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香小陌
第七十章告白
少棠足有一年有余,没见过孟家小姑,并非刻意回避,而是女人出嫁了,又生了孩子,大部分时间都在婆家,家里还有个瘫子公公。
一打照面,都不太敢认。少棠仍是一身白衣军裤,俊朗潇洒。少棠自打从东北回来,这几年,似乎就再没变样,没有老过,三十出头的精壮男人,又有爱情滋润,正是一把盛开鲜花成熟诱惑的年纪,浑身上下散发男人味道。孟建菊论年纪,比少棠小两岁,然而已经眉目大变了。
女人婚姻幸福与不幸,感情心境全部写在脸上,瞒不住人的。
孟建菊坐到小屋床头,眼眶红肿,年轻时温婉秀致的一张脸,因为心情的痛苦、生活的摧磨,逐渐开始扭曲,从皮相到精神都在慢慢垮掉。她的眼眶日益深陷,颧骨突出,原本有些欧化的端庄眉眼变得突兀,寡相,令人不忍细看。
孟小北站在一旁,手插兜,有些无措:“小姑,您,您没事吧?”
孟建菊在大侄子面前不愿表露,迅速摇头:“没有什么,我回来坐坐。”
孟奶奶摇头叹气,眼里含露不满:“这不争气闺女,你又跑回来赶剩么呢?”
“你儿子呢,没有带回来?”
“这是又怎么的了?!”
那娘俩在屋里掰扯几句,孟建菊含泪说,她男人把儿子抱到叔叔家去了不让看,受不了了才跑回来。
少棠默默站在门口,当时没有说话,不好插嘴搀和。
但他一打照面,就已发觉不对劲。孟家小姑眼圈发黑,嘴唇呈现不健康的灰白,整个人羸弱病态,一只手好像有些肿,这些都是很不好的信号。
当日,也就几分钟工夫,小姑父紧跟着追到丈母娘家,前来要人!
小北的这位姑父,家里原是京郊农民,进城务工。本人是个高大威猛的汉子,性情爽烈,挺能干,因此在单位混得颇为不俗,给单位领导当司机,平时出入,开一辆特显眼的大奔。
这奔驰车开着,出入时常有人拉拢巴结,送礼,明明不是自己的车,心理上也全当成了自己的。人从低处往上走,当真不能发达得太快,身价看涨,眼界开阔了,难免就要忘本,说话做事就压不住那膨胀嚣张的气焰。
小姑父夹烟站在门边,高壮的身形几乎遮住大门口的光线,板着一张暗红色长脸:“孟建菊,赶紧跟我回家。”
这人身后还跟着两个男人,五大三粗,摇晃着站在门口,是他本家表兄弟之类的人,来撑场面闹事的。
小姑吵架更不擅长,坐在屋里难过地哭,但是孟家老太太在。老太太提着擀面杖出来,虎着脸:“小郑,来啦?……来了没看见俺是怎么的?”
郑铁军一见老太太就怂了,呵呵了两句:“妈……”
老太太特厉害,冷眼问:“还知道喊俺一声妈?”
“那俺就问你,俺这闺女,今天怎么回事,做剩么一个人跑回家来?!”
“你对她好?你对她好她能不跟你好好过日子,她还能跑了?!”
“俺家人都是讲道理的!俺小闺女,是四个闺女里长得最好的,她嫁你一年多,她现在变成剩么样子?你自己说你有没有欺负她?你以为俺全家人都瞧不出来?……你这两年还长本事了你!!!”
闺女懦弱,老太太可不懦弱,脾气嗓门大着,几梭子连珠炮,就把她家姑爷横扫成筛子。
孟奶奶在家里关起屋门嫌自己闺女没出息,怒其不争,可并不意味她能允许几个姑爷在她眼前耍横撒野。这个家,几十年来,都是老太太一手操持支撑,拉扯大五个子女和一个孙子。一家之主,说话响当当,做事硬梆梆,爽利泼辣,绝不怕事儿。
郑铁军在门口徘徊,说不出个理,红着脸膛,率领本家兄弟大步抢进门来,想强行把人带走。
女人娶进门,就是老子的人了,婆家说了算,想怎样就怎样。
孟小北在屋内,下意识就圈住他小姑,不让抢人。少棠默默一旁看着,突然一步上前,横拦住那一伙人:“有话到外面说,别在家里吵,别动手来粗的。”
两个男人直面,当时就对上了。
小姑父纳闷:“你谁啊?”
少棠直视对方,也没迟疑含糊:“我是老太太儿子,孟建菊是我妹,这是我们家,你出去说话。”
小北的小姑生性温和,性格软弱,像一片摇摆的浮萍,没有主心骨,遇事就只会抑郁流泪。当初爱错人,随后嫁错人,然而孩子都生了,就等于没有回头的路。愈是优柔懦弱之人,不要指望她能奋起抗争改变婚姻中的命运,一步错,步步都是错!摆在人生面前的道路仿佛就越走越窄,越走越看不见方向和希望。
今天倘若是孟建民在这个家,遇上这事,自己妹妹被妹夫欺负,闹上娘家,做大哥的一定为亲妹出头。
然而孟建民不在,这家里能出头的爷们儿,就是少棠一个。
孟家上有二老,下有妇孺,就没别的男人。少棠一人拦住门口三名大汉,镇住这个家。
郑铁军骤然一见贺少棠,上下打量半晌,突然醒过味儿来,出手指着屋内两个人,你就是老太太那个干儿子对吧!
就是你!怎么个意思,你和孟建菊结婚前就勾勾搭搭,就有一腿!结了婚你俩还没断,眉来眼去,偷鸡爬墙,我说她怎么会今天跑回娘家,就是回来找你小子!!
少棠惊怒,胸膛略微起伏,面无表情看着对方:“你胡扯。”
小姑涨红脸辩驳:“小郑你胡说,明明是你在外面……我不愿意跟咱妈说出来,是你在外面有……”
两口子吵起架来,往日情分就全不顾了。郑铁军这是男人脸面受挫,眼眶也逼出血丝,在丈母娘面前口不择言,就开始胡搅蛮缠,倒打一耙。你们问问孟建菊她自己,她嫁我她是不是不甘心还惦记别人,就是爱你姓贺的!你们一家子敢说,这两个人清清白白?她都二十九了竟然嫁不出去,为什么没嫁?你们一家就没有跟我说实话,弄个不清白的,耍我呢!……老子当初娶她,老子就是同情她、可怜她!!
这话已经说得很难听。
少棠的衬衫,被胸口无法平复的愤慨绷开最上面两粒纽扣。
男人都怕染绿,就没见过孩子他小姑父这种,主动往自己头上扣一顶没影儿的绿帽子。
少棠撸开袖子,冷脸沉声道:“你说够了?”
“我和你媳妇没有任何关系,她没爱过我,我也没爱她,你甭血口喷人。走,我跟你出去谈谈。”
孟小北突然张口,粗声道:“小姑父,你这样说话,太过分了。”
这家里,不止贺少棠一个男人。
没人料到孟小北会出头。家中亲人都还拿他当个孙辈看待,孟小北自己是个十八岁成年的爷们儿了。
孟小北大步就跨过来,握了少棠的手腕,紧紧地攥住。
两人并肩,牵手,带一身反骨似的,拧眉的神情都有些神似。
孟小北眼睛不大,眼底有神,也没胆怯,抬着下巴道:“少棠和我小姑从来都没有一丁点的关系,什么都没有过,无论以前,还是现在、以后,我都可以跟您打这张包票他俩就不是一路人!姑父你也别胡说,别抹黑我小姑,这不也等于侮辱您自个儿么!”
孟小北声音带几分倔强:“少棠是我的人,我们俩一直过得很好,一直都在一起。今天来我奶奶家,他也是过来陪我,不是来看别人。我明白告诉你,少棠他清清白白……你们别污蔑我的人,说他一个字儿都不行!”
少棠震动,深深看了大宝贝儿一眼,北北简直疯了敢说出来,沉甸甸的“在一起”三个字。
孟小北几句话,形同坦白、告白。
小姑父身后那俩表兄弟,吵吵嚷嚷,撸袖子围攻少棠,准备抄家伙与“奸夫”干架。
孟家老太太老爷子都没细琢磨,大孙子这一席动了感情的话,内中自有深意。老爷子点头附和着,“就是,勺烫来家里就是跟碑碑在一起,就他两个在一起,跟别人都没关系!!”
小姑抹掉脸上泪痕,略微吃惊,肿成萝卜的手指抖动。
她抬眼看向小北和少棠,陷入茫然,突然之间若有所悟,脸更加的苍白。
……
屋里形势当时就乱了。老爷子气得哆嗦,老太太高血压都快犯了,直接甩出一记擀面杖,砸她姑爷脑袋上。
吵嘴之间,男的没收住手,猛上前,推了孟建菊一把!
孟建菊弱不禁风,往后一踉跄,后腰重重撞在桌角!这时脸白如纸,慢慢就摔倒了,坐在地上站不起来,痛苦地捂住腹部。孟小北从后面接住他小姑,托住肋部,焦急大喊,“小姑你怎么啦?你磕到哪了!”
孟建菊原本身体就不好,从小体弱多病,脑门上斗大的汗珠涌出来,痛苦的表情看起来吓人。
少棠一掌拦开郑铁军,怒不可遏:“你是男人么?你打你媳妇?!”
小姑父这人,其实也并非真想要打老婆,动手也不能当着丈母娘面儿啊!就是个粗鲁的人,蛮力推了一把,是个寸劲儿。然而男人动起手来,手上力气极大,男女之间体力、分量上就是绝对的悬殊,男人稍微动两个指头,都能对身边人造成可能无法挽回的身体伤害。
小姑脸色已经不对,头向后仰去,过度疼痛陷入晕厥。
老太太吓坏了,用土办法,伸手狠命去掐人中。
孟小北急得喊身边人:“少棠少棠!!!……怎么办啊!”
少棠拨开混乱,扶开老太太。土法已经不管用,掐不醒了,少棠冷静道:“肯定是不太好,我赶紧把人送医院。”
少棠没理会那几个想干架的,一把抱起小姑,把人横抱,迈出家门,大步跑下楼去。
小姑父那个人,是瞅见少棠竟然一声不吭将孟建菊抱起来、抱下楼了,脸色骤变通红。男人因为心思狭隘、心生嫉妒,瞬间就容易失去理智。
孟小北一路追着下来。自从两年前他在家那一闹,把他小姑挤兑得委屈离家,没多久仓促结婚,孟小北对这事一直心里有愧疚,不好意思说出口。他小姑偏偏嫁得很不好,婚姻抑郁,身体变成这样。孟小北一个男孩,对小姑也说不出什么贴心肉麻的话,让他低头赔礼道歉,那更是不可能——他也不可能把少棠“谦让”给别人。
在感情上,他当仁不让,他不后悔把少棠“抢”了。
孟小北就一路帮他干爹抱着小姑两条腿,快步上去拉开车门,把人送进后座。
孟奶奶红着眼眶追下楼,眼瞅着少棠将小闺女抱上车后座,这时心里何尝不是在想:当初小女倘若能嫁少棠这样的人,怎会落到今天这样可怜可悲的境地?女人选错了人家,真还不如就不要嫁人、就在家啃老。
然而谁都没想到,少棠把人放进后座,待要转身,回过头来要去开车,他身后,有人对他拔出了要命的刀刃。
小姑父先一拳打过来,被少棠一掌捏住拳头,手腕一拧卸掉八分力量再顺势一送,小姑父扑摔着啃了车后屁股。四周黑压压围簇着一丛人,人多手杂。少棠后脑勺又没有长眼,他根本就没看见,没想到有人敢暗算他,一把刀从下面,捅向他腰间。
孟小北回头:“啊!!”
郑铁军身后跟的两个混混表弟,一看就是郊区过来的二十多岁无业青年,城乡混子,凶恶又出手没轻没重。其中一人使一把开了刃的弹簧刀,在昏暗天色间闪过刺眼的光,刀尖刺向少棠后腰。
孟小北吼了一声,“少棠!!……啊!!!!!”
少棠同时转身,吃惊。
孟小北吼着扑上去,撞开对方手臂,疯狂地去夺刀,手指扣在刀刃上一掰。
少棠转身瞥见刃光时腰部一拧,反应极快,躲开致命一刺。那刀的刀口很长,刃尖锋利,倘若刺中一定会穿透脏器。刀尖握在孟小北手里偏离目标,穿透了白衬衫再割开少棠腰间皮肤。血喷射出来时,少棠双眼瞳膜被染成一片血红,看到的是他的大宝贝儿,染了鲜血的两只手。
少棠一掌磕腕,击落对方的刀,再一脚踹飞,让那个混子彻底失去反抗能力,休克倒地。
孟奶奶大声凄烈地呼号,哭,看见她孙子流血了。邻居们全跑下来帮忙。
少棠腰上飞红,声色俱厉,整个人表情像是陷入疯狂。少棠一把抱住孟小北,攥住他的右腕,嘶吼着“北北”。
孟小北也是一脸惊惧,两只手伸开着,那时根本感觉不到疼痛,都没见过这么多血。
夺刃的时候他也没犹豫,就是那半秒钟的动作。他惯用右手,是右撇子,因此危机时刻一定是上右手与人扭打抢刀,这时不会犹豫想到应该换成左手,不会还左思右想用哪只手自己损失小一些?那刀如果捅进去了,捅的是他的少棠啊!
孟小北今天当着爷爷奶奶面儿,两句表白,看似一时冲动情动,是他心里埋了几年想要对家人说出口的话。他如今十八岁成年,恋爱中人,感情稳定,考场得意,两人又有了房子,眼前道路一片光明,团聚之期指日可待。他想公开,他就是想要让所有人知道,他和少棠是一对伴侣,不相干的旁人,就别再惦记他小爹了。
以孟小北性格,他不畏缩,也不在乎,甚至能潇洒到对社会上的压力异样的眼光尽力视而不见。周遭的看法、社会的舆论,这些东西永远存在,压力和窠臼都是自己加诸于自己心上,孟小北不管这些。他不计较家人是否有心理准备立刻接受这样的感情,那时更不懂“出柜”这个词。感情到这份儿上,就是一种精神上的自我愉悦,情感上的放纵和表达;那是灵魂合二为一的安稳。
孟小北手上有血,十指全是刀口,他眼前却是一片极清澈湛蓝的感情的天空,自由自在,向着天边高远之处飞翔。他此时仿佛站在另一个世界的高度,附身藐视凡世间庸庸碌碌的人群,想要大声地呼喊,我有爱人了。
……
第七十一章求婚
那天少棠都不知道是怎么把车开到医院的,车后座拉着两名伤号。他自己腰间淌血,手指几乎将方向盘攥碎、拧成麻花。
他们去的离家最近的大医院,朝阳医院。急救车很快将孟建菊推进检查室,随后不久又推进手术室,进行抢救……
一检查,孟家小姑是单侧肾脏破裂,出血,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