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翻云袖
汪甜为他盛粥,自己先稀里哗啦喝了一大碗,古灵精怪地看着他笑。玉米粥香甜可口,徐缭精神头稍稍好了些,暗自嘲笑自己自作多情,连做梦都忘不了应肃。
几场重头戏都已拍摄完毕,昨晚上老师的崩溃是最重要的剧情,还有一场则是老师带着哑女一同溺河。汪小婵怕他状态不佳,因此先拍了剩下的七零八碎,徐缭零零散散地拍摄,站在学校的水泥地上看着云雾缭绕的高山,他知道自己永远也看不透这层峦叠嶂之后藏匿着什么,就像他永远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孩子们已经与他混熟,雀跃地在他身边跑动着,徐缭微微笑着,有时候与他们一块儿玩,有时候则不。
在这小山村里呆了几日,剧组多多少少都学会了几句方言,徐缭不准学,他得满口标准的普通话,字正腔圆地与人吵架,汪小婵生怕他被带偏,连连警告过剧组其他人好几次,不准他们把徐缭带偏,可到结束,徐缭仍是从小燕娇那儿学了几句甜腻腻的方言。
时日一点点过,入冬下了足够多的雪之后他们拍摄了最后一场戏。
老师抱着哑女溺河。
水冷得像冰,剧组尽量提前做好准备,甚至在边上生了篝火,小姑娘金贵,自然是不能下水的,这会儿正在学校好好上课,因此抱着得是个道具娃娃。汪小婵把羽绒衣脱了,穿着件中袖哆哆嗦嗦地跟徐缭讲戏,誓要在精神跟身体上都与主演共存亡。
徐缭哭笑不得,拿衣服给她披上,女导演冻得嘴唇都青白了,来不及欣赏这场盛景,雪花零星飘着,青山换『色』,变成了银装素裹,像一场沉默寡言的葬礼。
他想起了小燕娇说得那句话。
看啊!这人间青黛,远山绿水,都是你的眉眼,你要是不展颜笑一笑,这大好山河都要同悲了。
那醉酒仓皇的怪物蹒跚着从徐缭身体里掉出来,徐缭欣然凝视他,不再避讳那瘦如骨柴而显得憔悴无比的面容,他生得那般完整,有手有脚,浑身是伤,带着饮酒过度的神经质跟枯竭,轻飘飘离开这具身体。
与徐缭长着同样的面容,却并非同样的精神气。
这一点都不难。
醉酒的过往拥抱着那位哀大莫过于心死的老师,尽可能地温暖对方,于是对方也微笑起来,两人步入冰冷的河流,遥遥地回望徐缭,温情而宽容。
死亡并非是痛苦的,这死亡也不全为解脱。
徐缭的心脏在反复回响着,与这山谷、与这河流、与这雪白的高山互相呼应,那声音高昂而坚定,『荡』气回肠地来回呐喊:
“我原谅你!”
原谅过去的我,原谅曾经的一切,原谅那些崩溃与不堪,原谅那些丑恶与痛苦!
原谅屈服于死亡的我!
原谅沉『迷』新生的我!
这痛苦从放下那一刻开始,就已经终结了。
徐缭走入冰冷的河流,水隐隐约约淹没过头顶,寒冷贯穿这具身体,他好冷,却从未如此温暖。
剧组将他手忙脚『乱』地从河流里拖出,热度重归这具身体,徐缭湿漉漉地看着天地,那过往的他与老师一同长眠在这雪山之中,纯白无瑕,一尘不染。雪花忽然大了起来,工作人员嘟嘟囔囔地抱怨,他的黑发染着暮雪,睫『毛』承载千山,那世间万千映入眼帘,从未这般快意,从未这般放松。
汪小婵疑『惑』不解,问徐缭道;“徐老师,你最后为什么转过头来笑了笑?”
虽然镜头很惊艳就是了。
她嘀咕着。
“因为这世间仍有美好的事物,哑女是个好孩子。”徐缭缓声道,顿了顿,“小燕娇跟我说,哑女从没怪过任何人,她只担心养父,所以我想,能教导出哑女这样的孩子,他在至少死亡的那一刻,并不会对这个世界满怀憎恨的。”
汪小婵颇有些动情的接受了这个答案,她反复看了好几次监控器,叹气道:“这个镜头是真的很完美,我看了好几次,简直要起鸡皮疙瘩,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你要这么表现,现在我懂了。”
溺河之后徐缭发起了高热,并不奇怪,村里人很是担忧,送来不少草『药』,汪小婵让剧组加紧把人送到城市里挂了号,又在路上吃了几片『药』,总算情况没有严重起来。
之后的戏大多都是小戏,深冬时徐缭彻底杀青,剧组捣鼓了不少菜给徐缭,招待所的几张桌子七拼八凑合在一块儿,有个缺角拿剧本给垫上了,汪小婵买来了当地人自家酿得米酒,薛姐喝得醉醺醺的,搂着徐缭的脖子与他诉苦,不知道该说是夸他还是贬他,抱怨这样的工作以后还是少接为好。
徐缭尴尬笑了笑,跟剧组道歉,汪小婵倒是豪爽,哈哈笑道:“这地实在太偏了,我要不是为了拍戏,我也不愿意待着,好在拍摄快要结束了,接下来就要终结我们的野人生活,去纸醉金『迷』,沉沦红尘去啦!”
“你们先吃,我带薛姐去休息。”徐缭扶起薛姐,让汪甜帮忙招呼,剧组问要不要帮忙,徐缭挥挥手表示不用。上楼的时候徐缭就后悔自己打肿脸充胖子了,别看薛姐娇娇软软,实则还是个大老爷们,身上香风混着酒气熏得徐缭直皱眉头,两人挨挨蹭蹭着墙壁总算爬上去,累得徐缭满头大汗。
薛姐打了个嗝儿,仔细盯着徐缭道:“小缭儿。”他捏了捏徐缭的脸颊,气敦敦,羞答答,声音能拧出水来,充满了忧心忡忡,“那天儿肃哥到底跟你说了什么?该不会是说我适应不了这儿的地方,肤质变差了吧?”
“他跟我说了什么?”徐缭几乎捧腹大笑,不知道薛姐这猜想从何而来,于是忍笑道,“他能跟我说什么?再说,你还指望老应是个善知风月的人吗?连你肤质都能看出好坏来?”
薛姐娇滴滴地歪来扭去,疑『惑』不解:“那他就在你房间里看你睡了半小时?”
“他来过?”徐缭一下子哑住,“什么时候?”
“这我哪儿记得啊。”薛姐摇摇晃晃,“就有天下雨,他坐着车来,好好一件西装都淋废了,小婵婵跟他说话,他也不太高兴的样子,我跟甜甜被盘问了一圈,倒看他越来越不高兴,我还当你们俩说了什么呢,可肃哥最终也只说让我们好好照顾你,他就要走了。”
徐缭就觉得脑子一轰,急道:“你们怎么不跟我说呢?”
“有什么好说的呀,你第二天精神头那么好,我们只当肃哥跟你谈了谈心。”薛姐不知道一向温文儒雅的对方为何突然激动起来,忍不住委屈巴巴,于是撅起嘴道,“怕问了你嫌我们多事。”
他来了!
徐缭觉得喉咙干渴,那个人不愿意帮他,却无声无息穿过夜雨跟清风来到他身边,于永夜里点起灯火。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反复写了数遍,撩总最终接受,原谅,容纳了自己。
我也松了口气。
晚上没有更新了,明天晚上八点准时更新
第六十七章
徐缭杀青的第二天离开了这座小山村,汪甜跟薛姐顿感轻松,小姑娘哭成泪人,他抹去那脸颊上的泪痕,转头看远山,仍是一重又一重,云雾氤氲着。
他把某些东西抛却在这里,世事真有趣,当徐缭竭尽全力想抛弃、扼杀、消抹那段过往的时候,那玩意就加倍折磨他;可当他把这一切都放下了,那段过去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他,仿佛一块黏在脸上的污泥,水一冲,便轻松简单的消失了。
人总有不想接受的过往,从高处猛然摔至泥潭的痛苦,从万人所爱到漠视鄙夷的崩溃,徐缭轻轻松了口气,把这些放下了,让河流冲走,让高山掩埋,把那些可放不可放的,全部都埋葬于此。
剧组还有事情,没有跟他们一起离开,汪小婵吃着饭跟他道别,待会还要上工,徐缭又颠簸了一条长长的山路,手软脚软地换车进城,走进机场时恍惚有些不知所措。他一时间晕头转向,机场人满为患,来来往往,熙熙攘攘,他甚至误以为自己闯入了另一个世界,直到上了飞机才缓过劲来。
应肃来接机,看起来若无其事,仿佛不为任何外物所动,徐缭坐在副驾驶位上饶有兴趣地看他,嘴唇饱满,似笑非笑,仿佛进山一趟是只野狐精怪为了回家渡劫,如今时来运转,又等着出来『迷』『惑』苍生了。
“接下来好好休息一下。”应肃对他说,“有事找汪甜解决,没有必要,不要联系我。”
徐缭意味深长地答应,『摸』着下巴让汪甜给他定了张海洋馆的票,应肃险些以为对方发现了什么。
回公司后应肃一骑绝尘,连个媚眼都没等,除了尾气什么都没留下。
徐缭心肝宝贝的小摩托还停在公司停车场里,他离开前怕放久了对车子不好,特意把钥匙交给了一直想『摸』『摸』的柳茜,正巧柳茜开了回来,一身黑『色』骑行服,身躯凹凸有致,贴着他的宝贝车颇有点野兽美人的风采。
“徐老师啊。”柳茜摘下头盔,香汗淋漓,重新把头发绑了起来,钥匙在指尖打了两圈转,仍是冰山美人的范儿,“您回来了。”
“可不是。”徐缭接过打空中飞来的钥匙,上下一扫,“你这衣服不错啊。”
柳茜闷声笑:“可别笑我了,你总是这样,小半年小半年的没消息,你的粉丝成天哀嚎,前些天还有记者问我你到哪儿去了呢。”
“这不是进山种树去了嘛。”徐缭若有所思,眉欢眼笑,“所以说啊,还是得出门走走,谁知道会遇上什么呢。”
《失语者》这部电影赫赫有名,还没上映受到的关注度就极多,一来是导演,二来是题材,三来是徐缭本人热度就不低,提前被媒体炒为明年最虐心的一部电影,柳茜大概了解过一二,愣是不明白徐缭刚杀青结束,怎么就轻轻松松从角『色』里脱出形来,看起来简直像是出门演了一波情景喜剧,而不是什么悲惨人生。
“你状态……挺好的。”柳茜沉默片刻道,“这样挺好。”
苏星灿正巧跟白苏勾肩搭背出来,见着徐缭眼睛一亮,伸手打招呼道:“徐哥,进山看见漂亮妖精了吗?”
徐缭冲他挤眉弄眼,笑道:“能有妖精漂亮过你徐哥?”
苏星灿顿时捂住心脏,故作痛苦之『色』:“还是徐哥厉害,这『骚』话我说不过你。”
四个人在公司底下开了会儿玩笑,徐缭就上楼去找崔远山了,人家公司分层,多少多少层代表一个等级,星尘这儿没这个规矩,主要是楼没修那么高,又懒得扩,据说最近在选新址,打算换办公楼,公司里人越来越多,这事儿倒也不足为奇。
崔远山老老实实在办公室里待着,前台小姐拦谁也不可能拦着徐缭,更别提这姑娘本来就是徐缭的粉,她笑脸盈盈地就给大老板打了个电话,又满心欢喜道:“徐老师,真是好久不见了,老板在办公室等你了。”
“谢啦。”徐缭冲她挥了挥手,坐电梯上去的时候歪在边上没个正形,汪甜看着他偷笑,然后把手机递给他看了看,疑『惑』问道,“徐老师,你怎么突然想去海洋馆?”
“连绵青山,总要有滔天碧波来配。”徐缭捏了捏脖子,轻飘飘笑道,“你徐老师一无胆气,二又宅得慌,除了拍戏不愿意出门旅游,等着在家里坐吃等死,想看看着大好江山,也只能到这些人造馆里去欣赏了。”
人人都从水中诞生,我把尸骨葬于青山,因而想体会如何从本源重生。
汪甜只当他在开玩笑,嘻嘻笑道:“您又逗我了。”
徐缭没有逗她,然而也清楚对方并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就笑了笑,他们到了地方,小助理哪有那么多忧愁,自然轻轻松松地跑去忙活自己的事了。他走到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等着崔远山放他进去,对方从来没跟着他装过样,自然也就让人进去了。
“回来了啊。”崔远山眼皮也不抬,他们俩除了工作上的关系,姑且还能称之为朋友,而且是心知肚明对方心里那点道道的朋友。
嗯,可能只有徐缭一个人心知肚明。
徐缭心里藏了个应肃,知道崔远山心里也藏着应肃,这未来说不清楚可能是跟谁走,反正打死不会是崔远山,他心思多,弯弯绕绕满肚子,自然是想通过崔远山,知晓那些自己不曾参与的过往。
“忙着呢?”
徐缭坐在沙发上看他,崔远山埋头在文件里,摄像的机器挤得到处都是,碟片塞进书柜,海报贴得『乱』七八糟,沙发后头还有张单人弹簧床,要不是知道这是老板办公室,还当是哪个富二代高中生的狗窝。
“不忙。”崔远山声音有点哑,打了个哈欠道,“你来得正好,我赶巧不想看了,这堆玩意还得赶在明天前处理完,你赶紧跟我说说话,这狗屁玩意看得我脑袋都快炸了,小肃又请假了一周,我现在可烦得很。”
徐缭深感诧异,微微笑道:“应肃这个工作狂也会请假?”
他还当是出差。
“会啊。”崔远山抿了抿嘴,又翻过一页纸道,“哦,对了,你大概是不知道的,他每次离开公司都把事情安排得清清楚楚,除了我就没有人知道他出去休息了。”
不知怎的,听见这话,徐缭就忍不住想磨牙。
“你别看他那样,好像跟什么危险行动都绝缘,其实每年会找个空闲的时间去自由潜水。”崔远山絮絮叨叨道,“你说自由潜水有比蹦极跟跳伞好到哪里去吗?他之前还老是念叨我追求刺激,自己却每年都会选个时间找个小岛放松一下,我真担心哪天电话响起来是潜水那边跟我说他消失了。”
徐缭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崔远山瞥了他一眼,笑道:“行了,百无禁忌,都这么多年了,你皱着脸干嘛,舍不得经纪人啊,左右也就一周,他就会回来的。”
“我只是觉得你今天好像有点儿……”徐缭无奈道,“对应肃有点愤愤不平。”
崔远山的脸僵了僵,撇着嘴道:“你的错觉。”
该不会是告白失败了?
徐缭实在不太想表现的自己很高兴,于是只好咳嗽了两声,转移话题道:“没想到应肃还有这一面,他喜欢潜水?”
“说是喜欢……其实也没有。”崔远山犹豫了片刻,“算了,你就当是兴趣爱好吧。”
兴趣爱好还能当是就是吗?
徐缭简直想替学校跟祖国重新教育下崔远山,这话说一半留一半都是什么『毛』病,吐出来的话就不要再塞回去,然而他也不想表现得过于急迫,避免打草惊蛇,眼下情势对己方有利,可要是崔远山警觉两个人都有那么点心思,那就说不准了。
虽说崔远山未必吃得到这块肉,但他不想让徐缭吃到的办法可太多了。
不过到头来仍是崔远山自己憋不住一肚子话,半晌叹气道:“其实我有段时间也挺怀疑是不是自己给他压力过大的,后来想想,他大概就只是喜欢潜水的时候那种寂静安宁的感觉吧……所以你可不可以不要再用看周扒皮的眼神看我了?”
徐缭识相收敛回眼神,敷衍地对他笑了笑,又说起闲话来:“崔大导演,最近有没有什么新戏让我客串一下?”
“还不安生啊。”崔远山笑他,“我可都听应肃说了,你在那穷乡僻壤演戏演得要死要活,都快把自己弄疯了,省省吧,我答应过他摁着你好好休息了,好好一棵摇钱树可不能死命晃,你啊,还是老实点吧。”
哦,他一直对我牵肠挂肚。
徐缭硬生生从这点只言片语里抠出糖来,美滋滋地在舌尖『舔』了『舔』,舍不得咽下肚去,按照这劲头,申请个小号躲在粉丝里绝对没人能把他认出来。那天应肃从摩托车后座下来,徐缭得意矜骄地靠着车子跟他说“你完了”的时候,可从没想过完蛋的人会是自己。
第二天徐缭起了个大早,骑着他心爱的宝贝摩托去做头发换造型,拂去青山绿水的淳朴,重拾大城市奢靡风貌,然后像个感冒患者一样把一张好脸严严实实遮了起来。
海洋馆人不多,这会儿孩子要上课大人要上班,没几个闲人跟着徐缭这样瞎混,他把手揣在兜里,像个普普通通的游客那样在甬道里行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