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往事 第4章

作者:康塞日记 标签: HE 近代现代

辛实愣了片刻,恍忍不住抬眼瞧了眼男人的面孔,用一种同情的色彩——这么英俊的一个男人,居然是个瘸子。

他发誓自己只瞥了一眼,可男人像是头顶上也长了一双眼,倏然抬起头,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盯住了他,疾言厉色道:“你在看什么?”

辛实吓了一跳,喉头一哽,慌乱之下,支支吾吾道:“你不热么?”

下午日头西移,将男人正正好笼在橘色的夕阳下。辛实觉得自己又犯了傻,怎么能不热,这人的额头和脖颈已经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是他不想走么,兴许是他走不了,他的腿不能动,只能无助地坐在这里。

他的家里人呢?那个管家呢?不来照顾他吗?还是他自己不愿意叫人照顾?

男人并不搭理他,用左手将展开的书不露声色盖在膝上,遮住他的视线,再次发出命令:“走。”

刚才还是“赶紧走”,现在从三个字变成了一个字,看得出他的耐心正在一步步丧失。

瞧他这样子,辛实立马明白,自己是冒犯了他,让他难堪了。他突然有点明白这个院子为什么会如此惨淡,管家又为什么深居简出。应该都是这人吩咐的,他不让人伺候自己,不让人伺候这座宅子,任由自己和宅子一起荒下去。

这一定是个自尊心极强的男人,遭到了什么打击,才变得这样孤独暴躁——或许他以前能走,现在不能走,这才会一蹶不振。

辛实该走了,可男人越是面无表情地遮掩,辛实心里那股慌里慌张的怜惜越是无处安放,仿佛非得为他做点什么,方能平息方才自己瞧他那一眼给他带来的痛楚。

“你还想做什么?”这是第三次了,男人赶他,落在他身上的眼神除了排斥,又带了点戒备的困惑。

辛实大梦初醒一般,这次不敢瞧他了,低下头,匆匆掉头,沿着石子小径,往自己进来的那扇侧门走去。

他一走,男人安静了片刻,随即把藏在椅子侧面的右手松开,他的掌心握着一把枪,巴掌大的勃朗宁。刚才他是动了杀心的。

男人面无表情盯着手上的枪看了几秒钟,熟练地把子弹下膛,悄无声息,重新将枪放回椅子下方的暗格。

肩头被肆意生长的芭蕉叶拂过,发出簌簌的声响。辛实热得浑身不舒服,额头淌着汗,背后的衣裳也被汗粘在背上。浑浑噩噩的,他想,这么热的天,自己光是走动一下就累得慌,那人不知道在那里坐了多久,手边也没看见有水,要是一直没人过来怎么办,他还得在那里坐多久呢?

辛实觉得自己真操心,可他就是忍不住地想要担忧。慢吞吞地走到门边,他该出去了,人家都赶他了,可左顾右盼一阵,他突然折返了回去。

身后很近有脚步声,男人眯着眼不耐烦地偏过头。

肯定又是那个没头没脑误入他庭院的小粉刷匠,被他呵斥两句就吓得肩膀颤抖,没出息的男人。他简直疑惑得有些愤怒了,这次他又返回来做什么?

他张了张嘴,扭过头,正要开口斥骂,只见眼前刺眼的日光突然一暗,同时,身上倏然凉快许多,再一晃眼,那个漂亮的年轻男人,兔子似的,匆匆地转身跑了。

男人侧头抬眼看去,怨怒的视线骤然惊愕地顿住了。

日光照射过来的方向,那根盘了龙的廊柱上,一个充作雕饰的孔洞里被不伦不类地被插上了一枝半扇门板宽的芭蕉叶,叶片犹在轻轻颤动,制造出来的阴影,正正好将他罩在下头。

第5章

天擦黑,辛实紧赶慢赶回到了金家的小楼,还没坐下来喝口水,先被堆在一楼天井中央的大小箱笼吓了一跳,楼里仍有人走动,时不时从楼上又搬件东西下来。

这么大的架势,像是要举家搬迁。

难道城里将要开战?马来亚不是去年才刚太平下来吗?

辛实赶紧跑到金银的房间,金银也在收拾东西,房间乱糟糟的,箱柜移位,横七竖八乱堆在屋内。

“金银,你们家这是要去哪?”辛实小心翼翼避开拦路的柜子,走到金银旁边。

金银忙出一头汗,回过头瞧见他,脸上的表情有些愧疚,咬了咬牙,告诉他:“老板在丁加奴开了个新公司,要我二叔带人去管理,我几个叔叔都是跟着这个老板做事,他一声令下,我们一家人都要跟着走。”

辛实心里一惊,因走了许久的路而绯红的面孔白了白。

他脱口就想问那我怎么办,可马上他想到,金银是瞧他可怜才收留他,对他并没有照管的义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干巴巴问:“这么突然?”

“之前没收到通知,今日终于敲定了叔叔才告诉我,要我转告你,或是跟着我们走,或是赶紧自己找个地方住下,总之我们后天就走,到时候这栋楼就要被房东收回,你得快拿个主意。”

辛实有些慌神,乌浓的长睫慌乱眨了眨。他在一旁的黑木矮柜上坐了下来,塌着肩膀轻声道:“我不能走,我要在这里等船去暹罗。”

“我也是这么跟叔叔讲,你又不是来谋生,是来寻亲。”金银放下了手头的事情,学他一样,也找了个斗柜坐下,犹豫半天,说:“你还有多少钱?够不够赁房子和吃饭?”

辛实飞快地盘算了一下自己手头的钱,如果接下来一整个月都坐吃山空那肯定不够,可是他现在每日都在做活,挣一分花半分,勉强应该能活下去,就点点头:“够。”

“那我就放心了,明日我不去做事了,去替你寻个合算的落脚地。”

辛实心里感激,忙说:“我同你一起去。”

“多做一天事就多挣一日工钱。”金银摆了摆手,憨厚的面孔上露出一个爽朗的笑,不让他浪费时间,“我们家即使走了,你还是可以跟着公司做事。我让三叔去同陈耀祖打个招呼,你以后就专跟着他的队伍,他在工人里头还算有威信,这次我们家的人都走了,兴许下一个管事的就是他。”

不提陈耀祖还好,一提起,辛实一阵恶心,坚决地阻止了金银:“不,我不想跟着他做事。”

金银一头雾水:“怎么啦,他欺负你?”

辛实欲言又止半天,到底还是忍着羞耻和愤怒把今天下午的事儿一股脑跟金银说了。

金银目瞪口呆,一瞬间先是下意识地将辛实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巴掌大的白脸,圆眼,秀挺的鼻,一张不大的红嘴。打出生起,金银也是头回见到辛实这么标致的男人,别说男人,就是女人,也没有几个人的面孔能比辛实更出彩。要不是穷得很,又生得这么瘦弱,一定早被福州城里的大姑娘抢破了头。可还没有大姑娘来抢,先被个糙汉子看上了。

辛实恼羞成怒,说:“你看我干什么?给我出个主意。”

金银忙收回视线,挠了挠头说:“你这……我从没听三叔说过陈耀祖有这个癖好。”

“我没骗你!跟在他身边的人都见怪不怪,我看他这么欺负人肯定不是一回两回。”

金银忙解释:“我知道你不会骗人,这样,你先别急,等下三叔回来我就去找他说,一定给你换个活计。”

辛实被他安抚住,点点头,等到呼吸平静下来,赧然地道了句谢。

金银摆了摆手,没当回事。

房间里简直像个废墟,金银刚来几天,并没什么行李,主要是金银那个表弟的物件,对方赶着了结雪市这边的活儿,这两日都住在施工地。

他回不来,金银自然要帮他整点行装。过了会儿,金银歇够了,站起来继续收拾,辛实帮着装了几个箱子的东西。

夜里,金三叔回了小楼。

金银单独下楼去找他三叔商量,辛实没去,在楼上忐忑不安地等。金银是个风风火火的人,去得快回来得也快,瞧上去脸色不太好。

辛实当即心里就咯噔一下,忙迎上去,尽量镇定,低声问:“你三叔怎么说?”

金银越过他,往屋里走去,走到屋子中央,愤然转身,道:“那个混蛋,真要当管事的了。三叔说,我们走了以后,往后公司所有泥瓦工都由他管。公司里头除了我家,就属他家的人最多,哪哪都是他同乡,一伙人一个鼻孔出气。”

顿了顿,金银朝辛实飞快瞟了一眼,“我没跟三叔说他想……想那个你,传出去也不好听,只说他欺负了你,你不想再跟着他干。三叔就说,你要是真得罪了他,等我们走了,你怕是在公司待不住。”

辛实越听脸色越白,两只细长的白手凝重地绞在一起。

金银一脸憋屈,急急地凑上来,问他:“不如你还是跟我走,丁加奴的船虽然不比瑞天咸港的船多,或许要等得久一些,可是跟着我们安全!”

暗黄的电灯底下,辛实低着头,眼睫在下眼睑投下一片阴影,半晌,金银又问他一遍,辛实缓慢又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走,瑞天咸港这么大的港口都得等上几个月才有我能坐上的船,去了别的地方,我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大哥。”

金银叹了口气。

辛实这时突然笑了笑,拍拍金银的肩膀,说;“别为我担心,陈耀祖能耀武扬威,就是因为我在他手底下做事,拿准了我得靠他吃饭。我不去跟他挣同一份钱,他奈何不了我。”

金银说:“你要自己出去找活路?”

辛实点点头,表情有种下定决心的泰然:“都说南洋遍地黄金,其实黄金我都不敢想,能捡几个铜板不被饿死就谢天谢地。这些天,我在城里转了转,发现中国人很多,我有手有脚肯吃苦,不信连自己也养不活。”

金银哑然,有些敬佩他,敬佩他脾性踏实,心态坚强,无论遇见什么事都愿意往好处想。人虽则瘦得像条竹竿,肩膀上却担得起男子汉的责任,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第二日,金银既没去做工,也没去替辛实找住所,他跟着辛实,像个护崽的老母鸡,一同去了琉璃厂街。

路程足有四五里,在日头下走路,难熬,两个人便一路谈谈天。也正是如此百无聊赖的时刻,辛实才能想起来跟金银打听些事情,给人家做了四五日的活,他还不知道这家人姓什么。

金银跟他一样来了没几天,可自己愿意打听,当即头头是道地向辛实做了解释,告诉他,那座宅子姓辜,放眼整个四州府都是排名前几的富庶人家,两三百年前从泉州迁来。

那时候的辜家就是豪门,风风雨雨百年,又历经战乱,仍旧是豪门,可称得上是下南洋的华人里头最坚挺兴旺的一个家族。

“那他们咋会住在这么破的屋子里?”

“这是人家的祖宅,多少年的宅子了,怎能不旧。”

辛实想起昨日那个阴森森的庭院,老老实实讲:“不止旧,还破,里头野草都长得同人一样高啦。”

金银有点惊讶,想了想,说:“以前好像不是这样。我听三叔说,战前辜家每年都要请人修缮一次,主人个个穿得华丽鲜艳,里头的装潢也富丽堂皇,佣人成群,连给我们这种人喝的茶水也都是好茶。后来日本人和英国人打仗,辜家大部分族人都去了英国躲避战乱,管不了宅子了,才荒了。”

那样一座大宅子,果然从前热闹过,繁华过,辛实想到那个孤零零杵在日头下的英俊男人,既然辜家没人在马来亚,他好奇:“那么现在住在那里的,不是辜家的人?”

金银却摇了摇头,“不是辜家人又能是谁,还是长房长子,叫辜镕。城里乱起来之前,辜家除了几个政府大员实在走不动,其余能走的都走了,按理说,辜镕也该走,日本人天天地搞轰炸,留在城里不是等死么。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不走,说是要守着家里的产业。”

辛实说:“胆子真大。”

“可不说呢。说起这个辜镕,三叔跟我说过,他以前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不管做什么事都是这个。”金银比了个大拇指。

辛实水红的嘴角下陷,微微笑了笑,金银的架势真像是在说故事。

金银继续道:“十八岁从英国念完书回来,好好的少爷不做,去从军,两年就混成了大校,手底下有五六千个大头兵,在日本人面前都敢提着枪讲话。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不再当军官,回头管了家里的生意,居然也干得不错,替辜家盘活了好几家废矿场,挣钱都挣到英国去了。要不是他跟英国人关系好,辜家那么多人匆匆忙忙逃到英国,过得恐怕没有那么滋润。男人做到他这份上,算风光了吧。”

辛实讷讷点头,这人前二十年的日子,真像是戏曲故事里的乱世枭雄,不真实得像个梦。

他的心里一阵古怪,昨日他见到的那个男人,那个孩子似的大发雷霆伤害自己身体的男人,真是金银口中这个曾经在云端上搅弄风云的男人?

见他听得入神,金银讲得愈加起劲,唾沫横飞:“可要说他也倒霉,当兵打仗的时候没受伤,安安稳稳做生意反而受了伤,应该是前年,去谈生意的时候不小心进了日本人的轰炸区,救是救回来,可是自那以后,坏了一只耳朵,两条腿也不怎么听使唤。”

原来他的腿是这样坏的。

辛实听得心里真心酸,一个能上战场打仗的军官,两条腿却坏了,不要说奔跑跳跃,连动都动不了,他心里得多么难过。

耳朵居然也不好,辛实不由得想起昨日他厉声叫自己抬起脸大声说话的场面。

直到刚才他心里头还怨他呢,觉得他白长了张英俊的面孔,凶巴巴的,吓人。此刻却突然有些不是滋味,受了那样的罪,从天上跌到了土里,他已经够可怜啦,自己不能为这个去责怪一个又聋又瘸的可怜人。

金银带着点唏嘘扭脸看他,瞧见他神色戚戚然,惊讶地说:“你同情他?有钱人有什么好同情的。”说到这里就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了,有时候看英雄落难也是一种趣味,“他要不贪财,能落到这下场?”

辛实不高兴地说:“你才说他家有钱,那么有钱还能贪财?”他指责金银前后矛盾。

金银没当回事,说:“你傻啊,谁会嫌钱多!你不知道,这些有钱人就爱赚战争财!”

第6章

金银是个大块头,有他陪伴,今天陈耀祖没有再借机接近辛实。

辛实可算松了口气,工程今天结尾,他在心里打定主意,等完工领了这几天的工钱,马上就躲去城里另一头,离这伙人远远的,再找份新活计。

目前的日子瞧着貌似挺艰辛,可要说难熬也并没有,因为他心里有个盼头,盼着那艘现在还没影儿的船。

中午时分,下了场骤雨。

这个季节是马来亚的雨季,每天偶然会下一阵雨,可是并不凉快,空气又闷又湿,还是那么热。不一会儿,人力车慢悠悠地晃到后院的草坪上,雨后土软,车轮压倒带着水珠的野草,在杂草横生的湿润泥土上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

金银不是专门来做事,因此没有他的餐,辛实就把自己的饭让给他吃,自己从兜里掏出两个不大的玉米面饼子凑合。

金银没全要,分了一半,剩下的随便折了片叶子包住递给辛实,干的都是体力活,不吃饱怎么行。

刚吃上,辜宅后院那两扇从没见打开过的如意门,吱呀的一声,朝外敞开来,一个五六十上下的老人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