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听劝吃饱饭的AK
第一批摄制组除了何岭南,只有几乎没和呼和麓说过话的灯光师和收音师。
说是送摄制组,何岭南心里明净,呼和麓只想送他而已。
他不放心呼和麓把琪琪格一个人留家里,本不打算让呼和麓跟来,但一想到,越过那条边境线之后,可能真的再也见不到了,就没再推脱。
距飞机起飞还早,机场里比外面暖,暖点儿有限。
隔靴搔痒的话,越说越虚伪。
“啊,对了,”何岭南解开自己脖子上的白色围巾,“围巾还给你。”
呼和麓伸手摁住他的手背,将摘下来的那一小截围巾重新挂回何岭南脖子上,“下次来外古再还我吧。”
何岭南:“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
话一顿,心里咯噔一下——他忽然从小蛮子的眼神中了然,小蛮子已经知道了,知道摄制组解散,纪录片告吹的事。
也是,这么敏锐的少年,怎么可能察觉不到。所以这少年自然也知道,他们再也不会见面。
很多话并不需要说透,但何岭南觉得如果现在不说透,自己就真成了一个骗子。
他没有看小蛮子那双比冰雪还干净的眼睛,错开视线开口:“没有下次。外古和中国非建交国,纪录片不拍了,我以后……不来了,再也不来外古了。”
呼和麓的表情没有一丝意外:“那也没关系,你戴着,天冷的时候戴。”
他来的地方叫边月城,眼前的少年不知道,那是一座从不下雪的城市。
进安检了。
何岭南走到队伍里,跟着队伍一步步往前挪,一个没忍住回过头,那少年还远远地站在那里,静静看着他。
他不能冒险,他还有何小满,何小满排上手术日期了。
他深呼一口气,走出队伍,大步走了两步,不由自主地跑起来,呼和麓见他跑,也跑着迎上来。
他猛地扑上去,一把抱住少年肩膀,少年棉服上冰雪气息扑鼻而来。
“我去找你生父,”何岭南说,“等我,我回来把你和琪琪格带回国,你那生父要是不养你们,我养。”
第47章 跑出去!别回来!
一周后。
注射到何岭南体内的毒剂少,打解毒剂及时,何岭南已经脱离危险,但因为解毒剂副作用,一整个礼拜何岭南一直处在昏迷中。
骨折的拇指没出现严重移位,不用手术切开,在外部固定支架,养三个月差不多能好。
新缇医院,单人病房里鸦雀无声。
沙发上坐着前天从国内赶过来的秦大海,何小满坐在病床边上,目光涣散地盯着输液瓶下段的滴管,药液落在滴管水面,一滴,又一滴。
旁边伸来一只手,秦勉的手,握住输液管下方的调节口,将齿轮向上拨。
何岭南血管细,上午营养液滴太快,把何岭南的胳膊浸得发凉。
秦勉没有找张凳子来坐,他这一个礼拜几乎没有睡觉,坐下头晕,站着反而好一些。
医生来查了一趟房,检查何岭南的情况之后,说了一些安抚的话。
病房的门重新关上,秦大海开口道:“这好好的,怎么就这样。”
没人理会秦大海。
秦大海总动不动就嘟囔这句话。
顿了顿,秦大海忽地看向秦勉:“小勉,小何治病的钱咱们花!不能让小丫头花……咱们欠小何的。”
何小满抬起头,涣散的目光慢慢找回焦距,侧过头先是看向沙发,视线摆了摆,落到秦大海脸上:“我哥的钱,怎么花的?”
她的声音有气无力,毕竟同样在医院熬了一个礼拜,经常吃不下东西,瘦下去一圈。
秦大海看了秦勉一眼,摇摇头,垂着眼睛看向病房地砖。
“我哥不说,我也不问。”何小满蓦地吼起来,“可那是我爸给我的!救我命的钱!我爸为这钱死的!”
走廊里路过的护士听见何小满的喊声,匆匆忙忙跑进病房,询问怎么回事。
“抱歉,”秦勉对护士道,“没事。”
护士再三告诫病房里禁止喧哗,转身离开。
秦大海依然看着地砖上一圈圈彩色的花纹。
半晌,他说:“我看见过老何写的字条……你哥把字条放钱包里了。”
九年前。
新缇,赌博行业在新缇还未归入违法范围里。
三月初,新缇早早热起来,连天上掉下的雨水都是温的。
凌晨两点,赌场里养的扒手在后巷集合,各自把一整天的“收获”交给领班。
秦大海那时干的就是领班的活儿。
扒手偷来的钱包可以分为三类,一类是里边钱多还都是大面额纸钞,这种直接留下就行;第二类是没什么钱只有几张优惠卷会员卡,这种直接扔掉就行;第三类是里面虽然没装钱,但有证件、护照、名片、银行卡、五星酒店房卡,明显能看出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类得特意还回去,能敲一大笔酬劳。
翻开的钱包就那么敞着,秦大海借着路灯,瞥见透明夹层里有一张略略眼熟的脸,他蹲下,拾起钱包,掏出夹层里的身份证,认认真真看那人的脸。
身份证的主人叫何岭南。
扒手看见秦大海拿起的帆布钱包,搭话道:“领班,这个肯定没钱,人看着二十出头,钱包是地摊货,里面都是零钱,估计敲不出油水!”
秦大海剐了那扒手一眼,没搭话,把钱包扒开仔细看了看,发现一张脏兮兮皱巴巴的字条,上面写着:gei小满白勺手术fei。
还有落款,落款写着:父,何荣耀。
“荣耀”的“耀”字写错,左半部分的光该提勾那笔写成了竖弯钩。
怪不得眼熟,这不是何荣耀的儿子吗?
这小孩不会走的时候他就见过!
秦大海刚记事时,他妈领着他千里迢迢改嫁到玉米村里,他跟何荣耀算是从小一起长大,二十几岁时候还去外古一起打工挖过矿。
何荣耀的事他听说过,十几年前来被人糊弄到新缇地下拳场讨生活,结果得罪新缇当地黑帮,被人家拖回边月城,当着村民面儿给杀了。黑帮翻过山头进国内杀人,就是为了把何荣耀全家端了泄愤,没想到儿子活下来了?
秦大海将那张纸条又读一遍,明白过来,何荣耀不识字,上面的意思是“给小满的手术费”。
小满是谁?
手术费?
有多少?
嗓子里泛痒,秦大海捂着嘴咳起来,咳完看见自己指缝里全是血,他满不在乎地从兜里掏出一团餐巾纸,擦了擦手,将纸团随手丢在墙角。
他的肺病这几年越来越严重,也不知还能活多久,够不够时间还上债,然后离开这里,去外古把自己孩子接回来。
秦大海没有孩子照片,在外古讨的老婆十几年前发给他一张怀孕八个月时拍的照片,肚子大得像要炸开,说不定怀的是双胞胎。
他收到照片当天就被赌场没收了手机,关在宿舍,这十几年,每天除了到赌场上班、回宿舍睡觉,再者就是去培训中心挨打。
上礼拜,洗衣服时忘记把裤兜里的照片掏出来,唯一的念想也绞成了碎纸沫。
还债!只要还上欠赌场的债,他就能离开这儿!
秦大海咬了咬牙,端起身份证问那扒手:“这人在哪儿?”
“就在赌场呢!”扒手回答,“天天去赌场,也不下注,好像打听什么事。不过老板不让撵走,图他好看,摽着赌场里老色鬼走不动路。”
探探何荣耀给他儿子留了多少钱,那钱还在不在,要是不在,把那小孩扣在赌场当服务生,毕竟是“摽得老色鬼走不动路”的孩子,他能赚很大一笔中介费。
一小时后,秦大海果然在赌场找到了何岭南。
没想到何岭南一看见他,高兴得眼睛里蹦星星,一把就抓住他胳膊:“秦叔!我有你照片!我爸是何荣耀,你记不记得他?”
秦大海一肚子套近乎的词儿没用上,扯着嘴角笑了笑,应付道:“当然记得,老何是我最好的兄弟,你小时候我可抱过你啊!”
惦记何荣耀留下的钱,秦大海拐弯抹角问了好几遍,何岭南回答得敞敞亮亮,既不像是兜里有钱的样,也不像那些奔着一牌改命的赌鬼。
秦大海没探出何岭南底细,带着人路过赌盘,停下脚步问:“去试试手气?”
何岭南连连摆手:“我穷的底儿掉哪有钱试手气。叔你不知道,我买廉航来的,怕行李超重,把四件T恤两条运动裤全穿身上了,一下飞机差点没热撅过去!”
秦大海:“……”
他点点头,掏出何岭南的帆布钱包递过去:“钱包掉了吧,我手底下人今天捡到,里头有你身份证,你看看缺不缺东西。”
何岭南睁大眼睛,接过钱包,翻了翻夹层,朝秦大海笑出白牙:“不缺!”
秦大海伸手拍拍何岭南胳膊:“咱们爷俩儿也别站这里唠,你跟我去我办公室。”
穿过赌场走廊,从后门穿出去,绕过院子,进到另一栋办公楼里。
秦大海把何岭南带到培训中心的办公室,扫了饮水机上装满水的蓝色水桶,从水桶上面掀下一只纸杯,倒满水,递给何岭南:“小何你还在上大学吧?”
何岭南刚要喝水,听见他问话,放低水杯点点头:“我学摄影的,办了实习,跟着导师去外古拍纪录片。叔,我这趟特意来找你!来之前还以为新缇赌场多凶险,吓得差点没敢来。叔,我在外古见着你儿子女儿了,龙凤胎,你本人出个亲子证明,就能让他俩入籍回来!”
秦大海脑中轰一声,眼见何岭南抬起手中纸杯要喝,秦大海蓦地伸手,一巴掌打翻何岭南手中纸杯!
水洒在地板上,空纸杯在地上滚了半圈,不动了。
何岭南看他:“叔?”
饮水机里的水喂了麻醉药,专门给新人喝。喝完拖去培训中心,饿几天打几顿吓唬吓唬,基本就能放到赌场干活了。
秦大海想说话,嗓子奇痒,咳出血,被他生生咽回去,他扯着嘶哑的喉咙道:“先出去!”
何岭南愣愣地看了眼地上的纸杯:“咱不是刚到么?”
秦大海抓住何岭南胳膊,一把拽开办公室的门。
走廊的灯管接触不良,忽闪忽闪,门外站着一个壮汉,典型的新缇长相,虽然跟秦大海一样高,但壮得能把秦大海装下。
他是这间赌场的掌柜。
掌柜肩膀不自然地抖动一下,很像人在冰天雪地时冷得止不住肩膀打颤,但这里是新缇,何况今晚还异常潮热。
秦大海知道,掌柜控制不了发抖,掌柜以前是职业拳手,靠着类固醇和其他提升体能的药物打出名堂,现在退役了,过量药物给掌柜留下终身的后遗症,时不时地控制不住身体抽搐。
掌柜歪着头,看了看被秦大海抓着胳膊的何岭南,咧嘴笑了:“这么好的货,往赌场送?”
“掌柜,”秦大海说,“你弄错了,这人不是新货,是我老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