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爹/十年暗恋 第111章

作者:香小陌 标签: 近代现代

  孟小北低喊:“爸爸。” 

  四周安静,几种仪器和管子交织发出单调低哑的声音。孟小北说:“爸,对不起。”

  孟小北肩膀抖动,声音沙哑,哭着说:“爸,我认错了,你能回来吗。”

  护士在屋内走动,行动路线和脚步声规矩,仿佛每天走过千百遍,看过无数次这样亲人弥留告别的场面。护士在身后提醒:“你不要哭啊,眼泪容易带出细菌。”

  孟小北用力咬着嘴唇,强迫自己不哭出声音,后退几步,不让瓢泼如雨的眼泪落到他爸爸身上。

  房间里突然暗下来,灯火飘摇,起风了。

  ICU重症室里是不应该刮风的。

  但是,孟小北那夜绝对感觉到头顶身边刮起阵风。他直立着,身体被风一打就透了,像薄薄的纸片,一百二十多斤的体重都没有了。风从他耳边吹过,盘旋,耳畔恍惚有阵阵脚步。这可能是他爸有话想对他说,嘴上却已经说不出来,只能灵魂交流。

  孟小北看到他爸爸眼皮微微动了一下。

  孟建民两枚眼角都流出眼泪,现出两行湿润痕迹。

  小北哽咽着说:“爸,天还没亮,少棠说他凌晨时就能赶过来。”

  “爸,您再等一等少棠,可以吗。”

  “爸爸,对不起。”

  

  孟小北认为,他爸爸绝对是听到他说话,听到他恸哭认错。

  孟建民给了他回应,胸膛明显起落,勃动。每一次的呼吸,都十分艰辛、沉重,努力地支撑和拖延生命。

  中途曾经心跳停止大约三分钟,孟小北都快要崩溃,觉着没有希望了,他要独自送走他的爸爸,一个人承担一生无法摆脱的痛苦愧疚。医生护士围过来检查,已经准备宣布死亡。然而这时,孟小北看到仪器上那条线又跳了。

  大夫说,这人原本只能维持一两个小时,坚持不到多久。

  护士都很奇怪,怎么这样了,怎么还没有停止呢。

  凌晨时,孟建民又开始呼吸,撑得十分艰难,仿佛就是心事未了,舍不得走,也知道这个时辰是不应该走的。他儿子现在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多么的可怜,怎么能撇下儿子一个人、让儿子孤苦伶仃无人照顾?无论如何也要等来一个能托付的人。

  眼角再次流出眼泪。孟小北永远都忘不了那样场面,他爸爸眼角有大颗大颗泪珠滚落。

  ……

  

  少棠到达医院之后,向主刀大夫问明情况,为他嫂子交付了手术押金,办好一应手续。少棠叮嘱大夫,不要告诉我嫂子实情,两口子患难夫妻多年恩爱,就说我大哥还在抢救,人还在。

  少棠是最后一个见孟建民的人。他站在他大哥床前,垂手直立,孟建民脸颊瘦削却骨骼坚硬不损,前额和眉骨坚挺,面容完好端庄。

  少棠喊了好几声,弯下腰凑近,求问遗嘱,孟建民却说不出一句话。

  孟建民就是在等少棠,顽强地又撑了六个小时,等到早上,天亮了。远处钟楼仿佛从远古八荒荡涤着尘埃传来深沉的喑鸣,雾霾散去,露水润泽,令这座城市焕发新颜。

  少棠当时哽咽说:“大哥,如果你不同意那件事,你告诉我,我尊重你的意愿。”

  “大哥,你给我做一个表示,不同意就摇头,我能看懂。”

  孟建民既没点头,也没有摇头,很努力地想要对少棠做出回应,想说话,胸口起伏,分明就是想要叮嘱什么,眼角扑簌下眼泪。

  少棠眼眶通红,也流泪,哽咽无法呼吸。少棠说:“大哥,我一定替你照顾嫂子,照顾小北一辈子,将来不会让他吃苦受罪。我给咱爸咱妈养老,他们就当作是我亲生父母,你放心。”

  孟建民等到了少棠这句承诺,终于心安,当真就慢慢平静下去,不再挣扎着喘息,眼泪竟也止住。

  建民面容安静平缓,一生无数艰难坎坷,都在那一刻戛然而止,好像也没有别的什么牵挂哀伤。孟小北远远看着,在模糊泪眼中凝视他的父亲从容的神情。事实上孟建民一个字都没吐露,或许这就是孟小北一厢情愿,内心底下彷徨期盼。他觉着他爸在那一瞬间是同意了,眼泪是为他而流,他爸爸仍然爱他。

  ……

  

  ******

  

  孟家亲眷的航班晚到一步,没有能够赶上最后一面。姐妹在门外抱头痛哭。

  他大姑也心疼大侄子可怜,又抱着孟小北哭了安慰一场。

  中午警察来过一趟,少棠出去与警察交涉。当时有人报过警,交警在现场勘察留下事故报告,已发出肇事通缉。

  小北他三姑哭了半晌,偶尔爆发出几句:“少棠你说这事是因为谁造成呢?!如果没有你和孟小北那样,我哥会出事吗,我哥能突然这活生生一个人就没了吗他就没了!……”

  少棠靠着楼道墙壁,嘴角紧闭,挺立无言。如果孟建民在弥留之际,对他是摇头,要求他和小北分开,即便一时间再痛再难过,反而就是解脱。

  他是那个活着坚挺着要承担责任的人,假如在这样的关头放弃孟小北脱离关系,作为男人也是一种懦弱和辜负。

  大姑当时制止了其余人:“你们都别这么说,以后也不许这样说!”

  大姑严厉地说:“这就是意外,完全就是一场意外!你没听刚才警察说的吗,事故报告都出来了,是那个司机超速不看人行道,咱大哥和嫂子当时走的是斑马线,大哥嫂子完完全全无责,对方负百分之百责任!咱们家的人,都没有过错!!”

  楼道内四下无声,一家人伫立。大姑说:“将来大伙跟咱爸咱妈说这件事的时候,也要这么说,这就是意外,谁都不希望发生的!要责怪就怪那个肇事的,抓着人把他判死,我都想千刀万剐了他!孟小北没有责任,咱们全家绝对都没有责任!”

  孟小北抱着他大姑哭得不停粗喘。

  大姑后来搂着孟小北断断续续讲了很多故事,“你爸小时候对妹妹们就很好。其他妹妹都小,家里就我和我哥年龄近,我哥就带我一起玩儿,在二厂合作社捡菜叶子捡水果吃,所以我和我哥感情最深。我哥就是一生命不好,这辈子事事不能遂他心愿。”

  “出了事,最忌一家人互相埋怨。”

  “人没了,家不能散。”

  大姑说。

  

  家里当时想尽办法,通过学校系主任辗转联系剧组,通知孟小京回家。孟小京可惜还是回来晚一天,从西北戈壁滩影视城坐车出来,赶不及,没能见上父亲最后一面。

  孟小京来时,聂卉就也跟来了。那两人在医院楼道抱头哭了一场。聂卉看起来是真伤心难过,脸色通红,大约也是惦记起她孟叔叔生前的和颜悦色各种照顾。随后亲家派了秘书过来,找医院领导询问马宝纯手术救治的事。孟小京攀上的这位亲家母,平心而论,很仗义很会做人,懂得雪中送炭的道理,当时帮忙协调医院,安排当地最好的主刀大夫,上最好的医疗条件,给马宝纯做了手术。手术很成功,度过危险。

  就凭这一点,孟小京也得记他丈母娘一辈子恩德,不敢不报恩。

  聂卉妈说,我们家总之没有儿子,以后就是拿孟小京当我们家“半子”。孩子年轻丧父,多么难过。

  

  一家人探病,没有告诉嫂子家里男人已经没了,都不说,拖了一个月才说。

  马宝纯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出神,有时悄悄抹个泪,却也十分坚强。

  她有一回问少棠:“我其实猜到,你大哥是不是不在了?”

  马宝纯说:“我记得清楚,当时他推了我一把,把我推开,先撞的肯定是他。你大哥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永远都是这样,他不愿意让家里其他人吃苦受罪,最后一家子所有的苦,都让他一个人吃了。”

  孟小北孟小京哥俩开学都被打发回北京,为了瞒住爷爷奶奶,得继续在北京念书,大四还关系着毕业分配。

  少棠有半年在北京和西安两城之间奔波,给他嫂子雇了一名护工在医院里照顾起居。

  事故的肇事者,在事发之后一天即落网被抓,就是一辆手续不全的违章渣土车。少棠往交警局和法院跑了几趟,处理繁琐的善后,又去孟建民厂里谈伤员在西安的后续治疗费用,以及找保险公司扯皮。在当时混乱状况下,孟家也没有别的能打能吵能扛事儿的男丁,亲戚都在北京上班,只能少棠去跑,为他大哥嫂子讨个公道。

  偶尔觉着难受难撑的时候,想想头顶青天孟建民盯着他呢。

  保险公司不厚道,原本想赖账,说你这是刑事责任案件,抓到了嫌犯,就是肇事者赔偿,我们不管赔,不能让你拿双份,出个事故你还有的赚?少棠急了跟保险公司的人抠法律条文,说老子他妈的这么些年都是跟人签合同的,以为我不懂法没见过合同?条款上怎么写的你就怎么给我赔,不然我叫我的律师跟你打这个官司。

  保险公司欺软怕硬,看过少棠名片上的台头,那间公司名字,权衡利弊,估摸惹不起,于是赔了。

  也是因为这样状况,原本有可能针对到少棠身上的怨恨与责难,就没人顾得上了。建民不在,一家之主就是老太太,别人轮不到。再者说,如今这情形,谁把贺少棠撵走,谁就顶上来负责孟建民留下的遗孀老小,将来孤儿寡母有个需要,谁担着?

  案子后来判决比较顺利,该伏法的伏法,该赔钱的赔钱,依照当时情况,算是给一个普通工人家庭争到一笔巨款。然而多少钱能挽回一条鲜活生命?

  

  此前,母亲住院恢复期间,孟小北孟小京回家一趟,整理父母的东西。

  大屋酒柜上,摆有孟建民一张黑白相,两只香烛。孟建民年轻时英俊端正,双眼极有神。经大姑提醒,头七当晚,两兄弟在他们大院门外,大马路的路口处,烧了一盆纸钱,算是烧七。

  孟小北从衣柜里给他妈妈收拾出一些衣物和日用品,准备带去医院。

  聂卉一直安慰着男朋友。女孩安慰人的方式,大抵就是哭,掉眼泪,柔情攻势。由这种方式来减轻另一方情绪上心灵上的痛苦,也不失为一种有效方法。

  然而少棠不能也哭。少棠和孟小北两人自始至终没有互相说话,就埋头收拾东西。

  孟小京侧身坐在他们家窗台上,眼望远处一片空旷开阔地带,发呆片刻,转过头道:“孟小北,爸爸这么多年永远还是更疼你。”

  孟小京逆光的身形在窗前化作一丛剪影,眼睛黝黑,说:“爸爸就是没有等我,没理我,他最后心里最惦记的人是你。”  

  孟小北仿佛就是从那一年,经历了这许多事,性格变内向稳重很多,说话口气都变了,一下子长大。

  他天生不是那种多愁善感自怨自艾的人,不会过度自躏苛责放逐人生。他不会认命,他从来都是遇挫折而更强,他可以活得很好。

  孟小北往北京给祁亮打了个长途,在电话里说:“亮亮,没事,我问问你怎样,好好过日子,别再晃荡。”

  祁亮:“你干嘛啊,莫名其妙的,我日子过得好着呢!你真够操心的。”

  孟小北说:“我家里出了点事。我爸我妈出车祸了,我爸爸不在了。”

  祁亮在电话里半天没说出话,需要一段时间反应,二十岁男孩,没有“爸爸不在了”这样的概念。

  后来祁亮对孟小北说,挂断电话之后,他立刻就给祁建东和他妈妈分别打了电话。祁建东当时特激动,电话里嗓门贼大,豪气地谈笑风生,以为他儿子主动找他和解、向他低头了,父子恩怨从此一笔勾销!

  祁亮给萧老师打电话,鼓了勇气对萧逸说:“就是想问问,你过得好么?以后还能叫你小逸逸吗?”

  萧逸也诧异:“小亮你怎么啦?”

  祁亮撅嘴小声说:“我心里一直特想你,不好意思跟你说,怕你嘲笑我没有人要了。”

  

  大屋窗台上有一排盆栽,夏天一个多星期没浇水,集体打蔫儿,那盆文竹纤细的茎杆直接萎了快要枯死。孟小北赶忙拎了喷壶浇花。这都是他爸,养病期间平日里侍弄几株花草。种的有吊兰、君子兰、文竹,皆是清雅气质一类的植物。

  回想住在这个家的两年高中时光,孟建民当时确实病得很重,夜夜咳嗽。孟小北自己反省,他好像没有帮他爸倒过一杯水。他妈妈总是不好意思指使他。双方隔着一层,马宝纯每次都喊孟小京倒水倒痰盂。

  大衣柜里有相册,孟小北拿相册出来看。这是那种装黑白小照片的老式相册,每一页贴有几幅照片,布局随意,再以一层薄膜覆盖上,黏住。孟小北挑中一张他们一家四口的老照片,揭下来揣在自己钱包里。那时还住在西沟,老的厂房宿舍大院里,孟小京很乖地让妈妈抱着,而他自己像个小泥猴子,顽皮地骑在他爸后脖子上,威风霸道地占据他们家制高点,快活得眼睛眯成两道缝。

  孟小北去小屋整理他留下的课本杂物,装了两大纸箱。

  他在他书桌一角,发现两张红色存折。

  存折都写的他的名字,一张是他高中两年挣到的微薄酬劳,另一张大约是大学几年陆续挣到的钱,他自己都记不清,不太在乎钱。存折里是一笔一笔小收入汇起来的;孟小北每次上交稿费,孟建民立刻记账,存到存折里。另付一个小记事本,记录每一笔入账的数目日期,可能是怕和家里别的钱弄混,特别细致。

  孟建民当日临出门前,在大儿子书桌前坐了挺久,然后在记事本空白页上留了话。

  【小北,这是你这几年画画辛苦挣到的稿费,我们一直为你记账存着。大学即将毕业,就都交给你自己保管……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事,如果受了委屈,那方面发生变故,还是回家来。爸爸爱你。】

  

  好像是少棠先掉泪了,站在屋子当中,眼眶慢慢殷红,觉着自己已经够爱儿子,或许可能还不够深沉深刻,偶尔自私。

  孟小北捏着两张存折慢慢蹲下去,掏心扒肺的,抖得喘不上气,被少棠从后面用力攥住肩膀。

  十五年前少棠与这家人相识,他夜里去爬孟建民家窗台,想偷腊肉吃,结果被小狼崽子无情地浇了一身狼尿。那时的贺班长多么年轻无畏,浪荡洒脱,脸皮也厚,他就拎着两瓶西凤,哼着小调,跑到人家里蹭臊子面吃,一来二去,吃出十五年交情。他赚回个干儿子,大宝贝,一生作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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