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枝
季鸿有想过是这个原因,但是也不尽然,曲悠的沉默和多愁善感,在这一点上,某些时候的季鸿也是一样的。
这世上不会有完全相像的两个人,也不会有完全相反的两个人。
被吸引,有时候也许的确是天生注定的缘分。
时间的流逝带来的人的变化是巨大的,季鸿之后已经再不会去想现在的曲悠了,在他心里,曲悠就该是在他十一二岁的时候就死了,变成了季鸿思维里凝固的样子。之后的那个曲悠,就不该是曲悠。
季鸿在他父母身边也是活得很如鱼得水的。
他高二的时候就升了大学,之后利用父亲职权之便和别人对他父亲的巴结做成了第一笔大生意,后来就以此为最初的成本,开始了他的帝国的创立。
读书对他来说是副业,他喜欢每天都有新鲜的感觉,喜欢操纵一切的满足感,身边聚集着一群对他有用处的朋友,然后做他计划中的各种事情。
他的生活是精彩的,但内心深处有个地方更冷了。
董波在他表哥高考完在XX市见过季鸿,是季鸿给他表哥庆祝,董波是因为见过这时候的季鸿才认为他这个人阴沉,而且很变态的。
当时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让董波这么认为,说不太清,但是董波有了这个认识后,之后再也没对季鸿改观过。
说实在的,在吴铮打电话和季鸿提到曲悠的时候,季鸿一时间居然没有反应过来,他真的是要把曲悠忘了的。
但吴铮把他从遗忘里拉了回来,这才造成了这两个人以后的孽缘。
“我今天居然遇到你以前那个悠悠了,四年没见了吧!人长高了不少啊!样子倒没大变,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吴铮是铮铮男儿,读军校后就越发地正气凛然,说话的声音也是大而且爽朗的,有时候他也能做出温柔而深情的模样来,迷倒万千少女。
季鸿在阳光爽朗这一方面和吴铮正好相反。
季鸿从来就是个手脚不协调的,小时候甩同边手被老师和同学笑话,做体操总是乱七八糟,搞砸六一儿童节的表演,如此种种,让他对这方面的东西都很反感,并且不得不说他因这些在心底有自卑和阴影,但是,别的方面的强大和强势掩盖了他在自己不足方面的自卑感,所以,他平素并没有太多运动,有运动也是健身房的跑步机,他不喜把自己的弱点暴露给人。
声音在他成年后也决计不是吴铮那种爽朗的声音,低沉磁性的,好听,但是却让人想到的是夜间的玫瑰花,不仅暗红,而且带刺。
整个人也是白的,而且还戴上了眼镜。
给人的第一印象是非常斯文而有礼的贵公子形象,对他不了解的人会一直这么认为,了解了之后多数人会怕他。
听吴铮说起曲悠,季鸿想了一下才说道,“你不说我都忘了他了。”
吴铮“啊”一声,“那你继续把他忘了吧!我看他没你在过得挺好的。你还记不记得他姐姐,以前干巴巴的吧,今天见到居然变成个大美女了,要是我有时间,都想追她看看呢。她看到我就脸红,跟你家悠悠还挺像的……”
如此在之后又扯了一堆女人的事情,吴铮说追曲赋当然是说着玩的,他嘴里会说追几十个美女,但是最后都会因为没有时间而一个也没去追。
季鸿知道他的这个毛病,故而也没上心,脑子里想的是不知道曲悠长成什么样子了,就旁敲侧击地问了一句,“我记得他姐姐只比我们低一届,她该考大学了吧!悠悠也读高中了。”
吴铮果真吧啦吧啦地说起来,“你家悠悠说他姐高考成绩还不错,该上得了第一志愿。他也考高中了,读一中吧!我看他那个样子腼腆得很,又长得跟个面团揉的娃娃一样,怕在学校有人欺负他呢,就把他托付给我表弟了,董波,你认识的吧!”
吴铮之后又说了一大堆,两个大男人煲电话粥近一个小时,吴铮的话完全挑起了季鸿的好奇心。
他心里像猫抓一样地想看到现在的曲悠是什么样子了,而且非常变态地想到他就有了反应,他平常是非常地清心寡欲的,因为不会去想,所以也没什么欲望。交了门当户对的女朋友两年,到现在也只接吻过,女方暗示过可以更进一步的,因为以后极大可能会结婚,提前享受性生活也没什么,但季鸿都兴致缺缺没有反应。
季鸿有时候也怀疑自己是否有恋童癖,但也许是曲悠把他身上那点对孩子的喜欢占光了,他看到别的孩子总觉得很烦,全都惹他厌恶,于是他只得想还好,自己没有变成怪人。
季鸿想回去看看曲悠,但是,他时间不空,而且,后来理智也控制住了他的这种冲动。
季鸿真正回去看到曲悠是在曲悠高一下学期,夏天到了,但是天气还不是很炎热。
原因是季鸿的外婆过世了。
季鸿的外婆在两年前就生了病,之后大多数时间住在医院里,老人家遗嘱里要求土葬,她害怕火化,于是就大老远从省城医院送回老家来土葬。
季鸿就是这时候和曲悠相见了。
曲悠中午放学骑自行车回家,从他家到学校自行车程有半个小时,他平时不爱运动,全靠这路上的路程锻炼身体。
曲悠是无论怎么晒太阳也不黑的体质,他自行车从公路上过,加上一身衣服也是白色和米色,整个人就是一团白的反光,让人不注意到他也难。
他不知道季鸿家外婆过世了,骑自行车过季鸿外婆家院子前的公路过,看到门口停了很多辆高级轿车,又有花圈,从院子里传出哀乐来,心里就想到是有人死了,但他没想到是季老太太过世,也没想到会重新遇到季鸿。
他伸下一只长腿来蹬着地面稳定车子,在季鸿外婆家门口不远停了下来。
季鸿正好开着车从县城里过来,本来是在殡仪馆里办丧事就好了,不知道怎么搞成在他外婆的老房子里来办丧事,季鸿因为这事而心情一直不好。
后来想来是这老房子面积很大,且在新县城的中心规划点上,会变得很值钱,在这里办丧事,是他舅舅那边有一定考量的。
季鸿下车就看到了公路另一边的曲悠,绚烂的阳光照在曲悠身上,又一身白衣米色裤子,越发被衬得如出水莲花一般地干净。
季鸿看到他的那一瞬,想到了莎翁那一首——我怎么能够把你来比作夏天。
心中突然绕上一团春水般地温柔又缠绵的感觉。
曲悠却没看到季鸿,他很快就骑车走了。
季鸿却在车边上站了很久,被人叫到才往院子里走。
他心里咚咚咚地跳,心想,那就是他的悠悠吗?十六岁的曲悠?原来,他是这个样子的吗?
小时候的曲悠的形象瞬间被这个惊鸿的一望所代替了,纯白的少年,像是要融化在明媚的阳光里。
——没有芳艳不终于凋残或摧毁,
但你的长夏将永远不会凋落,
也不会损失你这皎洁的红芳……[1]
作者有话要说:[1]出自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我怎么能把你来比作夏天》。
第14章 十六岁的夜
高中的课业是繁重的。
曲悠的身体每天忙碌于学校与家的两点一线,心却是飞得很远了,构筑属于他自己的一方净土。
课业之外,他迷上了看哲学方面的书,全是学校图书馆里借的。
这个时候的他,内心里最深刻的问题是——人为什么活着,人如何面对死亡?
他时常因为想这种问题而愈发对人生悲观起来。
他机缘巧合最开始借到的是叔本华的论著,这是个彻底的悲观主义哲学家,曲悠因为他也感染上了这种忧郁——生命在本质上便是痛苦的,人生而必死,最终必将走向虚无,这种虚无揭示了人生将无意义。
而且,叔本华推崇肉体上的禁欲,视此为最高美德。
那些人生的意义,生生死死,曲悠自然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的,别说他,整个人类到此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所以,曲悠虽然迷茫,但也不能因此沉迷其中就不干别的事情了。
不过,他将那禁欲一条倒是彻底贯彻了。
曲悠还小,他此时其实还不明白禁欲在全面上所指,但是他将此实行了起来,有点过苦行僧的日子的样子。
睡硬板床,吃素,对于站姿坐姿睡姿严格要求,每天早早起床,学习勤奋,不好享美食(他小时候因为贪吃而犯下的错他认为应当终身引以为戒),不贪图钱财,不贪图玩乐……
他没有犯上烟瘾,也不喝酒,好色这一条也没有,所以,以上的那些就是他对禁欲二字的执行。
而这时候别的同学的理想诸如是以后当科学家,当企业家,做大公司CEO,做演员,做电影制作人,当世界第一富翁,等等。
曲悠却认为,他的人生理想是追求智慧……
不得不说,曲悠在心里上的这些想法,倒是很特别的,而且超出了他的同学。
但是,在他的同学的眼里,他这个人呢,首先就是沉默,第二就是爱发呆走神,第三就是腼腆害羞,第四就是不合群……如此种种,似乎都不是什么好的词汇,除了他长得很讨喜之外,他在他的同学中间是存在感非常薄弱的,别人不知道他的脑子里有一个丰富的世界,只会看到他懦弱而好欺负。
在季鸿遇到十六岁的曲悠的时候,曲悠已经从叔本华的世界里走出来了,他将要投入尼采的怀抱,他借到了图书馆里唯一的一本——《苏鲁支语录》。
才读到前面几页,他就高兴啊,兴奋,整个人像是瘾君子吸了毒品一样地亢奋,整个人沉浸其中不可自拔,甚至说他有点癫狂了也不为过。
晚自习上他就因为亢奋而红光满面,琥珀色的眸子变得深黑起来,闪闪发亮。
周围几个同学看他这副样子,好些都心如鹿撞,哎,一个人在散发光彩的时候就是很容易招惹人的。
他晚自习下课后骑自行车回家,出了城区,路上很少有车,黑色的天幕上点缀着群星,月亮的光辉似乎也因为群星而减弱,路灯的光静静地照着空阔的路面,晚风吹来,从身到心的舒适。
曲悠一路骑着自行车,自己一个人,却并不孤独,是的,他并不觉得孤独,因为他还有太多,那些他还没有看完的书,他还没有探索到的知识,哦,他的脑子里此时全是苏鲁支的话。
他甚至不顾自己是在公路上,一路骑车一路将今日所看到的大声背出来,那些尼采一个多世纪前喊出来的话,他此时喊出来,像是见到了心底最渴望的真知,需要呐喊,需要发泄,他渴求着将这些诉说,就像是苏鲁支选择的必须堕落,太阳需要所照耀之物——
那辰光,你们说:“我的幸福与我何有!这是贫弱,污秽,一种可怜地舒适。但我的幸福将辩证我的存在!”
那辰光,你们说:“我的理智与我何有!其求知,岂不是像狮子求食?她是贫弱,污秽,一种可怜地舒适!”
那辰光,你们说:“我的道德与我何有!……”[1]
——
曲悠是如此畅快地一路高歌,自行车从季鸿外婆家的院子外面骑过去。
季鸿知道他下晚自习会从这里过,他靠在车门上等他。
他看到曲悠从远处的黑暗里骑过来,骑到近前,像是曲悠往这里来,带来了光;他听到曲悠的声音,那似乎带着咏叹调一样地满含赞叹的抑扬的声音;他看到曲悠的快乐,灿烂的笑脸,像是在熠熠生辉……
这是他的曲悠么,比天上的月亮来得更让他心醉。
季鸿知道曲悠在背尼采的那最著名的《查拉图斯如是说》,里面上帝死了。
他想曲悠已经在看这种深奥的书么,看他那高兴的样子,像是拥有了全世界一般。
的确,现在曲悠的确是觉得拥有了全世界。
如果季鸿不打扰他,他将一直这样高兴下去。
季鸿叫住了曲悠,——“悠悠。”
曲悠一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哪里听得到季鸿的声音,当季鸿叫他好几声之后,他才意识到有人叫自己,停下自行车用腿撑住。
他脸上带着的兴奋还来不及收敛,看向还飘着哀乐的季鸿的外婆家的院子时,看到了距离自己很近的一辆车,黑色的,车门处站着一个人,因为在背光处,他看不清楚是谁,但是心里却马上浮现出一个身影,他因此而吓了一跳,撑在地上的脚也动了一下。
季鸿朝他走过去,从暗处走进月光和路灯的灯光里。
果真是他,曲悠刚才还热烈高兴的心一下子跳了几下,脸上神色也沉静了下来,继而想到自己刚才那癫狂的模样莫不是被这个人全看进去了,于是又觉得很不好意思,羞窘起来,脸也变红了。
他试探地唤了一声,“季鸿哥?”
季鸿不是五年前离开时的模样了,他在曲悠眼里,已经完全是成人的样子,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近视的,鼻梁上有眼镜,别看他又长高了的身高,就说脸型,也和以前不大一样。
这样的季鸿,完全是个陌生人一样了,但是给人的感觉更有压力,曲悠看他走过来,知道是那个熟悉的人,但是心里却变得惴惴地,陌生,而害怕。
曲悠是个胆小鬼,但是他不怕黑,也不怕鬼神,他怕人。
季鸿站在曲悠面前的时候,曲悠原来兴高采烈神采飞扬的双眸带上了一丝怯怯的神色,把季鸿望着。
季鸿看着他,朝他笑了笑,神色很温柔,道,“下晚自习了?我在这里等你。”
“啊?”曲悠惊了一下。他中午回家吃午饭时听妈妈说起季鸿的外婆季老太太过世了,儿孙都回来了,在她的老宅子里办丧事,很多车很多人来。他当时就想到了可能季鸿会回来,虽然如此想到了,但他没想过会遇到季鸿,更甚者,季鸿居然在路边等他。
季鸿伸手揉了揉曲悠的头发,还是像以前那样柔软,笑道,“怎么,认不出我来了?这么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