又细又密,全不透风,暖得人心头发颤。
要不是有外人在,他真想像昨晚上在利骨泉里似的,主动将脸凑到辜镕手边叫他摸一摸,他愿意匍匐在辜镕脚下。
九点左右,他们坐上辜家的汽车前往码头。辜镕很想送他去码头,叫他拼命拦住了。辜镕也知道自己出行不便,要是真去了,来回都得闹一次人仰马翻,只好作罢,不大高兴地叫了詹伯代自己去送。
辛实提了个皮箱出门,衣裳和钱都在里头。
除了这些,他还在上衣里缝了个口袋,额外放辜镕早上起床以后拿给他的那部分钱,薄薄的几张纸币,都是大额英镑,要让辛实自己去挣,恐怕要没日没夜做上十年的蠡壳窗才能挣得着。
还有条足金的金链,辛实拿了钱就已经有些傻眼,看到金链子都要吓坏了,说什么都不要,辜镕当时就把眉毛皱起来了,骂他傻,说钱币哪有金子硬,金子这玩意,即使落到钱都花不出去的地方,也一定有人肯买单。
辛实被狠狠批评一顿,最后还是老老实实收了下来。
他听话倒不是怕辜镕,他早就知道辜镕在他面前就是只纸老虎,而是他心里突然明白过来,辜镕给他这么多钱,是实在太担心他。他要真想让辜镕高兴,就不该推三阻四,这样辜镕才能安心。
另外,辜镕给他的恩情,其实他早就还不完了,他在心里想好了,还不尽就算了,大不了回来以后伺候辜镕一辈子。
一辈子都伺候人,那就是得低一世的头。换别人,该觉得耻辱的,可辛实却没觉得多么烦闷,反而觉得安心,辜镕要是真愿意叫他赖上一辈子,那日子倒也真不错。
一行人离开得很平静,辛实在码头和詹伯分手,又被船员恭恭敬敬地带着上了船。辜镕安排得很周到,没人来搜他们的身,他们一人揣了把手枪,直接就抵达了甲板。
一直到进了舱房,辛实都还没有什么真实感,好像做梦一样,梦醒了,一睁眼,他还躺在距离辜镕一墙之隔的地方。
船舱很大,有扇窗,还有个阳台,在屋里就能看到外头深蓝色的海。面积和底舱的一间屋差不多大,却不像底舱那样摆了十几张上下铺,得几十个人挤挤攘攘地过日子。
舱里的床具桌椅一应俱全,像是没人用过的新东西,上头都盖了干净的蕾丝罩布,角落里还有一个单独的洗手间,桌上摆了钢笔书本和电话机。气息也很干净,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辛实把屋里屋外转了一圈,就开始坐在床边茫然地发呆。
不知道过去多久,汽笛拉响,轮船启航了,桌边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辛实一个激灵站起来,紧张地接近电话机。
谁打来的?他伸出手犹犹豫豫地靠近电话机,学着辜镕以前接电话的模样,轻轻拿起听筒,然后慢慢靠近耳边。
“接得这么慢,做什么去了?”话筒里传来一道含笑的男人声音,低沉温柔。
辛实握话筒的手霎时间紧了紧,眼睛也有些发酸,明明才分开不到一个钟头,他真是有点想他:“辜先生!”
辜镕笑道:“还好吗,晕不晕船。”
辛实摇头,又想起辜镕看不到,笑道:“不晕,屋里真漂亮,躺床上就能看到海。”
辜镕听出他很高兴,不自觉也感到高兴,低声说:“有了电话,时时刻刻都可以跟我说话。”
辛实也觉得好,兴奋地说:“这比写信可快多啦。”
辜镕轻笑了一声,温和地说:“你还想过要给我写信?”
辛实听出辜镕在“写”这个字上落音更重,显然是惊讶于他一个不识字的还要写信。他觉得自己被看扁了,有点臊,也有点不服气,马上道:“我不会写字,耿大哥会啊。”
辜镕哼道:“这就称兄道弟起来了。”
辛实嘀咕:“不叫大哥叫什么,他是比我大啊。”
辜镕冷笑一声:“我也大过你,没听你叫我一声哥哥。”
辛实从来都只叫他叫“先生”,原先他没觉得有什么,辛实的声音沙沙的,又带着男孩子气的清亮,叫得真动听,可现在怎么听怎么生分,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辛实一瞬间有些茫然,辜镕总是闹孩子脾气,他都忘了辜镕的年岁确实比他大,还大不少,跟他差上五岁有余。在福州,辜镕这个年纪的男人,但凡兜里能摸出几个钱养得起家的,孩子都可以满地跑啦。
张了张嘴,辛实有些害臊,因为没这么叫过辜镕,支支吾吾半天,轻轻地,不大确定地嘟囔了一句:“哥哥。”
电话那边,辜镕突然不做声了。
辛实低着头,本来还没那么羞赧,听辜镕呼吸得有些急促,越发觉得难为情。
他的脸不自觉红了,喃喃地说:“辜先生,你说话啊。”
辜镕的呼吸声清楚地透过听筒传过来,可依旧没人做声。
辛实憋了半天,换了个问法:“镕哥,你咋不说话。”
辜镕这才开口,声音有些低哑,还带着点古里古怪的兴奋,说:“以后不准这么叫别人。”
不准叫别人叫“哥哥”?这也太霸道了,这事儿不该答应的,可辛实被他的呼吸声搅得心里发慌,竟然顺从了,白皙细长的手指绞弄着电话线,茫然说:“那我要叫耿……叫他叫什么?”
辜镕说:“我怎么叫你就怎么叫。”
辜镕叫耿山河“老耿”。
这太没大没小了,耿山河大了他十几岁,真这么叫人家该觉得他没家教了。
辛实觉得辜镕净出馊主意,嘴上嘀嘀咕咕地答应了,但心底里不打算在此事上听取辜镕的意见。
第35章
屋外日头升得很高,洋洋洒洒落在廊下,照得青石板上的青苔有点萎靡的意思。
辜镕坐在饭厅里的椅子里,鎏金色的听筒贴在左耳边,正徐徐地说着话。他的嘴角偶尔牵起笑容,偶尔又抿紧,日光透过百叶竹帘的缝隙落在他的眼角眉梢,映出万分柔和,让他看上去简直像个极幸福的已婚男子。
桌上摆了七八道没怎么动的菜肴,辜镕的规矩严,从不在用餐期间听电话,从前,除了日占时期,即使电话铃响得再凶,也没人敢端着电话来吵他。无论公事私事,非得等他吃完才会去处理。
今日他却自己破了这个规矩,坐下半晌了,觉得屋里静得简直让人窒息,几乎叫他食不下咽。
吃不下,他索性就不再勉强自己,干脆把碗筷推到一边,扬声叫詹伯拿了电话机来。詹伯走抱着电话机过来时脚步十分急促,以为是外头又出了战事,结果辜镕想也没想,拨到了辛实的船舱去。
听到电话听筒里隐隐约约传出辛实快活的笑声,辜镕脸上同时也春风化雨地出现了微笑,詹伯无语一阵,静静地退出了屋里。
辜镕确实是想极了辛实。
打从辛实早上出门他的脸就沉下去,心里不痛快,焦躁地左等右等,听到詹伯回报说辛实已经平安上了船,彼此也通上了话,他七上八下的心里头才稍微好过一点,忍不到半日,他又想听辛实的声音,感觉自己简直像个戒大烟的,下定决心要忍,办不到就是办不到,甘心死了也要先吸完这口。
实则也没什么好聊的,辛实才上船,一直待在船舱里,无法产生什么特殊的见闻。辜镕就把他屋里大大小小的摆设都问了个遍,连船舱号是多少,离甲板多远都问了。
他一样样问,辛实就一样样地仔仔细细答,平日里辛实可没这个耐心,早嫌他烦,冲他嘀嘀咕咕地耍小性子了,今日倒是十分乖巧。
辜镕想了想,觉得辛实大概也是想他想得受不了,意识到这个,他的心里燥热起来,这股甜蜜的火把另一股焦躁的火压下去,这才觉得心里平静一点,认为辛实仍攥在自己手心,没跑远。
他记得辛实是个嘴馋的,船上的餐食一定不会多么好吃,于是忍不住安抚:“船上都是洋人厨子,吃不惯也忍忍,我叫人在曼谷安排了间中国人的饭店,下了船再好好吃一顿。”
辛实没心没肺的,在那头沙沙地笑:“很好吃啊,有鱼有肉,还有午餐肉,你吃过午餐肉吗,装在铝罐子里,真咸。”
一罐午餐肉就能叫他兴奋成这样,换个傲慢的谈话对象,该轻视他这份少见多怪了,辜镕却光是心疼他的无知,微笑着徐徐开了口,没让他这份高兴落到地上:“我去打仗常常就吃这个,放到锅里跟生肉混在一起煮,盐巴都不必放。”
辛实在那头惊讶地笑了笑,又问了些打仗的事情。
辜镕怕吓到他,挑了些不大可怖但具有趣味性的告诉他,有次雨林作战,敌军夜里跑错路,溯溪而上,把他们的大本营当成自己大本营,咧着嘴往他们这边冲,直直冲进来被他们一网打尽。
良久,辜镕恋恋不舍地挂断了电话,詹伯走进来,说林祺贞来访。
辜镕的脸色瞬间又变得不痛快,那就是滩扶不起来的烂泥,他苦口婆心劝了两次都没见他听进去,再挤不出讲第三回的耐心了,他也不是专门给人擦屁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