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年小初
伴著愈入佳境的音乐声,黎唯哲忽然闭上眼睛凑上前,一口含住了庄景玉冰凉湿润,微微颤抖的眼皮。唇舌轻动吮吸良久,直到将那方眼皮之下,不知已酝酿了几时几许的泪意水汽,全部都吞进了自己躁动不安的身体里,这才终於,起身放开了庄景玉。
然後他的眉心缓缓往两旁舒展伸开,唇角一扬眼睛一弯,轻声说道:
“第三,希望黎唯哲,日後患上绝症──”
庄景玉一听霎时脸色大变,立马惊得想要从座位上弹跳起来。
却是被黎唯哲温柔地按住了肩膀。
“……病症是,如果没有庄景玉,就……活不下去。”
“……”
庄景玉的世界瞬间回到大雪茫茫。触目所及天地远近,结满一片,欲坠的冰霜。
黎唯哲见状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却什麽话都没再多说,直接又是一口,就那麽温柔似吻地含了上去。
温暖湿润的口腔,直击,花香满园的心房。
黑暗中,庄景玉听见自己的声音恍惚响起,幽幽如风,害怕地问著黎唯哲:
“你这是,在做……补偿吗?”
黎唯哲听後笑了,松开口,回答得爽快干脆:
“是啊,是补偿。”
庄景玉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狠狠停跳了一拍。
“……可是我伤害过很多人,却只,补偿了你一个。”
庄景玉茫然不知该接什麽。
黎唯哲顿了片刻,忽然微微抬高了点身子,将下巴轻轻抵在了,庄景玉毛茸茸的头顶上。
“……所以你该知道这不是补偿,这不止,只是补偿。你该知道……你该知道的。可是现在,至少现在,你不愿意听我,说出真正的理由。”
他这样开口讲。
“不过我也没有忘记自己刚才说过的话,如果你愿意,只要你开心,那麽你想要当多久的鸵鸟,都没关系。”
黎唯哲略起胡渣的下巴,在庄景玉头顶那一片温暖绵密的黑色丛林里,如同顽皮的孩子似地,小小地蹭了蹭。彼此都顿时产生了一种,仿佛融化在了对方身体里一般的,美妙酥麻。
“因为我可以等你,等你亲口跟我坦白的那一天。等你,主动让我知道的那一天。”
“……”
庄景玉深深望向黎唯哲的眼睛,无能为力地看著那里边的自己,愈变愈渺小,愈退愈遥远:原来风雪,终於彻底模糊了他的世界。
不等黎唯哲第三次张口含住他的眼皮,庄景玉半仰起头,一脸的失神恍惚,茫然无措,两片苍白干涩的嘴皮,仿佛只是在无意识地抽动闭合:
“太奇怪……太奇怪了……你毁了我,可是现在,又为什麽……要对我这麽好呢……”
终其一生,黎唯哲也没再听到过,比这更令他心如刀割的质问。
其实他们未曾发现,他们两个人,都很可怜地陷入了,同一个走不出去的怪圈。
黎唯哲後悔自己伤害了庄景玉,可当初他若是不曾将庄景玉丢进监狱,给他机会遇见楚回,又提前出狱的话,那後来他们的再次相逢,又都从何说起?那後来黎唯哲因好奇而对庄景玉产生兴趣,又因产生兴趣而对庄景玉迷恋陷情──这一切的一切,又都从何说起?
而对於庄景玉来说,这份矛盾,则更是令他痛苦不堪,欲罢不能。如果可以回到过去,他当然不愿意再被黎唯哲给无辜冤枉,再被黎唯哲,给好像丢垃圾那样地,随手就丢进了监狱里去;可是他却又很贪心地,不愿意就此失去那一份,能够遇见楚回的人生。
这仿佛是一种冥冥之中的注定。当黎唯哲伤害他的时候,楚回成为了他的救赎;而当楚回离开他以後,黎唯哲,却又成为了他的救赎。
没有黎唯哲他就不用入狱,可是如果没有入狱他就永远别想和楚回有交集。对於庄景玉来说,这个如同千年玄铁一般难以否认拒绝的冷酷事实,总是以一种绝对强势的侵略姿态,寸步不离地盘踞在自己思想的苍穹里,对著自己艰辛守护的金汤城池摩拳擦掌,虎视眈眈。它有一双尖刻凌厉的锐眼,锋芒穿破云层直射而下,让人看得心惊胆战,遍体生寒。
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著自己:原来,无论好的,坏的,其实,都是黎唯哲,给他的。
其实,都是黎唯哲,给他的。
这难道,不是一个怪圈麽。
无论庄景玉逃到哪里,哪里,都有黎唯哲的影子。
将他推下地狱的那一只手,与黑暗中唯一向他伸出的那一只手,竟然,来自同一个恶魔。
而他是应该任由自己掉落身後的万丈悬崖,还是应该选择,相信他。
事到如今庄景玉对居然还在纠结这种问题的自己彻底感到绝望了。无知会带给人多大的恐惧,就还能带给人多大的勾引。
而最难堪的是,他已经不再是曾经那个,心如止水波澜不起,对情爱世事一无所知,对同性爱恋也惊恐排斥,有若白纸一张的,乡下土孩子了。不管黎唯哲究竟有没有变得更加强大,他都已然变脆弱得,足以因为黎唯哲轻描淡写的随意一划,就被轻而易举地渲染上,缤纷斑斓的,色彩欲望。
黎唯哲撩动了他的心弦。庄景玉万分绝望地,如是而想。
不过他不曾料到自己他和黎唯哲居然这麽有默契──对方的下一个话题,便是音乐。
“现在放的这一首曲子,是我最喜欢的,”大概因为声音是从头顶传来的缘故,所以显得尤为深沈,厚重,并且,真诚,“……不热情,不激烈,没有很明显的高潮,没有很爆发的节点,甚至也没有很震人心弦的节奏……完全不像是我这种人会喜欢的歌,对不对?……呵呵,你现在一定在心里想,这完全不像是黎唯哲会喜欢的歌,对不对?”
黎唯哲低低笑著,这样说。
庄景玉弄不清楚黎唯哲讲这番话的用意究竟何在,但倒的确是很同意黎唯哲,对於这首曲子,以及他自己所本应该有的,审美标准的评价。
怎麽说呢……现在从音响里静静飘出的这一首舒缓钢琴曲,要说好听那绝对是好听的,只是,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都不应该,也不可能,是符合黎唯哲的审美标准的。在庄景玉看来,黎唯哲的菜就应该如他刚才所讲的那样,是热情激烈,高昂疯狂,乃至声嘶力竭,撕心裂肺……不把人震得心脏都抖出来,吼得喉咙都破裂开,是绝对,誓不罢休的。
然而这首钢琴曲实在是太安静了。相比起来它只能被幽美,空灵,高贵,雅致……类似这样小心翼翼,生怕多用了一点点力气,就会破坏了它臻於极致的美感的词语,来描述,与形容。
似乎连每一个音符都是美的。唯美悠扬的曲调徘徊游荡在房间里,不用威胁更无需强迫,仅凭著她自己浑然天成的动人魅力,便足以让整间屋子心甘情愿地,悠悠醉倒在她那,充满乳香的,温暖怀抱之中。一张绵密巨大的暗网悄悄在房间的半空织就铺成,可是他们身在其中,却并未察觉到任何压抑束缚的牢笼。
温柔如水,包容流淌,但并不,让人受伤。
庄景玉从未想过,原来黎唯哲喜欢的音乐,竟然,会是这样的。
这时候黎唯哲终於将下巴从庄景玉的头顶缓缓移了下来,再次深深望进庄景玉那一双写满难以置信的眼睛,忍不住伸手刮了刮他略呈浅粉色的小小鼻尖,眉梢一扬,笑了:“觉得很奇怪,对吧?”他说得倒很有几分自嘲的味道,“呵呵,其实当我第一次发现,自己最喜欢的曲子,竟然是这一首的时候,我也吃惊了很久。”
“那时候供我选择的,无论是歌还是曲,都还有很多很多。但是偏偏这一首,我循环播放了整整一个月。”
“最神奇的是我根本对此毫无感觉。到最後,居然还是我的朋友们受不了了,实在听不下去了,才开口跟我讲说,这首曲子你已经听了整整一个月了……就凭你那喜新厌旧的性子,难道还没有听腻吗?”
“当时他们都很震惊。”
“但其实最震惊的人,是我。”
“一来是因为觉得那一个月,好像做梦一般地就过去了。我好像什麽都没干,整整一个月,似乎就只听了那一首曲子似的……而且,不瞒你说,其实,我都还没有听够。”
“二来便是因为,虽然我终於确信了这首曲子,已经成功荣登上我黎唯哲最喜欢的排名宝座……但同时我也很疑惑,为什麽我最喜欢的,竟然会是它呢?”
他顿了顿。连带著庄景玉的心也跟随著一起,暂时停了停。
“……毕竟曾经有过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对於音乐,我会喜欢的类型,应该是像朋克摇滚,或者重金属那样子的。那种嘶吼的,发泄的,疯狂的,激烈的……”
“呵呵,看你点头了。你也是这样觉得的,对不对,嗯?”
呃……庄景玉一时惊愣脸红。咦?他刚刚点……点头了吗?……其实庄景玉不知道。不过他倒是承认黎唯哲的讲话艺术很高,他的确是听得入了迷,因此无意识中点了点头,也不一定。当然,这只不过是黎唯哲在骗他──这种可能是不是没有,也未可知。
黎唯哲宠溺地捏捏庄景玉的脸,继续说下去:
“嗯,的确如此。那时候我也以为,自己会喜欢的音乐,应该是那样子的。”
“应该是,和林烟一样的。”
庄景玉未曾料到,有生之年,自己竟再会从黎唯哲的口中,听见林烟,这个名字。
他霎时僵住呆愣了片刻,不过很快,就回过了神来。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从心底隐隐划过的一簇,难以捕捉的气闷……究竟,是什麽呢?
当然他此刻没工夫去在意这些。但是庄景玉倒确实不奇怪,林烟最喜欢的音乐,原来,会是这个样子的。
因为在他眼中,林烟天生就是这种音乐的最适合代言人──有著一副最惨烈决绝的伤人美貌,同时也有著一颗,最惊心动魄的,伤己的灵魂。
他以为黎唯哲也是这样。但却不是因为黎唯哲曾经同林烟如胶似漆地交往过所以他才这样觉得,而是因为他本来就以为黎唯哲是这样的人,所以他和林烟才……臭味相投的。
他以为这种人迷恋的只是热闹繁华,喧嚣浮夸,用声嘶力竭的大喊,来掩盖自己内心的空白与空洞,用撕心裂肺的吼叫,来装饰自己灵魂的孤独,与伤痛。
但原来黎唯哲,竟然不是这个样子的。
“看你已经在思考了……呵呵。那麽,嘿,想听我,直接告诉你原因吗?
黎唯哲非常温柔地开口,却偏偏只甩出了这麽一个勾引蛊惑的问题,就再次坏心眼地停了下来。而庄景玉也终於按捺不住地微微转了转眼波,露出了些许,羞涩的好奇心来。
可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庄景玉看著看著眼前人的这一张脸,竟忽而觉得,仿佛电影镜头缓缓拉伸变换那般,将黎唯哲眼角眉梢的笑容,扭曲成了一抹,淡淡的的荒凉伤感。
“或许这就是我永远也无法喜欢上林烟,也永远无法和他走到一起的原因。……就算中途有无数次忽然觉得可以,但事实最终证明,那到底,还是不行。”
庄景玉几乎是在大脑一片嗡鸣的情况下恍惚问了句:
“可是……那是,为什麽呢?”
黎唯哲低低一笑,凑上去轻轻吻他的眼睛。
“因为我其实是一个喜欢安静的人,你相信麽?”
“因为我没有办法接受和容忍……或者说其实是没有办法消化和习惯,林烟那一颗,疯狂的灵魂。”
“你们都觉得他看起来很安静,很美,对吗?呵呵,其实如果你们有和他真正深入地接触过,交往过,那麽你们就会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天真,有多,大错特错。”
“他的疯狂是藏在骨子里,融进血液里的。激烈,决绝,极端,阴鸷,敏感,神经……一切一切,只要你所有能够想到同变态精神病有关的形容词,往他身上安去,都绝对不过分。”
“甚至我觉得,可能那都还远远不够。”
“当然我不怕他。可是就算是我黎唯哲也不得不承认,林烟是我这一生迄今为止所遇见过的,无论男女,最可怕的人。”
停顿两秒。黎唯哲难得一次做了个,意味著犹豫不决很难开口的,微微抿唇的小动作。
“……庄景玉,我现在想告诉你,是因为我不愿意隐瞒你──其实当初我那麽坚决,甚至是坚决到近乎不近人情,好像躲艾滋病毒一样地急急忙甩掉林烟,是因为……”
庄景玉不知怎麽就忽然接了一句,连他自己都未曾反应过来的,石破天惊之语:
“你真的喜欢上他了,对麽?”
黎唯哲闻言摇了摇头,两人相视片刻,觉得对方眼睛里的彼此,似乎都开始,逐渐变得暧昧浑浊。
然後黎唯哲往前倾过身,伸出手,轻轻拥住了庄景玉,那一根尽管努力忍耐,但仍旧微微颤抖的,挺直背脊。
“不,不,没有。”
他一边这样否认著,一边将脸轻轻贴在庄景玉那凸起的坚硬上面,深深呼吸,并且
用心感受,这个人生命里所有经历过的崎岖苦难,以及在他表面暗淡的的沈默平凡之下,那一份实则光芒万丈的,浪潮汹涌的,生命激情。
“……是差一点。”
他说。
“只是差一点,我就要喜欢上林烟。”
随即低低一笑,声音有若一句,劫後余生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