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听劝吃饱饭的AK
何岭南看小蛮子宰羊那年外古国暴雪,草料价格翻番,牧民买不起草料,许多牛羊都是饿死的。
饿死的羊,不是卧着,是侧躺着死的。
隔着皮,能数清楚它身上有多少根凸起的骨头,羊身上的皮毛完全失去了光泽,被雪埋上大半个身。
何岭南看着死羊身上的风雪,想,假如他是一只羊,比起活活饿死,他更想死在秦勉那把短刀下——就一下,力道位置准的不像话,补刀都不用。
秦勉宰羊之前,会用很沉的声音低低念一段外古语,估摸着是当地版本的往生咒之类的,还会在羊停止挣扎后,闭眼用额头贴一下羊的额头。
梦定格在秦勉阖眼去贴死羊额头的一瞬,何岭南腾地睁开眼睛。
醒得太急,心脏没反应过来,着急忙慌开工,一抽一蹦地跳。
何岭南感觉到拍在自己后背上的手掌加快拍了几下,而后收拢,将他整个捞进怀里。
恍惚了好一会儿,抬起头,看见秦勉的脸。
秦勉抱着他,从胳膊伸到他后背的手再度开始一下下轻拍,大概以为他没有清醒,只一时魇到。
何岭南不曾与人这样亲昵。
完全清醒后,何岭南抬手摸摸枕头,试图在枕巾上找自己流出的口水,没找到,舒了一口气。
眼皮微抬,扫着蓝色的窗帘,窗帘遮住整面落地窗,细小的阳光从布料纤维间隙一颗颗钻进来。
“我梦见你超度小羊。”何岭南开口说话,“超度的羊会更好吃么?”
在他后背轻拍的那只手顿住,片刻后,继续轻拍。
“我不知道。”秦勉回答他。
何岭南认真想了一下,想的口水蓄了满口,咽下去,道:“好吃。”
说完,再度看向秦勉的脸。
秦勉眉弓的伤口贴上一枚纱布,围绕伤口那一圈肉变成紫色,看着比之前还严重。
留意到贴纱布的胶带是家里医药箱里的样式,何岭南一点点回过神,攒出力气立即全用上坐起来:“你没去医院处理伤口?”
“不着急。”秦勉抓空的手往何岭南后背找了找,试图将人揽回来。
“我看一眼。”
说完,何岭南蜷了下手,抬起来,血流涌到手上,轻颤停住,小心翼翼地揭开纱布边角。
伤口没有流血。但也仅仅只是没流血而已,创面比之前宽许多,创缘狰狞地外翻,组织液干涸成血色,破口呈现一条深红的缝隙。
新缇这么潮热的天气,这伤口如果不去医院处理,很容易感染。
何岭南刚稳当些的心又开始一抽一蹦:“去医院。”
秦勉:“下午再去……”
“我好了,”何岭南打断,“我好很多,你去吧。”
视线向床下找,瞧见趴在地板上的花花,又说:“你的猫陪我就行,就去你上次看腿伤的医院,我记得那医院最近。”
秦勉抿了抿唇,沉默了一小会儿,说:“好,我尽快回来。”
秦勉的手离开了他的后背,他躺下来,听布料摩擦,听门被刻意放轻地掩上,然后听屋外响动。
教练、倪欣欣还有可乐叽叽喳喳说话,仔细辨别,只听出教练的大嗓门:“谢天谢地,秦,你终于从屋里出来了,现在我们可以去医院了吧?”
缓了缓,何岭南掀开身上的被子,趿拉上拖鞋,走到床边拉开窗帘。
阳光洒在院子里的花圃上,每一朵花都看起来十分明媚,花瓣边缘的茸毛正托着光点,随风微微颤动。
院子里的秦勉拉开车门,刚要坐进去,突然像被引力牵引,转回身看向何岭南,抬起手挥了挥。
何岭南拄了一把膝盖,慢悠悠坐地板上,抬起胳膊朝秦勉也挥挥。
花花寻摸着踩进他怀里,撸了半天猫,他想拿手机看一眼时间。
回到床边,找到手机,发现电量只剩百分之十。
这手机使了好多年,上边显示剩百分之十,估计也就能再撑一分钟。
想着,走出卧室,想找自己背包,拿一根充电线。
在沙发上见着背包,猛然想起自己让秦勉拿过药,倏地扑上去,刨了刨包里的衣服,确认叠成卷的衣服没被动过,最底层的围巾也没被秦勉看见,这才放下心,从背包前口袋抽出一条充电线。
转过身回秦勉卧室,忽然听见楼梯拐角传来一个阴沉沉的声音:“勉哥还没复查过呼吸暂停症,你有空陪他去吧。”
何岭南回头一看,可乐顶着一头褪色的红毛站在那儿,像索命的厉鬼,多亏现在是大白天。
“勉哥以前跟我提过一次,他做梦,但每次醒过来都不记得自己梦见过什么。两年前他第一次犯呼吸暂停时我陪他去看医生,医生给他做了检查,他不打呼,气管结构也没问题,病是从什么神经调节失衡上来的。”停了停,可乐接着道,“病是这么来的,但他犯病,肯定是有事想不开。”
这话正经得过分,十分不像可乐平时说话的调调,应该准备了许久,等着个什么机会,像现在这样一股脑儿说给他听。
他当然知道秦勉有事想不开。
他最理解那种想不开。
何荣耀死了,不能去寺庙的石头乌龟壳上捡奶糖捡雪饼了。
琪琪格也死了,不能怯怯地抓着哥哥的衣角,也不能收到崭新的毛绒娃娃了。
“你不要让他更想不开!”可乐又说。
何岭南吓一跳,后知后觉反应出可乐说话带着哽咽。
他站起来,朝可乐走近几步,没等看清可乐脸上怎么回事,可乐忽然抬起胳膊擦了擦眼睛。
猜测证实,何岭南很是诧异:“你哭啥?”
可乐摇摇头,停顿一秒,绷不住地噎出两声鹅叫,本来都勾起了何岭南的恻隐之心,但这天赋异禀的鹅叫愣是把何岭南叫乐了。
“不是,”何岭南照着可乐胳膊拍一巴掌,“你到底咋回事?”
“我明早的飞机……”可乐一边抹眼泪一边说,“后天开始训练,我下个月要打比赛了。”
“你有比赛?这好事啊!”何岭南说,“哭啥?”
“不回国,不回勉哥的训练中心,我……”
可乐话没说完,门铃蓦地响起来。
这栋别墅的门铃第一次响。
以至于何岭南对此感到陌生,门铃响起第二遍,他才意识到是门口墙壁上安装的可视装置发出的响声。
可乐走到门口,看见屏幕上出现的监控画面,诧异道:“斯蒂芬李?”
何岭南来不及阻止,可乐戳下接听按键,门铃声中断,斯蒂芬李的声音经电流传出来:“上午好,何摄影师在吗?”
可乐回头看了看何岭南,犹豫着答道:“他身体……不舒服,您有急事吗?”
“我想带何摄影师去一个地方,”斯蒂芬李说,“你如果不放心,可以陪他一起。”
腿作出比脑子更快的反应,何岭南扑到门口,一把搡开可乐,对着监控屏上的斯蒂芬李道:“别带可乐,我单独跟你去。”
“那好,”监控屏上的斯蒂芬李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最多两小时,我送何摄影师回来。”
斯蒂芬没带司机,自己开车来的,开着一辆不起眼的轿车,后座座椅上有几处座套被太阳晒出裂痕。
何岭南伸手搓了一下裂痕,薄薄的黑色皮屑碾成碎渣,沾在他指腹,他掸了掸手指,剥掉那层碎渣。真皮不会这么容易被晒成碎渣,车上座椅皮覆的是革制品,进一步证明了这台外表破旧的车确实廉价。
斯蒂芬没有主动跟他搭话,甚至没有从倒车镜里窥视他。
车里开着空调,何岭南觉得不透气,仍是降下车窗。
空调吹的冷风,车窗涌入热气。
冷热对冲,斯蒂芬李并没有关掉空调,反而将空调风力调大了些。
窗外是他不认识的路,他不知道斯蒂芬李要将他带去哪里。
他收拢手指,指甲抠进手心,指腹碰触到手心凸起的筋脉,心跳也开始加快。
斯蒂芬是一个老头,瘦弱、身体不好的老头。
而何岭南自认是一个身体机能还算不错的成年男人,多多少少还记得何荣耀教他的格斗技巧,并且耳濡目染拍摄了秦勉大半年实战。
没有这么好的机会——最简单的报仇就是在此刻手刃仇人。
脑中一旦允许这个念头,具体实施操作紧跟着冒出来。
何岭南坐在车后座,不动声色地思考。
他甚至有把握扭断这老头枯细的脖子,或者更稳妥一些,使用绞颈,先将这老头绞晕,然后掐死他。
如果有把刀或许会更好。
不行,他晕血,可能还没完成杀人的动作,先晕血手软脚软。
那就掐死这老头,看着这人一点点走向死亡。
何岭南的呼吸控制不止地加快,熟悉的愤怒张牙舞爪地扑上来,他几乎要流下泪。
车拐进小路,路径偏僻,沙砾路上散着一张被太阳晒脱色的雪糕塑料包装,疲软的风吹不动薄薄一张雪糕纸,它就那么黏在地上,直到消失在何岭南的视线之中。
何岭南收回视线,向驾驶座椅方向挪了挪,坐到斯蒂芬李的正身后。
座椅靠背和头枕之间有空隙,空隙之间被两根不锈钢支柱连接。
何岭南的视线越过两根银色的支柱,死死盯住斯蒂芬李的后脖颈。
在脑中模拟一遍动作,左手手臂绷紧,倏地拦上去。
你不要让他更想不开!
可乐的话偏偏这时响在脑中。
何岭南手一顿,抬起头,迎上斯蒂芬李惊讶的目光。
“你没事吧?是不是晕车啊?”斯蒂芬李柔声道,“都怪我,我很久不开车,刹车油门踩得不够缓……”
车已经停下了,何岭南侧过头看向车窗外,对眼前的地方感到诧异。
这里是监狱。
斯蒂芬李把他带来了监狱。
监狱大门是绿色的,很高,左边大遮阳伞下站着一个端枪的新缇哨兵,指示牌上用新缇语写着红色的大字,何岭南不认识新缇字,猜是不允许车辆进入之类的标识。
大门外还立着一排全是钢刺的防爆冲路障。
“我想带你见一个人,”斯蒂芬李说道,“我觉得跟你说你不会相信,所以带你亲眼来看。你要找的人,已经被关在这里三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