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芥子不闻
其实不管周言晁插手与否, 他都无法被定罪,车上的行车记录仪消失不见,驾驶员具有精神病史, 疑罪从无。
他年仅18岁,亲眼见证双亲的离世,还要被怀疑是杀人凶手,接受审讯与调查。多数人对其表示怜悯,明明是该处理成绩的年纪,却先要处理父母的后事。
可惜此时的他心意并不能与世人相通,他对生死悲欢的概念贫乏到了极点。
因为没体会过幸福,所以从未觉得自己不幸。
周言晁只将父亲的骨灰盒带回了老家,至于另一个的踪迹,下落不明。
风水宝地间,周遭亲属泫然涕下,周言晁冷漠又沉默地站在他的墓碑前。
你生前得不到她,死后也别想她葬在你旁边。他心道。
周言晁不认为陵墓会成为自己的最终归宿,他甚至无法幻想自己的死亡。
死亡是一场无梦且永恒的睡眠。
他现在和常人一样害怕这样东西,但又略微不同,他的基因生来具备倾略性,他的骨肉与血液污浊肮脏,即使转化为粉末也是另一种形态的毒药,会侵蚀土壤,导致周围寸草不生。
他不明白闵女士究竟抱着怎样的心态冲向山崖,或许在那一刻,她认为死比生更重要。
人们都说自残自杀是不自爱,周言晁通过闵女士的死,却觉得这种自我摧毁意识是爱自己的极致表现,爱到想要逃离让自己痛苦的世界,爱到可以舍弃所有人。
可惜,这种解脱式的死亡他这辈子无法拥有。
『你要活下去。』
不应该说“你要好好活下去”吗?
这句话没有加任何修饰词,周言晁按照闵女士对自己的憎恶反复进行解读,她对他的生没有任何寄托,又或者希望他在这个世界过得不尽人意。
他开始后悔,遗憾自己没能在最天真的时候死去,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懂得越多就越痛苦。
他明白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压迫摧残闵女士的神经,即使会收敛信息素,成为了omega,他仍旧是从肚子里钻出来的罪恶产物,他的出生注定是个不可修正的错误。
他的泪是风暴里吞噬万物的海浪,他的触碰等同于野兽爪牙的撕咬,他的目光是纷飞细雪,即使轻如鸿毛,但它们逐渐积攒成厚重又冰冷的棉絮,压得人几近窒息。
花园里再无漂泊的幽灵,明明只少了两个人,却像是成了荒芜之地。
这种空旷是无声的倾诉,告诉他十八年不过是徒劳。
周言晁站在露天阳台,俯瞰辽阔的庄园。
夏进入尾声,他已是一颗成熟的橘子,却因无人摘取,只能悬在枝头随时间干瘪腐烂发臭,到最后流露而出的汁水都令人作呕。
延长入校一个月后,他踏入国内最好的大学。他是最年轻的继承者,但没有给谄媚者拥簇自己的机会,除了专业课,几乎不会到校。
公司里鱼龙混杂,有人对他寄予厚望,希望他成为优秀的领导者,有人心起歹念,想要挖掉他的手里钱权,周言晁自认忝居其位,开始潜心学习。
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像内部的零件被打乱,重新组装却无法正常运行,绞痛不止。他开始分泌透明粘稠的液体,夹杂着信息素,它们像添加了香精的啫喱,他不间断地录制视频反馈身体状况。
10个月后,周言晁被告知自己的生.殖.器在持续萎缩,他本人并不在意这团赘肉,甚至曾经想要将它与自己分割,所以并没有丝毫惊惶。
器官的长度以逐渐减小的数字变化被放置电脑文档中,他平静地盯着屏幕。另一边却对肌肉萎缩的现象吵得不可开交,深度讨论普遍性和特殊性的择取问题。
何栐:“全天下的omega都小吗?总存在例外,不能因为大众数据,就对每个人都进行半阉.割!”
“试剂的研发不就是为了通过改变身体表征获取性别认同吗?不向普通大众数据靠拢,保留这种不必要的特殊性,怎么做到身心统一?”
“萎缩到一定程度,对身体造成影响了呢?”
“所以我们才在实验啊!你……”
周言晁不再听辩论,踏出实验室,他站在门口垂头看了自己一眼。因为会控制信息素,变性后的日常生活对他的影响并不大,需要时刻警惕发情期,防止分泌的粘液穿过布料留在椅凳上,以及不能出现在有alpha的场合。
张茹让他别将另外两位组长的话放在心上,又问:“你的腺体还是时常感到疼痛?”
周言晁点头。现今,于他而言,alpha的信息素简直就是具有腐蚀性的气体,五米以内足以唤起剧痛。
为了减轻这种痛苦,团队特意制作了一款阻隔贴,贴在腺体处以用来屏蔽alpha信息素。
阻隔贴发挥效用,同时给他带来了另一层困扰。
周言晁坐在清吧的角落,他靠着藤椅,手举杯壁爬满水珠的橘红色调酒,咬着吸管注视窗外。
昏暗的灯光下悬空的绿萝呈深色,它垂下长藤,在微风中摇曳。
这学期的课程已经结束,他参加完最后一堂考试,也没有工作安排,又不想回家,就在学校附近消磨为数不多的闲暇时间。
隔壁桌年轻的声音颇大,掩盖舒缓的音乐。
“你找到实习单位没有啊?”
“唉,没有啊——找工作就跟找对象一样,我看上的看不上我,看上我的我又看不上。你呢?上回面试那家怎么样?”
“呵呵,贱公司,三天试岗结束才跟我说不合适,一分钱都不给我。”
“啊……不过你这个还算好的了,有的公司喜欢在最忙的时候招人,实习期给最低工资,一个月后就把员工开了。”
“……唉,我爸妈又觉得应该找个有前途的工作。”
“没事,不急,好工作都要慢慢找的。一来就让你进去的是骗子公司。”
周言晁用吸管搅动酒水,他这种人连生活都没有,只有通过偷听谈话得知“日常”是什么样的。
快乐、焦虑、愁苦、迷茫,人怎么可以充斥这么多情绪。
因为经历不同,苦乐各不相通。他面临和闵女士一样的境地,因为没有显露出喜悦而被评为“身在福中不知福”,他不能说自己一无所有,因为在旁人看来他应有尽有,他是同阶段身价中最年轻的,他不再受长辈约束,他的所有选择都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他是最自由的。
周言晁垂眸思索时后颈被触碰,他仰头看见陌生的alpha。对方风度翩翩,穿戴并不张扬,但腕表、项链、袖扣、皮鞋都是奢侈品牌。
周言晁多扫一眼便发现端倪。
全是假货。
“见你一个人呆这儿一晚上了,要我陪你喝吗?”alpha笑着把周言晁手里快见底的酒杯拿走,塞了一杯新的给他,故意把手伸得长些,捉襟见肘,腕表上的钻闪烁,劣质的光刺在周言晁的脸上。
“……”伴随身体情况的恶化,周言晁对alpha的排斥加重,长期应付工作、学业和实验,他早就疲于与alpha周旋,只将自己最后的酒一饮而尽,忽视人朝外走去。
一杯酒还不至于到醉的程度,周言晁漫步在街道,夜间气温本该有所降低,但吹拂而来的风依旧燥热,十分钟后,周言晁察觉是自己在发热,他捂住后颈,庆幸阻隔贴的存在。
随后,周言晁折进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条小巷,倚靠着墙蹲坐,他掏出手机想要联系人来接自己,但四肢发软,轻便的手机像一块沉重的板砖。
彼时,传来鞋底与地面砂石相摩擦的声音。
周言晁看不清对方的人脸,直到对方手腕上的钻闪了闪。起初以为身体发热是不稳定的发情期导致,但alpha的出现否定了他的想法。
“有够厉害的,下了药居然还能走这么远。你真的是omega吗?”alpha不等他反应,干脆利落地撕下阻隔贴。
失去保护屏障的周言晁蜷伏,他捂住后颈,此时才明白alpha周身自带的信息素是如此浓烈,几近要将他吞噬。
周言晁艰难地喘气,即使明白omega可能会遭受什么,同理心和同情心也使他对其持有悲悯,但他始终是作为alpha身体生活十几年,金贵的小少爷备受尊敬,寻常alpha根本不敢靠近,更别提染指。当他跨越阶层,作为普通omega时才真正感同身受这种恐惧,他被完全压制,腺体疼痛,身体燥热,分泌液体,变性的副作用明显到让他最基本的行走都无法做到,只能任由alpha用狎猊的目光审视自己。
谁来。
周言晁越过alpha望向巷口。
这段距离像是不可跨越的鸿沟。
“你的味道呢?”他暴力拽开捂住后颈的手,凑上前想通过嗅觉检查,“先天畸形吗?所以没有信息素?还是beta装omega?”
“……”
“别碰我,你会后悔的。”
“哈?说大话谁不会?”他抚摸后颈那块敏感的肉,另一只手撩起短袖让周言晁咬住,又遭拒绝。
“老早就看你坐那儿半死不活的样子,和爱人分手来买醉?”
“打电话,叫医生……”周言晁疼得视觉又暗了几个度,在高浓度的信息素摧残下,他揪住自己的领口,腺体的疼痛蔓延到各个部位,他无法呼吸,心脏抽痛,嘴角溢出唾液,“我要死了……”
alpha只当他在演戏,怎么也不信一个被下药的人可以走几公里,却受不住alpha的信息素。他恬不知耻地笑道:“那死前让我爽爽呗。”
单薄的短袖被上推,袒露肌肤,从腰肢到脊背,他在闷热的季节里,如临冰窖般颤抖着。
他依旧无视自己的身体,他病态地伏地,将仅剩的精力用于揣度闵女士目睹自己被侵.犯的模样是否会高兴,还是会因为看到自己肮脏的身体而继续感到厌恶。
『你要活下去。』
他不再反抗,将头埋下,即使距离见证那场死亡过去快一年,他仍旧会落泪。
不管经历什么,他都要活着。
第113章 悲惨活法
“你的家人呢?”
周言晁醒来, 他坐起身打量周围,浓烈的消毒水充斥整个房间。8张病床整齐罗列,间隙勉强供两人通行, 他还是第一次和这么多人共享一个病房,有些不习惯。
“你身体还是不舒服吗?要找医生吗?”
周言晁将目光挪回站在床边的女omega,“你是谁?”
对方出示证件, “我叫顾锦,一年前因公负伤暂退工作岗位。你不用担心,坏人已经找到了,我们一定会将他绳之以法的。”
周言晁垂眸, 无精打采道:“算了,我不追究。”
顾锦震惊到声音拔高几个度, “你说什么?算了?!你家长呢?我联系他们商量。”
“……”周言晁说:“麻烦你叫一下医生, 我身体不舒服。”
“……好。”
等顾锦带接诊的医生来到病房,那架床早就空空如也 , 人不知所踪。“我去把人找回来!”她拔腿朝外跑。
市中心综合性公立医院每天接纳的病人数量庞大,电梯设备供不应求, 整个候梯区人头攒动,部分患者行动不便,使用的轮椅占据搭乘空间。
顾锦环视一圈, 果断拐进楼梯通道。得益于职业的特殊性,她的体力异于常人,奔跑过程中根本不需要停留休息。
最终, 她在距离急诊楼最近的南门发现了那个擅自逃跑的omega。
周言晁正准备过马路, 手腕被一把拽住,踉跄着倒退,还踩了顾锦一脚。
顾锦质问他为什么要逃跑, 周言晁连忙抽回手,如避瘟疫般后退与她保持距离,“我身体没事,谢谢你。”
他握住被抓过的左手,五官并无波澜,冷漠的面具之下是惶恐不安。他胆战心惊,阴影始终笼罩着他,让他不敢靠近omega,也不能接受omega的肢体触碰。
顾锦并没有将这个行为解读为嫌弃,医生为他扎针输液时解开了他的腕表,她注意到手腕内侧的伤口,对方不愿告诉家长,甚至选择逃离,她猜测大抵是原生家庭有问题。
周言晁摸了摸兜,掏出几张纸钞递过去,“手机没电了,我身上只有这么多,够医药费吗?”
“咕噜噜~”
两人目光一致落到发出声响的腹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