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浪山
他还记得师父刚把钟悬领回来那一年,他心里是很高兴的。
师弟生得白净乖巧,搂着一只黑猫上前喊“师兄”时,每个人都想要好好保护他,别被那些凶神恶煞的鬼怪吓到了。
师父授课时,只有师弟可以不认真听,他年纪小,坐不住,托着脑袋心不在焉地看着那只黑猫追着鸟从左边跑到右边,再从右边跑到左边……大家都迁就他。
直到有一天,这个乖巧的师弟露出本相,把尚且学艺不精的师兄们吓得屁股尿流,姜丑为人怯懦,对师弟相当和善,因此不在屁滚尿流的师兄之列。
钟悬只是给他讲了一个小故事——
小猫和小狗是好朋友,小狗生病了快要死了,小猫去给它找吃的。一个男孩拿火腿肠诱骗小猫,小猫叼着肠不肯松口,被他死死攥住,一下又一下地砸向石阶,磕得小猫满眼是血断了气。
姜丑以为钟悬能通灵,梦见了猫的前世,心疼地摸了摸小黑猫问:“是它上辈子的经历吗?”
“不是的,师兄。”钟悬抓着他的手,牵引着去摸怀里小猫头盖骨上的那些裂缝,“是这辈子的。”
姜丑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紧接着,钟悬伸出一只手说:“我的这只手上沾了它的血。”
姜丑骇然,攥住他的手腕:“这是不对的,你怎么可以做这种事?!”
钟悬仰着脑袋朝他笑,他怀里的小黑猫也咧开了嘴,一人一猫同时亮起灿金色的眼瞳,又轻又阴冷地哭诉道:“师兄,他的手上沾了我的血。”
姜丑一愣,反应了两秒后,骤然甩脱钟悬的手腕,吓得面色煞白。
他们一度十分恐惧这个师弟,害怕他是猫的怨灵,因为杀身之仇残害一个男孩,夺取了他的肉身。
师父收徒只看资质,不在乎出身门第,可哪有把夺人舍的小猫鬼收进门当关门弟子的?
其他师兄满腹怨言,被钟悬找到机会针对了个遍,大言不惭地放话说这么弱有什么资格做他的师兄,要师兄们管他叫师父,不叫就揍到他们叫为止。
只有姜丑没有挨过揍,但是姜丑最怕鬼,不敢再与他亲近。
小打小闹师父向来不放在心上,就算有人追问他小师弟是人是猫还是鬼,师父也不肯解释清楚。
他故弄玄虚地说,你们睁开眼睛看到什么,你们的小师弟就是什么。
姜丑不知道师兄们看到了什么,他看到一只不详的黑猫,一个过于锋利的师弟,还有自己无限扩张的恐惧。
后来有一次,胡林在钟悬身上试验捉鬼的新法器,被钟悬反制,暴怒之下差点捏断胡林的脖子。
无法无天的小师弟终于被师父收拾了一顿,给他身上加了一道禁制,让他不能再随意地出手伤人。
再后来,姜丑听说钟悬一夜之间扫清了平临市所有鬼怪亡灵,他害怕师弟杀心太重,吸收了太多戾气,早晚会失控发狂,请师父回来又给他加了几道禁制——
除了人以外,没有神智早晚会消散的游魂,没有害过人、造过杀孽的鬼怪都不许他滥杀。
师父思忖许久,最终答应了。
禁制钉在魂体之上,是深入骨髓的剧痛。
仍是少年身形的师弟被锁链捆缚,低着头跪坐在地上,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师兄,你这么做是因为怕我……还是为我好?”
姜丑蓦然想起许多年前,小小的师弟抱着猫向自己哭诉“师兄,他的手上沾了我的血”的时刻。
他与那时一样,一声都不敢应答。
猫是钟悬的半身,承载了他一半的魂魄与情绪。
以前的钟悬是个恶劣的小孩,师兄们越是害怕他,他就越要吓唬他们;猫也一样讨人嫌,整天追着蝴蝶鸟雀飞檐走壁,大摇大摆地踩上桌案,把师兄们的碗筷通通推下桌。
后来,他用猫身来去自如,除鬼的效率比一百个道士加起来还要高,胡林靠他在平临市打响了招牌,赚得盆满钵满……
胡林只想赚钱,百无禁忌,姜丑却因此恐惧得夜不能寐。
直到那几道禁制加身,钟悬把猫留在无名观,承诺今后只做一名普通的高中生。
姜丑终于可以放心,决定尽心为师弟照顾好猫。
可不管他是将猫放到日头底下梳毛晒太阳,还是捉来它幼时追逐过的蝴蝶鸟雀,猫终日死气沉沉,再也没有睁开过眼睛。
姜丑不明白,它安全了,再也不用去做那些可怖的事情,不会因为沾染了太多的怨气堕身恶鬼,逼师兄们不得不斩杀它。
它为什么不肯醒过来?做一只自由快活的小猫?
姜丑问:“这么晚了,怎么不回去休息?”
“不想回,毕竟是座凶宅,我也会害怕啊。”钟悬低头给自己斟茶,嘴里说着会害怕,脸上却一点畏惧的表情都没有。
姜丑犹豫着开口:“胡林说他去过你家,见到了你收留的那个鬼魂……你带猫回去就是为了它?”
“怎么?又吓得睡不着觉了?安心,那只是一只离魂,我已经把他送回家了。”钟悬推了盏茶过去,好笑地问,“还是猫醒过来了,又让你不放心了?”
姜丑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是也没关系的。”钟悬宽容道。
姜丑没有接茶,只是看着钟悬,摇曳的烛光晃在他眼里,让他的神情看起来有些恍惚:“你怪我吗?”
钟悬反问他:“我能怪你什么?”
姜丑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并不觉得自己做错过什么,因此什么也没回答。
钟悬无所谓他回不回答,姜丑不陪他干坐着,直接上床睡觉也没关系,他只是不想回家,随便找个地方待一会儿。
偏偏姜丑如临大敌,仿佛钟悬是深夜到访的凶煞债主,而他正好穷得叮当响,一个子也掏不出来。
既然这样,钟悬当然要尽情地恐吓他了。
师兄们对他有诸多误解,总是害怕他会被仇恨蒙蔽双眼,会滥杀无辜血洗平临,最终万恶不赦,让师父白发人送黑发鬼。
实际上他连自己的仇人都不怎么想得起来,反正早就被枪毙了,根本用不着他自己报仇。
他这么频繁地来骚扰姜丑,也不是因为身上的禁制对他怀恨在心,而是睡不着觉的时候除了学习也得给自己找点其他事情做。
师兄里面姜丑话最少,处起来清净,而且既不用上学也不用上班,无名观全职保安,悠闲得让人嫉妒,总得给他添点乱吧。
同样对他有很深误解的,还有本该就此切断关系的晏尔——
下午三点,他突然打电话过来,让钟悬猜一猜他是谁,中间还夹杂着奇怪的吱哇乱叫声,以及一道温柔的女声鼓励他“再坚持一下”。
“不知道。”钟悬说,“你是哪座山上的猴子?把手机还给管理员。”
“姐姐姐姐停一下让我休息一会儿——”
手机从免提转为听筒模式,晏尔的喘气声一瞬间变得清晰可闻。
他好像的确累得厉害,笑骂的嗓音不再像过去那样中气十足,变得轻悠悠的,带点模糊的沙哑,“你才猴子,万一是陌生人打给你,你也这么损人家吗?”
“没有这么幼稚的陌生人。”钟悬问,“你有我的号码还要什么联系方式?”
“那我自己偷偷记下打过来,和你告诉我我再打给你,你觉得哪个礼貌一点?”
“都不怎么样。”钟悬漠然说,“别给我打最礼貌。”
“算了,跟你说这个没用,一个走的时候连再见都不说的人懂什么礼貌。”
“你是真笨蛋还是单纯听不懂人话?”钟悬重申,“我不说是因为我跟你就不会再见了。”
晏尔拖着嗓音“哇——”了一声,认真问,“我们也算有点交情了吧,真这么绝情?”
钟悬说:“真的。”
“就算哪天我遇到麻烦了,非常非常需要你,你也不会再出现?”
“不会。”
“那假如我被很恐怖的鬼欺负了,可以指定你接单吗?”
“去找别人,我没空。”
晏尔安静了几秒,语气蓦然变得有些委屈,像是被坏人伤了心:“……那现在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说话了?”
钟悬往楼下走,应了声“嗯”。
“可是我不喜欢和人告别,你找个理由骗我一下,说点好听的好不好?”
钟悬走出院门,满墙的藤本月季随风而动,发出沙沙的响声。
他忽然想起来有只笨猫爬不上墙,求自己把他抱上去。藤本月季不在花期,他只能叼一片完整的绿叶放到钟悬手心,恳请钟悬投桃报李,带他去吃蟹黄汤包。
……哀求的尾音和现在一模一样。
钟悬真不明白他为什么总觉得自己的脾气有那么好,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他的愚笨、聒噪和任性,甚至得寸进尺,蛮不讲理地提一些越界的要求,好像只要他说一个“求”字,自己就一定会满足他一样。
这次连求都不求了,仅仅是因为他不喜欢。
钟悬也不喜欢与他打这通毫无目的的电话,他怎么还不把电话挂掉?
不过既然是最后一次,钟悬可以满足晏尔。
最好他也能说到做到,不要再打电话过来,说一堆没有意义的撒娇话。
钟悬想了想,对着手机说,“耳朵,我现在有事要忙。你乖一点,慢慢恢复也可以,不用着急,等我忙完就来看你。”
“嗯嗯,钟悬你最好了。”
接着,晏尔笑出了声,像是没坐稳滚到地板上,发出“咚”的闷响。他都摔到地上了居然还在笑,停不下来似的,乐不可支道,“你以为我会这么说吗?哈哈哈哈哈我都不是猫了你怎么还吃装乖装可爱这套?”
“……”
钟悬面无表情地说,“你无不无聊?我挂了。”
“等等等等——”晏尔终于止住了笑,窸窸窣窣地从地板上爬坐起来,“钟悬,我们应该算是朋友了吧?哪有事情办完就不跟朋友来往的?我又不是你的顾客。”
钟悬说:“我没有你这种一分钱不给还连吃带拿的客人。”
“是吧是吧,太无耻了!”晏尔谴责自己,强烈支持他维权讨薪,“你要不要算一下帐,带着账单过来找我结清?”
“不用了。”钟悬垂眼说,“就当关怀残疾人,祝你早日站起来。晏尔,再见。”
不等晏尔回答,他干脆地挂断了电话。
第24章
晏尔幻想过自己回到身体以后的情形,他当然还是原来那个人见人爱的晏少爷,此生经历的最痛苦的事已然过去——但后遗症还在。
因为长期昏迷,肢体活动量太少,肌肉萎缩基本不可避免。就算这一年来,疗养院有专门的护理团队在按摩、养护他的身体,也不可能一睁眼就像个正常人那样活蹦乱跳的。
四象限法则里,紧急且重要的第一项:驯服四肢。
“综合体检报告与目前的评估结果,你的恢复情况相当理想,年轻,恢复潜力大,肌力保留较好,没有明显的头部损伤和严重的并发症……如果能够积极配合复健,大概3-6个月可以实现独立行走。”
康复医生这么说的时候,晏尔回过头,向身后的裴意浓确认:“我是不是听错了,半年才能走也叫最理想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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