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晏灼宁
太阳渐渐沉入水中,池塘边的人却越聚越多,公安、急救人员、钓鱼大爷、看热闹的村民,叽叽喳喳地堆砌成人形围墙。
全副武装的水警潜入水中,摸索好一阵子,总算在水底的泥坑里探到一个人头形状的异物。烂泥和水草死死缠绕着那个异物,几名水警共同使劲,终于拔出一整具僵硬的人形躯体。
水警将躯体拖回岸边,医务人员立即实施急救。但为时已晚,那具年轻的躯体已经没有呼吸了。
噩耗很快传遍附近几个村庄。每年五月到十月,类似的噩耗都要传播好几次,越来越多的村民赶过来,以妇女和老人居多,个个面色发紫,谁也不知道噩耗要落在谁家头上。
孟立蓉和她妈妈赵铁梅也赶过来了。孟立蓉拼命拨开人群,要去看淹死的男孩的脸,转头却发现孟惟深还坐在岸边,帮大爷看管钓位,连裤腿都没打湿。
挤在她身后年轻的妇女也看见了男孩的脸,发出一声斩断喉咙般凄惨的啼鸣,昏迷过去。
不知为何,孟立蓉也拧着眉头哭起来。
第50章 认真恋爱吧
在夜晚的池塘边,逝者家属的哭声扎根在潮湿的泥土里,空气中悲痛的咸腥味久久不散。孟立蓉的骂声也被两旁哭声掩过,只有孟惟深一个人听得见。
骂他这么大个人了还没点危险意识,他是不是想找死,死了留她一个人在世界上孤苦伶仃。孟惟深沉默着全盘接受,到此为止还算能收场。可她接着要翻旧帐,骂他没良心,明明她独自把他拉扯到这么大,他还记恨着她跟许庆东离婚,想用死亡报复她。
“能不能别再提你前夫了。”孟惟深无端烦躁起来,“他之前确实来北京私下找过我,那又怎样呢?”
孟立蓉终于顿住了,揪着他问:“你们说什么了?”
“他早就有新老婆新小孩了。如果不是有利可图,他根本想不起我们。”孟惟深麻木道,“哪像你。只有你会揪着以前的事反复提,难道你还没放下你前夫吗?”
孟立蓉短促地骂了句“混蛋”,也不知是骂许庆东还是他。扭头就走。见他没跟上来,又气喘吁吁地招呼他:“愣着干嘛,赶紧走吧。回家吃晚饭啊。”
亲眼目睹的那场死亡仍压抑在他心头,孟惟深没什么胃口,草草扒拉干净碗里的米饭,就当凑合一餐。晚餐结束,孟立蓉照例来收拾沾满油渍的碗筷,堆砌起高高一堵墙。孟惟深犹豫片刻,还是跟随母亲走去厨房,帮对方一起刷碗。
母子俩各分得一个水池,背对而立。谁也没主动求和,厨房里只听得见哗哗的流水声,叮当的陶瓷和不锈钢撞击响。
哗啦声刺破屋内的宁静,一只陶瓷盘子滚落在水泥地上。母亲随之惊叫起来,忽而从身后抱住了他。手套沾着的泡沫水渗入他的T恤,在他的肋骨间留下黏糊糊的潮湿意。
孟惟深浑身僵住,只听母亲在身后道:“我想起兰兰了,她以前也总是想帮我洗碗……她才那么一点大,就很懂事了,比你几个姨妈小舅都懂事。”
“兰兰是谁?”
“我的小妹。孟立兰。”对方断断续续地啜泣着,“她走的时候还没有今天的孩子大呢,应该九岁?还是八岁?我们一块去池塘边赶鸭子,我几分钟没盯着她,她就……我也不会游泳,我跑去跟大人求救,还是太晚了,我们眼睁睁看着她沉下去了。”
关于死亡的悲痛记忆再次痛击他的心脏。孟惟深碰了碰母亲的手臂,当作笨拙的安抚:“妈,出意外不能怪你。让小孩去池塘边赶鸭子也太危险了。姥姥姥爷呢,家里没有别的大人管鸭子吗?”
“当时你姥爷在城里工作,你姥一个人要种地还要看一大堆孩子,压根忙不过来。别跟你姥提这个,她一直恨着你姥爷呢,觉得你姥爷不管孩子,四妹才会走掉。”
“她……兰兰埋在哪里了?我从没听你们说起过,也没见你们去扫墓。”
“我们找不见她的坟了。”母亲失魂落魄地摇头,“当时我们把她埋在耕地里了,没有立碑,就是一个小小的土堆。后来大家都进城上学工作,几十年没回过乡下。去年我和你姨想找她,但怎么都找不见她了。”
这缕早逝的幽灵,几位至亲之人都不愿意提起关于她的回忆,她也没留下任何遗照或者墓碑。她在人间存在过的所有痕迹都已被抹去。死亡并非生命的终点,消亡才是。
孟惟深充当安静的倾听者。待对方渐渐停下啜泣,他再度建议:“妈,把她的名字刻在姥爷的墓碑上吧。以后你们去看姥爷,就是去看她了。”
孟立蓉愣愣盯着他的脸,“你好像变成熟了,是因为结婚了吗?”
“我都二十八了。只有你会觉得我拿不定主意,什么都得听你的安排。”
“我可没这么说。”对方扭捏起来,“其实你比我冷静,也比我聪明。我知道的。我会好好考虑你的建议。”
——
假期结束,老孟家还没敲定墓碑要刻什么内容。
听闻墓碑要添上四妹的名字,姥姥也提出要求:她不想和老头埋在一起,也不想埋在荒凉的村庄。她自己掏钱买墓地,要和几个老同学当邻居,她们早就一起挑好了城区的公墓。
这一出把几个孩子吓得不轻,估计还得再开几次家庭会议,才能拍板定论。
一行人去给老爷子上坟。一望无际的田野中,生出一个孤零零的土包,与过往的风声为伴。儿女们摆上半只烧鸡,几只绿豆糕,又开一瓶白酒,洒在松散的泥土里。水渍淡去,人也散去。
孟惟深没有时间回家歇脚,他要和姜然序赶高铁回京。
临行前,孟立蓉送他到车站,悄悄塞给他一只红包,让他转交给姜然序。
“你非要去离家那么远的地方定居,我和你姥平时顾不上你,也不要你操心。你自己好好的。”
孟惟深愣愣道:“你同意我和男人结婚了?”
“你自己做的决定,你应该也早就考虑好了后果。我没什么可说的。”母亲面色尤为平静,“别管别人议论些什么,你们把日子过好。”
红包的份量尤为郑重。孟惟深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他原以为母亲会对他和同性结婚表示激烈反对,求他只要别跟男的在一起,干什么都行。可对方竟然接受了,还要他和姜然序好好过下去。
孟惟深有几分迷茫,他不知该如何处理和姜然序的关系了。他们做戏做得太过逼真,事态发展远远偏离他最初的计划,对方在无形中已将他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
他认真思考过姜然序在池塘边的回答。不错,他大概率爱上男人了,他想和对方认真谈一次恋爱。但是结婚……结婚比恋爱复杂多了,也沉重多了,他要怎么维系一场真实的婚姻呢?他不知道。
车厢里此起彼伏的婴孩啼哭声实在惹人烦躁,孟惟深把姜然序拉去两节车厢的连接处,遵照母亲的指示,将新婚红包交给对方。
“这是我妈给你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接受我和男人结婚了。”
“其实你妈妈很爱你,也很在乎你。她只是找不到合适的方法表达爱。”
“我知道,但就这样吧。我离她远点对大家都好。”
孟惟深很清楚妈妈爱他,正是因为爱,他才有底气闹出如此严重的乌龙。可惜高浓度的爱往往也意味着控制、中伤、失望、歇斯底里,他们需要距离来稀释爱。
田野在列车的窗格中飞速倒退,他第无数次逃离故乡。他犹疑着,和姜然序提议:“既然已经搞定我妈,我们也不需要继续演下去。我们可以离婚了。”
他没敢看姜然序的神情。只听对方在列车的呼啸中轻笑了声,哼道:“我以为我们已经培养出真感情了,原来你利用完就想扔掉我。真狠心啊。”
“不是,我没有想扔掉你。”孟惟深磕磕巴巴地解释,“你当时想的没错,我喜欢上你了。我想认真跟你在一起,应该要从恋爱开始才对吧?所以你可以跟我谈恋爱吗?认真的。”
他不应该在告白前先提离婚,姜然序好像被他伤得不轻,满目幽怨,揪着他前一句提议不放:
“但我们已经结婚了,你怎么能随便反悔呢?你知不知道离婚会给我造成多大的伤害,我以后每天都会做噩梦,梦见小时候我父母争吵的场景。”
孟惟深心底犯嘀咕。他们明明签过婚前协议,白纸黑字的约定,一年以后姜然序必须配合办理离婚登记。难道姜然序当时没预料到离婚会天天做噩梦吗?
……算了。对方看起来这样可怜,他应该担全部责任。
恍惚中,他与姜然序再次缠绕在一起,搂着对方的脖颈接吻。姜然序倾身下来,抵住他的小腿,他的后背正压在车窗间,列车每驶过一截铁轨,便在尾椎骨激起一次酥麻的震荡。
揣方便面桶的小孩嬉笑着跑过走道,孟惟深如梦初醒般离开姜然序的嘴唇,臂弯仍停在对方的脖颈。
他抚摸着对方淡色的唇畔,低声问:“现在就算你答应跟我正式在一起了吗?你都答应跟我接吻了。”
姜然序嫌他太笨:“这还用问,我都答应跟你结婚了。”
“但,但是结婚比恋爱危险多了。我身边所有已婚人士,都过得很不幸福,原因还各不相同。你见过幸福的模范夫妻吗?”
“没见过。”
孟惟深仿佛夺得一块璞玉的幸运儿,亢奋,又惴惴不安。他渴望雕琢出一块美丽的玉石,又害怕宝物因他的冒失而破碎:“按理来说,我们应该从别人身上吸取失败的教训,永远也别结婚。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想结婚呢?”
“你连试都不试,怎么知道结果?”姜然序的瞳仁漆黑不见底,他稍有不慎,就跌入深处,“至少对我来说,你是你,你和别人都不一样。我们试试吧,或许,我是说或许,我们会过得很幸福。”
第51章 恋爱困难少女
春季以几场雨水作为道别礼,匆匆离去。六月,白昼拖得越发漫长,中年男女们本就因闹离婚睡不着觉,更有闲情骚扰律师了。
李应悬在闹铃声中睁眼,惊觉手机里躺着三十多条未读消息提示,消息发送时间是昨晚凌晨四点多。
[AAA强哥汽修]李律师,我的婚姻就是一场骗局!
下接三十多条60秒语音。60秒是聊天软件的极限,不是强哥的极限。
李应悬险些两眼一黑,属实没攒出点开的勇气。他决定先晾着强哥,到律所再处理对方的诉求。
他下楼取车,又收到新的当事人消息。
[睿睿妈]李律师,这是我算的小孩抚养费清单,每个月大概七万块多块。如果我前夫还不付抚养费,我们孤儿寡母就要睡大街了,李律师你一定要帮我们跟法官大人伸冤啊。
[李应悬]好的张女士。我粗略扫了一眼抚养费清单,睿睿每个月的英文歌剧课程费1.2万元,网球课程费八千元,还要吃五千元的钙片?另外去年三月份买的2.5万元LV手提袋也是给孩子用的吗?还有3万元韩式SPA年卡?建议做好风险预估,法院可能不会支持这么高的抚养费标准。
车堵在早高峰的东三环,孟惟深拨来了电话。
根据律师所作的客户画像,孟惟深风险意识极差,婚姻法常识更烂。优点在于讲礼貌,情绪平稳,付款痛快。
考虑到“付款痛快”这一优点,李应悬没有装死,他按下免提键。
孟惟深跟他礼貌问好:“早上好李律师,你现在上班了吗?我想咨询一个离婚问题。”
离婚,又是离婚。李应悬见惯了感情破裂后的狼藉,他麻木道:“说吧。是你出轨没做好措施让小三怀孕了,还是你的男老婆其实欠了几百万赌债?”
“都不是。”
“该不会有谁婚前瞒报传染病了吧?”
“怎么越说越离谱了呢。”对方在电话里笑起来,“我是想请教你,该怎么解除原先签的婚前协议呢?”
离婚律师也没听过这样的委托请求,难得一愣:“解除婚前协议?为什么?”
“我婚前确实只想随便找个男老婆气气我妈。但情况有变,我妈竟然接受了我的取向,而且我和姜然序培养出真感情了。我觉得我们很般配,肯定会在一起很久,我不想半年以后就离婚。”
李应悬听明白了。原来孟惟深进入了热恋期,怪不得这样昏头转向,理智全无。很可惜,他在离婚委托人身上见到太多先例,这些在热恋期承诺为对方上刀山下火海的委托人,等到闹离婚的时候,谁也不愿意认当时的昏话。
他建议道:“不管你们什么时候离婚,协议都可以留着,里面还有关于财产和债务独立得条款,你迟早用得上。你得给自己留条后路。”
“不留了。再过几个月就到离婚期限了,姜然序说他很没安全感哎。”
孟惟深显然昏得不轻。
李应悬觉得,他还是去听强哥的60秒语音吧。至少强哥被女人骗过以后头脑清醒多了,绝不会轻信什么没安全感的(男)娇妻。
车停在写字楼负二层。电梯前挤满着急上班打卡的都市精英们。李应悬被人潮推着往前走,身旁陌生女人手中的冰咖啡刺到他的手臂,他头脑中闪过一丝疑虑,越想越不对劲。
这小子相亲刚好相到自己的口腔科医生,对方刚好是个人美心善的三好男同,两个人刚好看走眼了,契约结婚不到半年就爱得死去活……
虽然爱情讲究缘分,但天底下真能有这么巧的缘分?
凭借多年的办案经验,李应悬认为这桩婚事多半有鬼。他抵达办公室,第一件事便是拨打一位故人的电话。
对方原先的手机号早就将他拉入黑名单。但对方为拓展媒婆事业注册了一大堆新号码,他挨个试一遍,果然有号码没能及时拉黑他。
“你好老鸨,是我。”李应悬平淡地问候对方,“你到底拉的什么皮条,你的老狐朋给我的委托人下什么药了?我合理怀疑你们在联手欺骗我的委托人,说吧,是要骗钱还是骗色。”
——
“关我屁事,少来我这里套情报,我什么都不知道。再见,拉黑了。”
Asher挂断电话,在八个手机上统一拉黑对方的号码。
上一篇:没错,朕就是打工小皇帝!
下一篇:佩尼达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