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尾叶
陈坚用力吸了口气,冰冷干燥的气体在肺叶穿梭,冻得胸膛发麻。片刻后,他从容地点点头:“是我。”
方行痛苦地闭上眼睛,脑子里狂乱得像要爆炸。他不知道他们怎么就落到了这步田地,可是身在迷雾之中,根本辨不清东西南北,本打算先冷静一下,可陈坚的背影像一根刺扎在心上,方行口不择言地喊:“那你是不是还怨我当年为你好,拼死抢药救你?”
陈坚脚步一顿,头也不回道:“没有,在这件事上,我永远感激你。”
可是往日的情谊,还经得起多少磋磨,却是谁都说不准了。
到了中午,天气忽然由阴转晴,白晃晃的阳光打进来,照得杨州半张脸柔润而明亮。他手里拿着刚从墙上取下来的风景画,一寸寸地小心检查。
片刻后,他失望地把油画挂回原处,视线在书房环视一圈,最后落回自己空荡荡的手里。
墙是实心的,几个可疑的地方都排查过了,没有机关或暗门。杨州找不到证据,按理说应该打消疑虑,但他偏偏有种古怪的直觉,认为书房一定能通到实验室去。
难道机关在书本里?杨州盯着近万册密密麻麻的藏书,无力之感油然而生,想起杰弗里那边的坏消息,又难以控制地焦虑起来。
到底在哪里呢……一定是某个陈坚经常接触的地方或物品,同时又非常地普通,普通到不会引起他的注意……
杨州闭上眼睛,在脑海中还原陈坚突然消失那天书房的布置——他在警校时受过相关的记忆力训练,做起来倒也不费劲。
只是今天心浮气躁,回忆像不规则的碎片,杂乱无章,许久才拼凑出一个边角。好不容易静下心来,忽然听到D3跟陈坚问好的声音,神思一动,便又功亏一篑。
杨州无声地叹了口气,决定晚点再来。
已经是中午了,太阳升得老高,光芒刺眼,靠窗的小圆桌上映着一方亮斑,泛黄的书页轻薄而透明,仿佛一触即碎的枯叶。
杨州走过去拉好窗帘,不经意瞥了一眼堆在桌子上的书,有《呼啸山庄》、《局外人》、《诗经》和《利维坦》。
杨州的指尖在空中游移片刻,轻轻地落在了那本陈坚从来没有看完的《利维坦》上。几秒后,他浑身一震,神色复杂地盯着这本不新不旧的书。
杨州突然发现,他从来不知道这本书摆在书架的哪个位置。它似乎一直放在桌子上,或者被陈坚拿在手里。不,也有过例外,陈坚突然在家里消失那次……桌子上是一本《面纱》!
杨州拿起《利维坦》,仿佛举着唯一的火种,兴奋而又谨慎。他扭头打量数十排高大的书架,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如果猜测得没错,这本书里装了微型信号发射器,而书架的某个地方则藏着接收器,两相契合,便能开启某个机关。
可到底在哪里呢?陈坚并没有蠢到把书籍分门别类地编号,方便他按图索骥。如此看来,只能从头到脚仔细检查。
他正苦恼这项浩大的工程如何才能做到悄无声息,忽然响起了敲门声,杨州手一抖,《利维坦》的封面被撕开一个小口。
敲门的是安德鲁,表面叫杨州吃午饭,实则是提醒他陈坚回来了,不要在书房待太久,免得让人起疑。
杨州应了一声,把《利维坦》原样放回桌子上。他离开书房,进了一楼的盥洗室,足足洗了十分钟的手,这才进餐厅。
本以为能避开陈坚,结果还是遇上了。
陈坚一手支着太阳穴,深深地皱着眉,听见脚步声也没抬头。他这几天心情都非常糟糕,最糟糕的一点,是他自以为调节得还不错。此刻坐在餐桌前,回想起今天看到和听到的一切,忽然后知后觉地感到愤怒和痛心。
方行有不为他所知的心腹,陈坚当然也有。一个小时前,秘书截获了方行和七号基地的贝尔纳通讯的密电,他告诉陈坚,方行和对方共商独立之事,还透露了一号基地正在进行某种极有威胁的基因实验。
陈坚没想到一切发生得这么快。上次争吵过后,他就预料到总有一天他和方行之间的分歧会达到难以回旋的地步,但却没料到会出现在如此关键的时刻。
这下,他再没可能全身而退了。
陈坚心事重重,余光瞥见一双方格图案的灰色拖鞋,盯了一会,视线上移,落到杨州莹白的耳垂上。
杨州吃相很斯文,不疾不徐地,一点恼人的声音也没有。感受到旁边的注视,他舔了舔唇缝,喉结一动,觉得有些不自在。
这两天他们井水不犯河水,相处得还算平静。杨州本无意打破微妙的局面,可陈坚盯着他,他捏筷子的手都不知往哪里放,只好转过头问:“不吃?”
陈坚面前的饭菜几乎没动,已经不冒热气了。杨州询问的语气不咸不淡,克制着多余的关心,陈坚把盘子推远了些,算是回答了他的话。
杨州随便扒拉了两口,也放下筷子。
安德鲁进来收拾餐具,恰好听见他的指令者把刚刚获知的重要情报透露出去:“UNPO的局长要退休了。”
陈坚懈怠地靠着椅背,闻言微微一挑眉。
“基地就算不出问题,都会被拿来大做文章。”杨州看他神色淡淡,不以为意的样子,又补了一句,“你别轻举妄动。”
陈坚正考虑如何补救方行自以为是的破坏,听他这么说,心里忽然泛起苦味。他无所谓地扯了扯嘴角,冷淡道:“杨警官,你的立场真是微妙啊。”
杨州默默忍受着他的阴阳怪气。他背着光,五官浸在阴影里,下巴尖上一点白,像一瓣玉兰。
这副温顺的模样,让陈坚说不出什么刻薄话来。他心里有条河,所有的出口都被杨州堵死了,水位越涨越高,不知何时就要溃堤千里。
两人沉默了一会,杨州的手机突然震动,他点开小窗扫了一眼,立刻紧紧地攥住了,指节泛出青白。
陈坚眼神一暗,野兽般的直觉让他猜到了什么,一瞬间恨意滔天,只想顺着数据流追踪到那个女人面前,然后,然后……
然后又怎么样呢?陈坚眼眶发热,狠狠咬着后槽牙,却无法像从前那样,想象出羞辱和咒骂那个女人的场景。
毕竟那是杨州的母亲,他再恨,对着有几分熟悉的脸,也很难发出恶毒的诅咒。
杨州不愿在陈坚伤口上撒盐,悄悄退出了餐厅。他一边上楼,一边打开Stars,看到周芸给他发了些游玩的照片。照片里周芸戴着现下流行的毛绒绒的卷檐帽,穿着米色的大衣,站在被积雪压弯的树枝下,甜蜜地微笑着。
杨州机械地滑动着照片,眼前忽然浮现出陈北民伤痕累累的背影。那一刻,某种灰色的,被他竭力压抑的不满情绪,终于不顾一切地露出了头。
他不愿承认,但他确实怨恨周芸。
为什么?为什么她抛弃丈夫孩子之后依然可以毫无负担地享受幸福,现在却连累自己被陈坚恨着?三十年,周芸从来没有执着地寻找过前夫和孩子。她没有忘记他们,杨州知道,可若非此次他来一号基地执行任务,周芸也许一辈子都躲在蜗牛壳里,直到弥留之际才告诉杨州他有个哥哥。
她太懦弱了。这三十年,她一直幸福而懦弱地生活着。她给小儿子取名杨州以纪念故乡,每年参加反《隔离法案》游行以平息心头的愧疚,却从来不曾直面当初的罪过。
现在她想要补救,可惜故人已逝,阴阳两隔,当初的孩子,也不再认这个母亲了。
杨州没有回复周芸的消息,刚回到房间,周芸便按捺不住地发起了通讯。
她发照片本也是试探,实际是想知道前夫和儿子的下落。因为杨州告诉她初七有结果,她一整天都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眼看到晚上了,杨州还没有动静,终于忍不住打了个电话来。
杨州跟母亲干巴巴地寒暄了两句。他平时跟父母也不亲昵,周芸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叮嘱他执行任务注意安全,便绕到了寻人一事上。她精神紧张,也就顾不上照顾小儿子的情绪,直截了当地问:“州州,上次你帮妈妈查的人,程北冥,有消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