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刹海是海吗 第10章

作者:晏灼宁 标签: 近代现代

“你的睫毛,掉在脸上了。”姜然序有些迟缓摊开手,向他展示指尖上一小根细微的睫毛。

“谢谢,现在没有了吧?我们走吧。”

孟惟深没能跨出半步,姜然序再度迫近而来,这次直接捧起了他的腮边,示意他不要乱动。

“等等,你的头发乱了,我先帮你整理一下。”

姜然序指间的温度偏冷,指骨分明,触感让他联想起口腔门诊里的金属器械。他可以清晰地感觉对方触碰他的额角,然后穿过他的发梢,的确是在帮他打理头发。

他似乎已习惯与姜然序近距离接触,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但与往常的看牙经历又不太一样,姜然序今天没戴医用口罩,鼻息与他纠缠起来。他有些呼吸不畅,目光总要落在对方存在感极强的唇峰。

姜然序适时收回了手指,“弄好了。你大可以自信一些,你身材比例很好,完全能撑得起这套衣服。”

“……谢谢你姜医生,我知道夸奖患者是牙医的职业习惯。”孟惟深依然紧绷着脊背,让自己尽可能显得挺拔。

对方瞥他一眼,继而道:“再说了,闫存蕊平均每三个月给她儿子换一个后爹候选人,你也不见得能撑多久。你不会把拍卖会当成相亲的重要考验环节吧。”

孟惟深怀疑闫存蕊在口腔门诊拖欠过医药费,或者缺过什么大德,才会招惹到姜然序这么温和的人。他决定以后要尽量少提闫存蕊:“跟她没关系。其实是我没参加过拍卖会,就看过网红两公婆在拍卖会上装阔的视频,我不想跟他俩一样闹笑话。”

姜然序面上从容:“小型拍卖会而已。你跟紧我,只要参加过一次就不会紧张了。”

拍卖会的选址位于一处私有四合院,皇城根下寸土寸金的位置,院子占地却丝毫不显拮据,形状端正,中轴对称。东家在细节装饰上同样下了心思,进门的影壁墙和院内走廊刻了仿古雕花,院中的紫藤架和太湖石都为衬托一棵银杏而生。银杏是岁月的见证者,生命比它见证的任何人、任何朝代都要久,树干足足有成年人腰围粗细,生出的无数枯枝如墓碑般直指向天际。

北京的冬季干燥而凛冽,气候并不宜人。收藏家们都躲在主院里闲聊,闫存蕊也不例外。

姜然序先他一步进屋,接过服务生呈来的酒杯。不等邀请,便占据了闫存蕊旁边的位置,碰了碰对方的酒杯壁:“今天的主办方品味不错,葡萄酒很正宗。”

闫存蕊难得沉着脸,目光穿过姜然序的肩头,有意无意地落在孟惟深身前。孟惟深仿佛被美杜莎盯过,步伐停滞在原地,没敢找位置坐下,也没敢接服务生的酒杯。

她还未开口,前排好信的老头率先来凑热闹:

“哎哟喂存蕊,你今天超规格了吧,一次就带俩‘朋友’来玩儿?”

老头造型像唐僧,头顶肥沃的土地里生不出一根苗苗,手里还盘着两条沉香串儿,看起来油脂相当饱满。但两边腋下各夹了条蛇精妹,疑似佛心不正了。

姜然序当老头是空气,喝下半杯葡萄酒,又问闫存蕊:“姐,拍卖会怎么不叫我?我就住附近,过来很方便。”

老头硬要插话:“附近?有多近?你住故宫啊。”

见闫存蕊别过脸去,兴致寥寥的样子,姜然序终于接茬:“那倒不敢,我住什刹海。”

“北京人?你口音可不明显。爸妈都是外地人吧,你08年奥运以后才拿到户口?”

“我确实不算正儿八经的北京人。”姜然序似乎陷入了思索,又叫服务生斟了杯酒,才继续道,“我太爷在民国刚成立那年才迁来北平。他是正妻生的独子,但他娘过世得早,他爹又二娶了新的正妻,我太爷从此失去土地继承权,一路流离到了北京,做倒卖海产的生意。建国后我爷继承了他的海产门店,正赶上公私合营,他就去国企当采购经理了。到改革开放之后,我爸才重新把老店经营起来。”

老头的眼角跳了跳,“民国元年?比我爷爷来北京的时候还早几年。你必须算北京人呀。假北京人都是千禧年后才拿户口的。”

姜然序附和状点头,话锋一转:“噢对了,我妈应该能算北京人吧,她祖上是八旗贵族,跟皇太极一起进关的。到我太姥爷那辈,还有世袭的爵位呢,俗称铁帽子王。是的,我其实有旗人血统,但身份证上登记的是汉族。也无所谓了,大清都亡了多少年了,现在我只是一位平凡的医务工作者,惭愧惭愧啊。”

……什么叫老北京的松弛感,old money的privilege!

姜然序这纯正老北京格格血统,地地道道又嫡嫡道道,让全场的清朝老僵尸们为之一振。

孟惟深面上也显出几分茫然的崇拜。但他后知后觉地发现,闫存蕊的目光仍然锁定在他身上,他额前渗了层冷汗。

“小孟,那你呢?”闫存蕊平淡道,“我以为你要和你亲戚回家过年了呢,怎么又招惹上姜医生了?”

第13章 演的吧?

孟惟深承认,他没有做好相亲的准备,他去相亲只是为了满足母亲对他的期望而已。

他甚至对于结婚都没有很清楚的理解。他唯一想清楚的是,如果结婚意味着要和一个人共度一生,这个人绝不能是闫存蕊,他跟对方共度的每一秒都呼吸困难,好像被强行丢进海里的淡水鱼。

在他踌躇之时,姜然序已抢先回答:

“他是我弟弟,也是北京人。”

闫存蕊对孟惟深投来求证的眼神。孟惟深无法张嘴解释,他和闫存蕊同一时间得知自己的身世。

闫存蕊困惑道:“……你弟弟?表弟还是堂弟啊?你俩明明姓氏都不一样。”

“他是我妈二婚生的弟弟。我俩都随父姓,传承中华传统姓氏文化。”

“等等,怎么又一个二婚的?”

“没办法,我家还有二婚传统。”未等闫存蕊的思路转过弯来,姜然序继续道,“对了姐,你研究文物的,肯定也懂历史。我刚好有个问题要咨询你:现在我妈家里有爵位要继承,我和孟惟深谁才是有继承权的嫡长子?”

闫存蕊果然被绕进去了:“这个问题……这个问题你该去问任正非呀,毕竟我还没二婚呢。”

眼见服务生又要给姜然序斟酒,孟惟深决定不再迟疑,他冲去拽起姜然序,一路带离拍卖主会场,穿过雕花长廊,安顿在当作休息室的东厢房里。

孟惟深仔细观察一番姜然序的状态,总觉得对方脸色分外苍白,脖颈边还沾染着酒精的气息。他担忧道:“姜医生你喝多了!你不能再喝了,都开始胡言乱语了!”

姜然序凝望向他的眼神复杂,欲语还休。他以为姜然序还要继续胡言乱语,对方却顺势倾身下去,手背撑着额头,很勉强的样子:

“对,会场的酒度数太高,我喝醉了。抱歉,给你丢脸了吗?”

“不是,其实你不用为了我跟他们喝酒。我自己能应付,我都做好准备了。”

“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平常都不喝酒,不太适应,现在我可能有点儿酒精过敏,头很晕。”

孟惟深越发愧疚了。他把大衣脱下来,严严实实地罩在姜然序肩上,“你在这里休息一会,我很快就回来。”

“你要去哪里?”

姜然序忽而握住了他的三根指尖,动作自然且有分寸。孟惟深停顿下步伐,“去和闫姐交代清楚。”

“你真的会回来吗,我自己找不到回家的路。”

“放心吧,我会送你回家。”

姜然序对他笑起来,松开了他的指尖。

——

拍卖会提供的葡萄酒顶多十度出头,口感回甘,是值得品鉴的好酒。姜然序本想过把免费的瘾,胃里造反也无所谓。都怪孟惟深太笨了,害他痛失品酒良机。

而且,除夕的午后更难打到车了,尤其在遍布禁停区的景点附近。两人加价也没打到车,孟惟深就着急忙慌地把他拉上了地铁——一个病菌交叉感染的重灾区。

但笨也有笨的好处。孟惟深对身体接触不怎么敏感,姜然序大可以更放肆一点,先表演醉酒后的昏昏沉沉,趁孟惟深揽过他的肩膀,他便顺势倚在了对方怀里。

若不是仅剩的良心作祟,他就该装睡躺对方腿上去了。

平日里的晚高峰时段,今天地铁上空得仅剩戴红袖章的乘务员,和穿堂而过的暖风。

两人占领了一整排空座椅,一整节空车厢。

不用和陌生人肢体接触,也不用忍耐混杂的气味,姜然序感觉还算舒适,胃里穿刺的滋味也缓和了几分。

姜然序仔细感触着贵价西服的柔韧质感,“你今年过年不打算回家了?”

“我不想回家。”孟惟深紧锁起眉头,“我妈肯定要问我相亲进展。但我刚刚拒绝了闫姐,回家也是惹不愉快。”

为表现自己的分寸感,姜然序自然不会过问对方和闫存蕊的谈话内容。他暗自庆贺,“结婚需要经过谨慎考虑,总不能因为催婚就和不合适的人凑合。”

“那你呢,你不回什刹海的家吗?”

“不想回。”姜然序简短答道,给孟惟深留下无限的脑补空间。

“……原来有钱人也会不想回家吗。”

孟惟深的语气变得很小心,好像害怕触碰到他的心理创伤。

孟惟深竟然把他在拍卖会上说的鬼话当真了,而且不知道脑补出了什么家庭伦理大戏。姜然序觉得好笑,面上依然平静:“有钱人的家庭情况才复杂呢。他们心里都只有钱,没有感情。不提也罢。”

叫停的原因是他暂时没编好后续。

有钱人能有什么心理创伤?有钱人总不用承受父亲生意失败后的高压气氛,随时担忧劈头砸来的家具;也不用和整条胡同共享公共浴室,冬天头发里凝满冰碴子,再跑二百米回家。缺钱当然比缺爱恐怖多了。

孟惟深也表现出超高的情商,不再过问有钱人复杂的家庭情况,转而将他搂紧了些。

地铁晃悠了近一个小时,才从西二环抵达北五环。

已近傍晚,街边的光线反而比白日更为充足。行道树绑的霓虹亮起来,小区铁门挂的灯笼亮起来,居民楼窗台的晚灯也亮起来。节日的暖光极具渲染力,寒风抽身而过,也沾上了几分暖意。

两人循着暖光,从地铁口走向住处。临近居民区,空气里渐渐填满年夜饭的气味,熏酱,蒸煮,黄焖,爆炒,白灼……就算见不到实物,也能想象到菜式,想象总能和童年记忆重叠起来。

孟惟深提出要请姜然序吃年夜饭。姜然序刚经历宿醉的难耐感,其实对吃食兴致不高,架不住对方的盛情邀请,也跟着进了最近的涮肉店。

但孟惟深很快领悟到,要当西服精英男,就要抛却人世间的爱恨情仇,以及铜锅涮肉。

蒸腾的荤腥味儿里,孟惟深先卸下了大衣,正犹豫要不要脱西服,送肉片的大姨飞驰而过,他只感觉身侧一凉,袖口就沾上了点点血水。

孟惟深干脆把西服和领带全脱了,统统存在木篓里防止串味。身上只剩一件打底的衬衣,又开了两颗扣子,总算全身心都松懈下来。

铜锅底下烧了新炭,赤红的火苗尚且束缚在黑碳里,未烧到沸点。锅里的小气泡沉在水底,水面的干香菇和红枣片悠然漂浮着。

等待开锅的间隙,他们拿了两只热露露代替酒水。

孟惟深跟姜然序碰杯:“姜医生,祝你早日当上门诊部主任。”

“低声些,不要被我们谭主任听到了。”姜然序戏谑道,“你的祝福太超前了。我还能说什么,祝你早日喜结良缘,美满完成人生大事?”

“算了吧,你还是祝我今年不要被裁员吧。我根本没做好结婚的准备,我其实不该去相亲,今天我已经和闫姐交代得很明白了。”

姜然序一只手撑着下巴,似乎在细细打量他,“结婚确实需要好好准备,不用太过着急。你为什么不先尝试谈恋爱呢?结婚是恋爱循序渐进的结果。”

“恋爱不需要做准备吗?”

“恋爱只需要一种瞬间的感觉。”

“什么瞬间?”

“很多种瞬间。就比如,手表警报心率过速的瞬间。”姜然序说。

孟惟深愣愣地看向租来的机械表,擦了擦表盘上凝结的白雾,玻璃盘里的指针即将走到夜间八点。

他决定明天就换回电子手表。

春晚开场,柜台上的液晶电视离他们有段距离,只能看见一团番茄炒鸡蛋在屏幕上晃悠。歌声话语声传来,也只剩一串模糊的杂音。

看节目不如吃肉。肉片切得极薄,在沸腾的白水里涮过几道,待红肉色褪去,肉片略微卷边,就可以吃了。白水锅底没有多余的调味料,将肉片的鲜味保存得很好。

两人拿春晚当背景音,吃了最漫长的一次年夜饭。待到店铺准备收桌打烊,方才收拢筷子。

孟惟深送姜然序到了楼下,寻思自己还能赶上地铁末班车,姜然序却凑近而来,往他大衣口袋里放了张薄薄的卡片。

孟惟深茫然地摸到卡片,研究起卡面的LOGO,发觉这其实是对方车的卡片钥匙。

“你今天没有喝酒,可以开我的车回去。”

“谢谢,我会尽快还给你。”

姜然序忽而握住了他的手腕,牵引他将卡片钥匙收回口袋里。直到他松开卡片,对方仍然没有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