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驴列过孤独星球 第38章

作者:荒野爆爆熊 标签: 破镜重圆 年下 近代现代

往前翻,扉页上工整写着四个大字:“康复日记”,字体隽秀,蓝黑钢笔墨水在泛黄的书页上已经略显浅淡,字却仍然清晰。

“2001年09月20日,今天带儿子去上了一节认知和一节语言课。儿子和老师一点交流都没有。认知课的老师说,这样他要重修前面的课程,语言课也要先停了。明明在家里已经能对我笑了,是不是儿子不喜欢她?”

“2002年04月10日,今天带儿子去复查。觉得这段时间儿子进步已经很快,可医生检查完还是说,上一阶段康复效果不好,儿子的进度又落下了。他妈妈听到这个结果后又哭了。唉,下次还是不带她一起去。”

“2003年11月10日,今天,儿子对我说了一句话…… ”

……

萧云徊陪袁恒宇,静静翻看着这些袁振峰笔下的陈年旧事。

如果说,过去他尚且不知袁振峰对袁恒宇究竟是何种情感,那这本笔记让他知道了。他仿佛见证一个柔弱的君子,被生活的挫折和绝望逐渐压垮的缓慢过程。

他难以想象,如果是他,是否会有更多耐心。

或许是日记的提醒,袁恒宇忽然开始和萧云徊分享他的童年记忆。

“我想起……那一天,他带我去康复学校。放学时他让我在路边,等他买盒饭回家,我就在公交站牌边的花圃,数小草。我从白天,数到晚上。从一根小草,数到记不清多少根小草。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回来,回来时也不说话,盒饭也没看见,只抱着我哭。”

萧云徊再也忍不住了,他的情绪像暴风雨前的高气压,终于在某个时刻冲破云层,磅礴大雨倾泻而下。

“小宇!”

他痛苦地搂住袁恒宇,右手不自觉揪住袁恒宇后脑勺浓密而质地偏硬的头发,眼泪不受控制地向外汹涌。

“你可以哭的,你可以哭。你再也没有爸爸了,世界上再也没有这样一个人……再也没有。”

“买盒饭需要这么久吗?”袁恒宇依旧面无表情,只不解地问。

他却逐渐从站立调整姿态,坐到床边,将脸一整个埋入萧云徊的胸膛。

“你说,他那时在想什么?”

萧云徊觉得自己没有答案,他又想,或许他有。

无论如何,在那一刻,他只是将袁恒宇搂紧一些,再搂紧一些,安慰他说:“不要难过,你不要难过,他早登极乐了……”

第57章

袁恒宇的爷爷奶奶是县文化局的小领导,外公外婆在县宣传部门工作。

袁恒宇的父母,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属于自由恋爱。

与萧成东和薛伊宁后来相识不同,由于从小都跟着爹妈参加各种系统内联谊和汇演,四舍五入,袁振峰和赵钰萍算是青梅竹马。

袁振峰从小长得白白净净,头发浓密发质偏硬,板正地穿着黑色棉质裤子和白衬衫,一双好看的桃花眼总笑得弯弯的。

要是找他帮什么忙,会听见他轻柔地说:“好”,人温柔话不多。

袁振峰从初中起就是好多姑娘的男神,赵钰萍远远望着他在主席台上作为学生代表发言时会想:“有那么好看吗?”,但她还是忍不住多看两眼。

可赵钰萍也不差啊。

袁振峰的头发又黑又密,她的头发也又黑又密,发质还偏软,不论扎起两条小麻花辫还是一根大马尾,都各有各的漂亮。

袁振峰的眼睛又圆又亮,她的眼睛也又圆又亮,睫毛还长长的,眨巴眨巴向爸爸妈妈要个什么小零食小文具,一要一个准。

她还有又长又弯两道月亮一样的眉毛,还有笑起来一口整齐的白牙。还有从小被妈妈送到少年宫学习形体和舞蹈锤炼出的淑女气质。

从小学开始,喜欢她的男孩子可谓成打出现。这要搁在古代,到她家提亲的人可能要踏破门槛。

可她谁也没答应,谁让她小小年纪,就遇见那个让她惊艳的少年。

袁振峰毕业后被分配至共青团,赵钰萍则进入县文工团。

参加工作后,两人自然而然走到一起,赵钰萍才知道,袁振峰居然也关注她已久。

一个小县城,两个互相倾慕的青年人,生涩地寻觅熟悉的地方不熟悉的约会场所,逛溜冰场、音像店、书店,看电影,还有离县城不远但独自幽静的公园一样的小树林。

小树林并不偏僻,只是树木茂密,往来多为闲散之人,展现一片自在气息。

袁振峰少年时总要作许多演讲,索性找了这块清静之地练习。

和赵钰萍恋爱后,他们就在这里吟诗作对、谈情说爱。

才子佳人、门当户对,对在爱情里的人来说,没有比这些更美好的词。袁振峰和赵钰萍结婚,成为县文化系统的一件大喜事,一时间到了好多人。

他们的婚姻,获得所有人的祝福。

然而,命运总喜欢玩一些排列组合。

两个柔弱的人,倘若一直在顺境里,也许会春风得意、相敬如宾、白头到老。可当他们被投放到逆境中,结论变得不可预测。

袁恒宇,作为一个特殊儿童,造就了这两个柔弱之人的逆境。

为了“治好”袁恒宇,他们走南闯北、慌不择路、兵荒马乱,奉献上自己的人生。

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由于市场经济的冲击,娱乐产业的多元化,观众逐渐被分流至电视电影与流行音乐,地方文工团的财政缩减加上市场化改革,一批人员面临转型。

赵钰萍年轻漂亮、大方自信,业务能力过硬,原本是文工团的骨干力量,却因为袁恒宇的降生,无奈失去了工作。

然而,失去工作的赵钰萍,并不足以坚强到直面袁恒宇每日康复的种种具体,袁振峰不得不抗下许多。

为了更好地照顾袁恒宇,也基于工作实在无法胜任,他从共青团调到文化局,拮据地支撑起一个需要巨量投入、却结果未卜的家庭。

欠债与还债,康复与回到原点,希望与失望,失望到绝望,一场场绵延不绝的哭泣。悲苦与苍老爬上袁振峰曾经白净的面庞,疼痛与无能为力渗透进他的骨血。终究是,伴随着一缕缕青烟,飘向远方,飘散在天际。

从知道消息后一直没有眼泪的赵钰萍,直到看袅袅青烟越飞越高、逐渐与稀薄的云层融为一体,才真正捂起嘴,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滴落在手上。

过去像走马灯一样轮流闪现,那些甜蜜的、平淡的、痛苦的、无法承受的,都化为烟、化为风、化作一场大梦,梦了无痕。

身旁之前一言未发的袁恒宇,轻轻搂过她,温柔地拍着她的后背,沉沉地说:“妈妈,你不要难过,爸爸他,早登极乐了……”

伏在袁恒宇胸口压抑着哭声的赵钰萍,听见袁恒宇的安慰,先是惊讶,然后难以置信、噙满泪水的眼睛不由自主越睁越大,最后猝然挤作一团……她终于失措地嚎啕痛哭起来。

萧云徊目睹这一切,只觉眼前一阵模糊,擦一擦变得清晰,转瞬间再模糊,反反复复,不明所以。

近些年来,袁振峰在家主要担任兴风作浪的角色,抽烟喝酒、吃斋念佛,自相矛盾的事做出不少热闹,惹人厌烦。

人去楼空之后,没有那缭绕的烟味儿,和不时弥漫的大悲咒和心经,赵钰萍竟觉出几分落寞来,人真是奇怪。

袁振峰遗留的物品里,有一份若干年前袁振峰给全家人一起买的人寿保险,他的那份受益人自然是赵钰萍,赵钰萍却对此事浑然不知。

袁恒宇于是联络保险公司进入索赔程序,赵钰萍在一旁哭得厉害,怪儿子无情、怪程序残忍,诸如此类。

尽管如此,赵钰萍还是在袁恒宇和萧云徊的陪同下,送别了袁振峰,打起精神,把袁振峰的生活用品都整理出来,拿去烧给他。

袁恒宇从这些物品中挑拣出一件海军蓝廓形夹克外套,连同那本他先前找到的笔记本,迟迟不肯交出。

赵钰萍训袁恒宇:“拿去一起烧掉,给他带走。”

萧云徊在边上,看袁恒宇固执地拒绝。

赵钰萍又劝袁恒宇:“这样对他不好,让他牵挂……”

可袁恒宇不知哪里来的牛脾气,坚决说不。

赵钰萍还想说些什么,萧云徊正犹豫该不该说话,却听见袁恒宇说:“小时候,他好像常穿这件衣服,送我去康复。”

半晌,空气凝结成一声长叹,赵钰萍看了看萧云徊,说:“罢了,随他去吧……”

随它去吧。

时光荏苒,人们相聚、离散、遗憾,然后遗忘,进退间也不过几场日落,几场日出。

袁恒宇处理完袁振峰的后事,不久后又回到杭州继续做毕设。

按照原计划,萧云徊也该回杭州。

因为赵钰萍的事,不论作为街坊还是小工厂的同事,更何况还多袁恒宇这层关系,萧云徊有义务留下来陪她一段时间。

柔弱的赵钰萍,却比大家想象的坚强,至少表面如此。

萧云徊的小工厂气氛依旧如常,进入深冬,一个个人穿着厚实,蜷着身子像球一样工作。

由于担心赵钰萍,韩采蓉说,自己闲着也是闲着,便加入了“东方朵朵”的大军。

大家仍然边干活儿边不时谈笑风生、互相调侃,话题内容依旧家长里短,直来直去,无人特地招呼某某的感受。这样的气氛,赵钰萍反而更为受用。

萧云徊观察,赵钰萍也许真的看开了许多。

袁恒宇走后那几周,萧云徊几乎天天下班后陪赵钰萍一起吃饭,送赵钰萍回家,再汇报给袁恒宇。

饭局有时加上韩采蓉、岳凤和庄先琴,有时岳凤和庄先琴养娃缺席,有几次只萧云徊和赵钰萍两人。

袁振峰保险理赔下来那天,正巧其他人都没空,赵钰萍看着心情不错,邀请萧云徊到她家做饭吃。

萧云徊便陪赵钰萍到菜市场买好菜,回家赵钰萍主厨,他打下手。

萧云徊本来没想提保险的事,毕竟赵钰萍先前比较抵触。

没想到赵钰萍主动提起:“这次一共拿到了五十万。说实在的,我们家情况你知道的,苦了半辈子,临了第一次在银行卡上看到这个数字,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这个话题,萧云徊觉得不太好接,只好说:“这个钱,您肯定舍不得花吧。”

“是啊,”赵钰萍下意识肯定,可手上剁了几块鱼,又长舒一口气,推翻先前的说法:“现在想想,也不一定。”

“人活一辈子,其实到头来也不过如此,不必太执着于非要这样、非要那样……”赵钰萍手上精细地做着刀工,继续说道:“现在小宇考上了研究生,如果他将来想出国读博,这些钱,也能给他当学费。”

听到“出国读博”四字,萧云徊先是一愣。

赵钰萍见他没说话,怯生生地问:“出国,五十万,不够吗?”

萧云徊回过神来,赶忙安抚赵钰萍:“小宇要是出国读博,肯定能拿到奖学金,不需要花这些钱。这些钱您留着就行,我看他挺会搞钱的。”

赵钰萍显然得到安慰,甚至有些如释重负,接着说:“那这些钱留给小宇结婚生子用。我现在把自己过好,以后见到他爸爸,也能够交代了。”

安静的氛围,突然被一阵杂乱无章的噪音打破。

原来,是萧云徊从挂钩上拿下的锅铲,摔在了灶台上已经准备好的锅碗瓢盆堆里,锅碗瓢盆又胡乱共振掉落在地,产生连锁反应。

萧云徊赶紧道歉,蹲下来收拾残局,又发出一些新的噪音。

好在摔下来的这些物件都是不锈钢,萧云徊把它们重新收拾、冲洗,放回原处。

赵钰萍停下手中剁了一半的鱼,看萧云徊手忙脚乱整理好,才开始继续作业。

两个人沉默良久。

又是赵钰萍打破局面:“小云,你们年轻人懂得多,我想你肯定知道,小宇的问题,是基因问题。”

正在摘菜的萧云徊,听赵钰萍这么说,手上顿了一下,轻声应了句:“嗯。”

赵钰萍继续说:“照理说,小宇这样的孩子,都不该结婚,怕对对方不公平、对后代不好……唉。”

气氛因为赵钰萍这声“唉”,显得愈发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