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香小陌
少棠在电话里半开玩笑:“小子你放心,安心地考试,大胆地闯荡,不成还有我在后边儿帮你接着,给你兜底……大学不录取你,我录你!别有压力,明白吗。”
孟小北:“……哦,好吧。”
孟小北只要在电话里听到他小爹低沉略性感的嗓音,脑内迅速浮出对方一张温存笑脸。
少棠也在奔大房子,不然风里来雨里去为什么而奔波?有些话嘴上不会说,他不想让孟小北下一次回家时,喏大一个北京城两人找不到一张床能睡在一起。
相隔两地的伴侣就是这样,有时难以琢磨构想发生在对方身上千丝万缕的变化,时间长了,双方好像没什么话可说。以前不在一起时还写信,如今也不写信,拿起电话竟然冷场,听筒里弥漫出令人心口疼痛的想念。
冷场并非不惦念,反而是双方都忙,有时刻意不去想对方。想起来就难免感到寂寞和渴望,于是尽量不想。
少棠这几天呼了好几回,三四条留言向大宝贝儿汇报出差行程,快要离开宾馆,孟小北才约好接少棠的长途。
电话那一头的少棠,听起来有一股子路途风尘中奔走滚打出的沧桑味道,有香烟燎出的人间烟火气息,更有强烈压抑的情绪。少棠声音低沉沙哑:“北北。”
孟小北说:“大宝——宝!”
少棠话音里有火:“怎么了你?为什么不等我电话?”
孟小北皱眉头解释:“这几天确实忙么,赶稿子,周末交画,画完最后一册这个暑期的活儿就完成了!”
少棠:“说好了你放假我过去看你,你再也没跟我提过这茬了吧?”
孟小北:“正要提来着,最近画画儿,等我交稿了你马上过来!”
少棠没道理地喷了一句:“画画儿呢……画画重要还是我重要?!”
孟小北狠命胡噜听筒,想象那是少棠的头,乐道:“少棠——小爹——你永远都最重要,别跟我酸!”
老男人也会撒娇,而且脾气更大,少棠哼了一句:“你在外面野得差不多可以了,你还是我的人么?”
孟小北表情收敛,严肃地说:“是你的人,我那个什么的处男身给你留十七年了。”
少棠愈发不放心,是因为有一天孟小北终究快要翅膀硬了脱离他的庇荫,他自私到甚至不希望他的小北长大、离巢。
孟小北自豪地说:“干爹,我现在就是个小个体户,我自己就是老板,我对出版商卖画挣钱。”
少棠拧眉:“你这么急挣钱,你打算干什么、找谁去?”
孟小北说:“我哪也不去,我养你。”
少棠:“……谁养谁?”
孟小北重复三个字:“我养你。”
孟小北想得挺明白,电话里一字一句地讲道理:“我亲爸,只是我半个爸爸,孟建民的另一半——其实是另一多半儿——都是属于孟小京的。我不可能一辈子靠他、花他的钱,我没那么大脸。”
“你呢,少棠,你是我干爸爸,你更不是亲的,养我十年我也够赚了。做人不能太贪掏矿也不能把矿芯儿都挖空,我更不能一辈子就吃你的花你的钱让你养我一个废物、小媳妇儿。”
少棠:“……老子也没介意养你这废物、小媳妇。”
孟小北粗声道:“老子介意成吗!谁是废物么!……你比我大,以后你终究会老,我一个男人我如果不能自立养家什么都不行,将来你从部队里退休,你们密云北戴河疗养院里就又多出一老干部,就是你。我不会让你那样,大宝宝你放心,十八岁以后咱两个就是我挣钱养你、疼你,给你买房子住。”
电话另一头,孟小北的“大宝宝”半晌都没说出话,胸膛喘息声沉缓深重,消化这一席话都消化了很久,毫无心理准备。
……
交稿结款那天,孟小北左思右想,没告诉父母,也没有打电话叫他学校里几个哥们,独自一人赴约。
他把全部上千张画稿大图整理打包,捆好,提了一只大号红蓝编织袋,就跟赶火车似的。他临走在家门口转了转,不放心,又上了一趟楼,从厨房抽屉里摸出一把菜刀。觉着菜刀太大太显眼了,于是拎了一把西瓜刀,夹在随身手包里。
怕对方再忽悠他不给钱,出门谈生意么,得让自己狠起来。
孟小北走在钟楼附近大街上,戴帽子墨镜,大短裤配趿拉板,指间夹了半截烟。
肩上扛一口编织袋。
腰里别一把西瓜刀。
后来的若干年,孟小北在行内与人见面谈事儿,都是这么一副不修边幅的行头。他也算自成一派。
这是他第一次管人要钱“收账”。
一手付钱,一手提货。
那出版商和部门编辑早先已经阅过分镜头本和底稿,这次仔仔细细清点墨线稿的页数,点头:“好,太棒了!我们马上就排版制作,开印,趁热打铁,争取开学不久就在各个书摊铺开上市!”
“卖得好,咱们继续合作。如果卖得不好,可能就没有第二套书了。”
孟小北收到用牛皮纸捆扎的一包钱,十元一张的票子。
他点钱时紧抿嘴唇,大气镇定,其实手指尖摸到人民币大票独特的肌理纹路就开始抖了,没与这么多钱亲密接触过,差点儿把腰包里藏的刀抖掉地上……
一直到走出来,站到阳光下,孟小北茫然地大步徘徊在街上,听见远处钟楼撞响声声轰鸣,落霞与群鸦天边游荡。天际被染成嫣红色,像他出生那一年西沟山梁上的颜色。
孟小北攥着腰间的一包钱,另只手时不时摸到包里的西瓜刀,不停地傻乐!
他突然停步,跑到街边小卖部想打电话,结果呼到少棠的CALL机上没有回应,在公用电话等了十多分钟也没等到。孟小北实在太激动,无法抑制,在小卖部门口像个疯子转来转去,最后买了一根长长的关东糖叼在嘴里,才心满意足地走开。
他挣钱了。
五百块是多么大一笔,他数款都数了十分钟,没见过满把十元一张的大票,就好像小时候跟干爹一起打牌手太壮一下子抓了满把的主,主太多乐晕了都攥不住啊!
他知道他爸这样的陕汽第一批老职工每月工资福利津贴所有的加在一起,是一百四十元左右,军队下属兵工厂重工业工人是当年工资很高的。他妈妈在电话室值班,工资只有他爸一半。相对而言,商业一线职工就低很多,百货商场售货员每月或许能拿到一百,他们区粮食局职工每月才拿八十五。那年代电视明星都挣得不多,报纸上报道过,《红楼梦》几位主演每集片酬才六十元。
五百元画酬,这是孟小北用自己一双手挣到的第一笔“巨款”,他人生的第一桶金。
第六十二章野鸳鸯
孟小北当晚揣着一摞钱回家,直接爬到上铺,把钱啊刀什么的一股脑塞到他枕头被子垛下面。他在上铺折跟头,拿大顶,结果天花板不够高他小腿直接戳到房顶身子直直地拍下来!他挂到床边再滚回床上,抱住枕头,把枕头当做他小爹的脸,“啵啵啵”狂吻,兴奋和满足感无法名状。
马宝纯在厨房熬中药,满屋弥漫浓苦的药气,絮叨她俩儿子:“没治了你们哥儿俩,都不着家,也都不复习功课,整天不知在忙什么。这眼瞅要高三了,我看连大本都悬,咱们本地大专能录上咱家这哥俩吗?”
孟建民最近卧床休养吃药,也管不起两个蔫儿有主意又有脚有腿的大儿子。马宝纯说:“孟小北就是画画儿,回家来谁都不理一声不吭关起门画……还有孟小京,你真行,跑到咱西安市话剧院跑龙套?你倒是帮你老妈也跑跑龙套啊!我每礼拜值五天班还照顾你爸忙得四脚朝天孟小京你要是能在咱家多跑个龙套端个水熬个中药,你就是咱家最宝贝的儿子!……”
当爹的在床上乐。孟建民喘着粗气开玩笑说:“咱家老二奔着电影明星的路去呢,将来没准儿真能考北影。”
马宝纯大大咧咧道:“就他,呵呵呵,他还能考‘北影’?……你是说咱北城外的西安皮影剧团吗?咱这个也是‘北影’,我看这个‘北影’靠谱。”
马宝纯洗好一只香瓜,在抽屉里翻:“嗳,咱家西瓜刀呢?”
“咱家的刀怎么失踪啦?!”
孟小北在床上听见,打滚乐:“嗳妈,咱家的刀呵呵……”
孟建民夫妇当年绝想不到,他家老二最后能考取哪里、走上一条什么路,当然他们也没想到孟小北后来能混成什么样。
晚上孟小北将刀悄悄顺回厨房,到父母房里,乖儿子低头抿嘴将钱如数上交:“爸,妈,我在外面挣了几个小钱。”
孟建民马宝纯看着床上摊开的这一纸包的钱,当真完全没有想到,这是你画画挣的?……你画什么画儿能卖到铺开来一床的票子?
孟建民眼睛睁圆了,然后又眯起来,脸侧笑出两片深刻的皱纹,不相信,内心又挺激动:“孟小北,北京天安门城楼上那幅毛主席像,画那一幅画你知道酬劳才多少?……组织上给那位老画家才一百五十元钱!”
孟小北嘴角一弯,笑出几分年轻人的意气风发,高昂着头:“时代早就不一样了,您就别提当年那些么。”
马宝纯把老花镜拿出来戴上,反反复复数那一沓钱:“小北你你你现在就画这个了?钱是挣着了,你挣你妈我半年的工资,可你高三功课都快废了怎么办?”
孟建民摆手让媳妇打住,别说。
孟建民伸手拍拍孟小北肩膀,半晌道:“儿子你挺有本事的,有才。你爸现在也不敢说拖你后腿的话了,我特别怕像当初挡了孟小京的路那样、再耽误了你们哥俩……小北我这样跟你说,你爸能力有限,也帮不了你什么,将来怎么发展,就靠你自己去闯。你要是真有这本事,你就靠画画儿也能养家立业一辈子,真的!你自己把将来的路想好。”
两口子把这钱存了一张存折,开户用孟小北名字。
孟小北客气了一句:“您看病花那么多钱,给您买药吧。”
“别,我不用你的,厂里给我报销。”孟建民笑说:“钱存你名下给你留着,你爹妈绝对不贪污你挣的一分。搁倒你手里,你就全都买烟糟践了!”
孟小北一惊,脚蹭小腿:“啊?……人家哪有么!”
孟建民嘲笑道:“你以为,你爹闻不出你身上时不时一股子烟熏火燎味道?你抽哪个牌子我都闻得出!你在北京抽‘香山’还是‘大前门’?”
孟小北低头伏法,笑得乖顺讨好,赶忙巴结老爸:“呵呵,我一般就抽香山么,省钱。大前门太贵,我干爹他抽大中华,可上档次了!爸爸下回我买一条大中华孝敬您!!”
孟建民顿感欣慰,揉他脑瓢:“行了行了!以后记着买烟孝敬你干爹。”
孟小北这话可没敢应,垂下眼,心想我以后买房孝敬小爹……我想和少棠“成家”。
孟建民还不忘低声嘱咐:“儿子,跟你商量个事。你挣钱这事我们知道就可以,别在孟小京那儿显摆。你也知道你弟这人特别要强,他跑一天龙套三块钱、五块钱,领一个盒饭,你一下子就拿回来五百,我怕他心里不平衡,接受不了,精神压力太大。你不要说,好吧?”
孟小北点头:“我知道么,我不说。”
自从孟小北来西安后不久,他瞒不住话,终于还是将他父亲的病告知少棠。
少棠也对孟家老太太老爷子交待了孟建民的病情状况。当然,没敢描述得那样邪乎,只说受了工伤肺部有少量积水,现在吃药休养,绝没敢提每年做一回肋膜穿刺这类手术,听了太让人难过。
孟老太太还是牵挂她这苦命多灾的儿子,即便是常年不在身边互为依靠,儿子在心中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位置已经逐渐被大孙子北北所取代……孟奶奶晚上,有时坐在床头,看台湾家长里短的肥皂剧,《一剪梅》、《星星知我心》什么的,看着看着,被电视里情节触动,慢慢就流下眼泪,用袖子猛擦,悲从心中来,“俺的苦命的儿啊……建民啊……”
少棠从北京给孟建民寄过不少补品、营养品,还专门找专家打听哪种药最好、肺积水病人吃什么能减轻症状。少棠往家里寄过进口的深海鱼油螺旋藻蛋白粉,东北大香菇各种山珍,还有营养品口服液。
暑假临近尾声,少棠借出差办事机会,来了一趟西安。
那天一大早,孟小北穿得干净,之前特意去理发店捯饬过发型,把头发吹起来,在车站等他的棠棠。少棠从站台台阶上来,三步并做一步地迈,走出出站口,双方一眼就瞧见对方。
少棠头发是越剃越短,两鬓和脑后削得露出青白色头皮,愈发有那一代军人铁汉的气质。军装外套披在肩上,在火车站人群中大步行走时那气势都令周围人纷纷停步抬头,行注目礼,下意识避让,让出一条道。男人若要有气势,气场,先就需要三十年年龄阅历在身上垫底,年纪轻的男孩出不来那样气场。
孟小北则完全相反,头发越留越长,已经达到校规允许的极限。头发帘遮住半张脸,细长的眼在发帘后隐隐闪动外人看不出的情谊。
俩人遥遥对视,小北挥一挥手,一声不响快步向对方走过去,没有说什么话,就紧紧地抱住了。
两人四条手臂将对方用力箍进怀里,越紧越发能感受到肋膜深处迸发的痛感和胸腔中勃动的心跳。孟小北用力闻少棠军装领口里的气味,凭气味就辨别的出,他小爹身上仍与分别时一模一样味道,没有变过,没有别人。
俩人在人流密集的火车站大厅里拥抱,周围无数人匆匆走过,也没人发出异议,那就是兄弟或战友之间再正常不过的一个拥抱。孟小北已经与少棠个子一般高,拥抱时肩膀位置持平,两个货真价实男人,没有一丝违和感。分开时额头稍稍蹭到,孟小北心猛地抽疼了。他清晰地感觉到少棠胸膛也抖,看见他又长高了少棠眼里有水光。
见面不到一分钟迅速就找回那十年美好光阴,心从来也没分开过。
狼狈地草草地“亲热”一下,少棠恢复往常面孔,一手搂小北,另一手提自己行李,这时才回过头随口招呼几步外的同事,“小张,走,站外有人接。”
孟小北也这才发现同行还有人呢!他顿时不自在了,两手插兜完全不敢沾少棠,埋头走路,年轻男孩害羞心态作祟,低着头用发帘恰到好处遮住大红脸。少棠反而一路昂首挺胸,搂孟小北的那只手晃都不晃,淡定自若,对同事寒暄道“这是我亲侄子,我们全家的宝贝儿。”
孟小北问:“住我家里么?”
少棠说:“出差办事儿来的,开了介绍信,住宾馆。”
孟小北说:“你住我们家里多好,方便,热闹,我爸也惦记你。”
少棠走在大厅里目视前方:“住家里最不‘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