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年小初
“不……不。是为什麽,要……要记得?”
为什麽,要记得。
庄景玉如是问黎唯哲。然而他真正想问的问题,其实,还有很多,很多。
比如你为什麽要不断送东西给我?比如你为什麽要特意记得我喜欢吃的东西?比如你为什麽要专程帮我过生日?比如你为什麽要如此关心我的生活?
…………
好多好多的为什麽。这麽多这麽多,全部,都是庄景玉藏在心底,一句句无处排泄,难以启齿,於是终至於声嘶力竭的,凄凉呐喊声。它们已经在那儿折磨了庄景玉很久很久,大概也是百般期待望穿秋水,能够在一个合适恰当的机会喷涌而出,然後将它们这个所谓的,既胆怯又软弱的无能主人,万箭穿骨,撕心裂肺。
没错,身心在被烧过烫过以後,剩下所体会到的全部感觉,便只是苦,便只有疼。
庄景玉紧紧咬碎了一口白牙,暗想,黎唯哲一定是想象不到自己现在究竟有多紧张,多难过,否则就算他对自己,没有自己所臆测的,那种异想天开的可怕感情,然而仅单凭著具有普世价值的人道主义精神,黎唯哲也不应该沈默到现在,都还不开口出声。
他难道都不体谅的吗?他难道都不心疼的吗?他难道……真的都舍得吗?
──同黎唯哲相处得愈久,庄景玉就愈是发现,自己究竟被那个人的自恋自负,给感染得有多深,多重。据言人心中一旦怀揣情感有所期待,那便正如同生了病著了魔一般。而现在的自己,已然是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好像就快要死掉了那般。
而黎唯哲竟然还不肯救他;他竟然还不肯开口讲话,给自己,一个回答。
事实上如果这时候,庄景玉可以不要那麽过分沈浸在他那一份自我恐慌,自怨自艾的绝望情绪里,而是细心观察一下的话,那麽他就会发现,眼前他正苦苦埋怨著的,这一个所谓的“坏人”,其实也并非,他所幻想以为的那样──那样的无动於衷,那样的冷酷绝情。
庄景玉没有能看到黎唯哲那一双,和他同样波澜不稳的眼眸,以及那一只,和他同样,微微颤抖的手肘。甚至连黎唯哲牢牢夹起的,那一大筷子冬瓜片,都被他给抖落到桌上去了,可是庄景玉这一只睁眼瞎,竟然还是,没有能发现。
所以说现在,其实谈不上谁比谁更紧张的问题──反正都是半斤八两的两只;而是,谁比谁隐藏得更好的问题──不过关於这一点,很明显,是黎唯哲大获全胜了。
於是庄景玉最後得到的,是黎唯哲一个,比不开口还要更加令人难堪百倍的,过分回答。
“为什麽……呵呵,你问我,为什麽。”
黎唯哲低著头,眼角也微微下垂,仿佛念诗那般,如此轻声吟诵著。神情是一副很不符常态的无奈苦恼。不过很快他就恢复了常态,放下碗筷双手抱胸懒懒往後一靠,唇角一勾,不仅声线迷人,嗓音沙哑,甚至就连那一吐一纳的气息热流,也都仿佛若有若无地萦绕缭荡著一股,似笑非笑的暧昧情愫。
“……你觉得呢?”
他这样问庄景玉。
“你觉得,这是为什麽呢?”
他这样问他。
把球反踢回给对方──这的确,是最高明的回答。
庄景玉自然没料到黎唯哲会这样回答他。更准确点儿来说,是他那颗既纯也蠢的猪脑袋,压根儿就想不到,在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如此赖皮的回答方法。
而以庄景玉的性格,他当然也更不可能将那一个,早已在他心里徘徊许久的荒唐答案,直接就这麽大喇喇地,跟黎唯哲摊开摆明了一说。
有些东西,哪怕是在最阴暗最深邃的心底,也都是想不得念不得,一动妄思,便会著入魔道,神昏智溃的;因此就更别提,拿到光天化日之下,去暴露坦白了。
所以庄景玉在听完黎唯哲的反问以後,首先是愣了愣;表情里或许有那麽几分失望失落的情绪,但最终,到底没有再多废话什麽。他只是略显恍惚地点了点头,然後小心翼翼将瓷碗放回到了桌子上,嘴巴里胡乱“嗯唔吱呀”了那麽几声全当回答,接著便继续深埋下头,闷闷刨起了白米饭来。
算了。他想。刚刚那个傻问题就当自己是一时魔障,恶灵附体,脑袋抽风……啊无论哪一种不管怎麽样……都好!总之,应该又是他多想,多虑,多事了吧,他知道。
或许黎唯哲就只是单纯觉得有趣而已,和以前一样,没什麽区别。尽管庄景玉也隐隐觉著,按照黎唯哲一贯喜新厌旧追逐新鲜的个性来讲,一个已经被玩儿了这麽久的游戏和这麽久的人,黎唯哲居然还没有感到腻歪乏味……这著实是有些奇怪,但是除此之外庄景玉也想不到什麽别的可能性了──别再提那一种可能;那是一种无论怎麽样庄景玉都不敢再去奢望的,最不可能的可能。
哪怕告诉他明天就是世界末日,庄景玉也都认为,这远比那,还要更加可信得多。
该说这是自卑吗?……其实有时候,人的自卑和自我保护机制,真的很难界定。
现在的庄景玉,就只想要拼命忘记刚才的一切,忘个一尘不留干干净净,然後清清静静地,继续吃饭;吃,黎唯哲亲自下厨为他所做的,生日之宴。
其实想想这样也对。他干嘛要去追根刨地地求问原因呢?结局已经让人如此满意,他又何必再去纠结动机。随便想想也都该知道,这世上能够请得动黎唯哲,心甘情愿为之下厨准备饭菜的人,不知道单用一只手来数,都会不会嫌太多了。
而他庄景玉何德何能,竟然已经是,其中之一。
他真的应该知足了。
庄景玉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从什麽时候起,竟然会变得了这般贪婪,就像他不知道,其实感情最大的魅力,就恰恰在於,它会让人变得如此贪婪:要了还想再要;再要了,就还忍不住想再要更多;而再要了更多,人就会变得愈发厚颜无耻贪得无厌起来,竟甚至希望那个人,能够把他所有所有的,都只给自己一个人了。
现在,庄景玉惊奇,并且惊恐地发现,自己居然已经有些无法想象,甚至不能接受,黎唯哲还曾对别的人,像现在对他这样──这样地,好过。哪怕是曾经最有资格,也是最有可能的林烟,但只要想想,也都会让庄景玉感到一阵,锥心莫名的,巨大难过。
这种想法很坏很坏,庄景玉清楚;可是它有多坏,这份依赖就有多深,多浓,对此,庄景玉更是明白。
其实他知道自己的心底早已经浮出了一个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所谓答案,然而他鼓足了勇气用尽了全力,但至今却仍是不敢,去触碰它。
一触碰就什麽都毁了,他琢磨著。不管对方的回应如何,庄景玉都深知自己的结局只有那一个:万劫不复。
而他宁可就像现在这麽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地,“悬”著。吊在半空中,虽说是不好受,可是也绝对死不了。或许对於软弱的人来说,空中模棱两可的风景,远比脚底踏实坚硬的降落,要更加令人感到安全,安心得多。因为没有答案,就说明永远有希望和可能;而害怕确定,便期待永远有退路和选择──暧昧的利弊得失,都尽在这一份心得体会之中。
不过……
一只有力的大手忽然狠狠掰开了,庄景玉拿来遮脸用的碗筷。
力气之大,速度之快──看来这一次,黎唯哲不打算再让庄景玉,逃避得逞。
“……你在刨什麽?空气吗?”说著将那只碗重重往桌上倒翻一扣,瓷器同木桌相接,发出一句虽然清脆,但却无比难听的呻吟声。
很明显碗里已经空空如也,别说米饭,就是连粒米渣,都已经舔不出来了。
而庄景玉被迫失去了保护屏障,瞬间惊吓过度,大脑顿时一片空白,一时忘了到底该做何种反应才好;甚至他的两只手都还依旧保持著掌心向上,捧碗拿筷的傻气动作。
他感觉那一截将他悬在半空,给他带来无限安全感的坚固绳子,马上,就快要断了──就快要被黎唯哲,割断了。
“庄景玉。”
他叫他。他这样连名带姓地,叫他。
头一次,庄景玉发觉,大概悬在半空里的滋味,也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好。
叫完名字以後,黎唯哲很难得地,没有像过去常干的那样,直接朝著庄景玉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教呵,而是反倒诡异地,沈默了下去。好半晌就这麽过去,安静的时刻分秒在空气中缓慢流淌,无声的滴答声,足以令庄景玉心神归一,正视现状。
可是哪怕如此,他也读不懂此时此刻,黎唯哲深深凝望向他的,那一双深邃如夜的,黑色眼眶。
不知何时黎唯哲已经站了起来,走上前几步,离得和自己又近了些。平时两人站著的时候就已然有所差距的身高,如今更是被拉大得厉害。而这则让黎唯哲显得愈发高高在上,居高临下了。
黎唯哲本身所以具有的强大气魄,加上由这差距所带来的巨大威严,以及那一张即将吐露答案的迷人双唇……一切的一切,都不禁令庄景玉,感到全身震颤,心跳狂抖。
他低著头垂著眼曲著手蜷著脚……几乎就快要把自己团缩成一个小圆球了。害怕与紧张,期待和渴望──说不清是哪一种,更多更深地,埋葬了他此刻的呼吸与灵魂。
然後他感觉到黎唯哲在自己的面前,缓缓地,蹲了下来。刚才那双粗暴掰开碗筷的大手,忽地再变柔和,掌心温暖而宽厚,轻轻覆盖在了,自己冰凉汗湿的额头。
“……嘿,庄景玉。”
声音甚至比上一次还要更加柔和。
庄景玉恍惚觉得黎唯哲已经不用再说什麽别的话,他就会先溺死在这一片醉海里了。
“你觉得我对你太好了,是不是?你好奇为什麽,是不是?”
不知道是不是庄景玉的错觉,他总觉得黎唯哲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无论声线还是手掌,也都有著不输给自己的,轻微颤抖。
难道他也在紧张吗?难道他也在害怕吗?可是……可是他可是黎唯哲啊!是那个霸气天成魄力十足,遇佛杀佛遇神弑神,天不怕地不怕的黎唯哲啊!他会害怕什麽呢?他会紧张什麽呢?莫非这世界上还有什麽东西,是能够他感到紧张和害怕的吗?……混沌中,庄景玉恍恍惚惚地,这样胡思乱想著。
黎唯哲放下手,将嘴唇轻轻贴上了庄景玉的耳根。而当滚烫触上冰凉,两人都同时有种,电流穿过全身的慌乱。
“告诉我,庄景玉,”他闭闭眼睛,顿了顿深吸进一口气,“你是不是真的很想,知道我的回答?”
黎唯哲独有的气息落在耳畔,每一缕每一丝,都仿佛是一颗深埋进湿土里的种子,被温暖的清风微微一拂,便烁烁开出了,柔软香美的娇嫩花朵。
窗外早不知何时已经飘起了鹅毛大雪,但整间屋子却骤然相反地,变成了暖气袭人,春光灼灼。烛色明灭,灯火摇晃,甚至忽地一下,九点整到,早被黎唯哲按时设定好的音响机里,也悠悠飘出了轻灵若梦,高华典雅的舒缓乐调声。
一切都是那麽美。无论视觉,嗅觉,触觉,还是……听觉。整个儿就仿佛一座神话里的庙宇,童话中的城堡。如果它真的是“家”,那也未免有些温馨浪漫得,太过不像话。
在这种情况之下,不管庄景玉是不是真的很想要知道黎唯哲的回答,但他都没有办法抵抗,由这一份温情,所带来的诱惑。
於是最後,庄景玉半是恍惚半是清醒地,小小往下点了点头。
黎唯哲一见此状就忍不住咧嘴笑了,眉目间满布著一片温柔宠溺,仿佛在对待尘世间,最贵重的珍宝。他轻轻拨弄过庄景玉的碎软发丝,接著便开始了两人之间最初始,也是最简单的肌肤相亲。黎唯哲探出舌尖微微舔了舔庄景玉晶莹冰凉的小耳垂,不顾对方身体突然的僵硬挣扎,轻声低语道:“你想知道我的回答是什麽……可是庄景玉,你该知道。”
他的声音暗沈沙哑,成年男人都懂,那是一种过度忍耐的艰辛。
“你该,知道的。”
他说著便将自己温暖的额头,代替手心,慢慢,慢慢地,贴上了对方,湿凉的发迹。
他们从未离彼此如此之近过。虽然明明只触碰了额头的部分,但却仿佛全身都融化在了一起;两颗同样流浪漂泊的灵魂,终成为一条互相交错纠连,难以隔离分开的根。
尽管来自的世界不同,尽管所过的生活不同, 尽管一直以来所适应的社交人群,也都不尽相同──然而那却并不影响,他们都同样的孤独,与寂寞。
直到很久很久的以後,庄景玉都还自卑地以为自己配不上黎唯哲, 因为黎唯哲不仅是他的伴侣和爱人,而且还是他的贵人与恩人──是黎唯哲将他拉出了黑暗的深渊,同他并肩,站在光明的顶点。
但事实并不是这样子的。单方面的施舍和给予在任何感情之间都不可能长久地存在;尤其是在,黎唯哲和庄景玉之间。
因为他们,是彼此的救赎。
事实上很多时候他们自己也都有感觉,和眼前这个人在一起,毫无意识也毫无自觉地,他们就仿佛突然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而不再像是,一贯的自己。很奇怪对吗?没错是很奇怪。但是那并不意味著,他们就虚情假意,装神弄鬼,远离真实。
都说在不同的人面前你也是不同的自己。那麽黎唯哲和庄景玉就是在彼此的面前,成全了最完美,也最真实的那个自己。
人需要相对的圆满,所以才带著一颗心来到人世,去寻找他生命中,天意注定的另一半。
而现在,黎唯哲紧紧拥抱庄景玉,好像无论怎麽用力都还闻不够那般,狠狠嗅吸著从他全身上下,由内而外,悠悠散发出来的迷人香气,心中暗想,他竟然如此幸运,在如此年轻的年纪,就已经找到了这个命中注定。
“嘿……庄景玉,”黎唯哲点到为止地吻了吻已然陷入空茫状态的庄景玉的眉间,随即揉揉他毛茸茸的小脑袋,缓缓吸进口气,接著一句一句,轻声道来。
“其实我最讨厌总喜欢当鸵鸟逃避现实的人。但是对於你,一次又一次,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就这麽全部容忍了过来。”
“我是很喜欢画画和设计没错,但是我从来没有为任何特定的人,量身设计和订做过衣服。连几个月前我的小姨苦苦央求我,我都因为没心情,而没有答应。”
“我从来都不会浪费时间去看任何场合的歌舞晚会,你知道从高中起我就最讨厌这些形式化的玩意儿,所以那一次,依然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竟然真的会坐在了那个破小礼堂里,跟下面那些起哄喧哗的猪头白痴一样,像个傻子似地,仰头看著台上。”
“可是当你出场的时候我一下子就觉得什麽都值了。我竟然会变得比那些猪头白痴还要激动兴奋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那时候那个礼堂里的一切,那些,原本那麽令人难以忍受的一切,都突然间变得很好很好,再好不过……再好,也没有。
“当然我不得不说,从客观来讲,你们那个节目,真的是所有节目里最无聊的一个。”
“还有你应该能想得到的。除了亲人我从来不给任何人过生日,更别提是主动过生日。……不用问林烟,他当然不可能。他甚至没有资格出现在今晚,我们俩之间的交谈对话里。”
“所以我当然也从来没为了谁,主动去拿过蛋糕。”
“哦对了,我当然更不可能轻易就为了谁下厨……事实上我本来也不喜欢烹饪的,那都是小时候实在太无聊了,随便翻了本儿食谱,学来玩儿玩儿而已的。”
黎唯哲说了这麽多,停在这里,终於又再长长舒了一口气。
然後庄景玉听见他用一种,自己从未听闻的宠溺语气,温柔口吻,极尽甜蜜地,轰炸了自己已然嗡嗡作响,阵阵发聋的耳朵。
“那麽,在我刚才所讲的全部事情里,每一件那个唯一的例外,都是你,庄景玉。”
“我可以继续忍耐你鸵鸟著,想当多久都没关系,如果你愿意,只要你开心。”
“……因为我会等你,直到你愿意,开口承认的那一天。”
再次停顿。
黎唯哲不知道,自己这一句话说出来,竟会让庄景玉感觉到,好像全身的知觉触感,都慢慢,慢慢地,从他的身体大脑里,退化消失了那般。什麽都再听不到,什麽都再看不到,什麽都再闻不到,也什麽都,再感觉不到。身处的世界骤然挂满一片白雪茫茫,连眼睫毛上,都难过地结出了一层,厚厚的冷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