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投珠 第27章

作者:北南 标签: 业界精英 欢喜冤家 情有独钟 豪门世家 近代现代

  他轻咳:“贼就是你这样的。”

  纪慎语关门却不靠近:“师哥,你明天有空吗?”

  丁汉白说:“有空未必陪你玩儿,没空未必不陪你玩儿。”拍拍床边,等纪慎语过来坐好,“玉薰炉出完胚就在机器房搁着,你等着我给你雕?”

  纪慎语急否认,盯着灯罩上的流苏,倍感紧张。“师哥,明天能陪我去学校吗?”神情讷讷,语气弱弱,“老师……老师让家长去一趟。”

  丁汉白倏地坐直,叫家长?他只见过差生叫家长,从没见过考第一的也被叫家长。再看纪慎语那模样,似要欲语泪先流,显然是犯了错误。

  “你不会是,”他犹豫,“不会是招逗女同学,过火了吧?”

  纪慎语吃惊道:“我没有,是因为没认真听讲,还有、还有逃学太多……”

  丁汉白更惊讶:“你逃学?你人生地不熟的逃学干吗?”

  纪慎语支吾:“就是因为人生地不熟,才新鲜,可玩儿的地方才多……”他对上丁汉白的目光,将其中的无语读尽,除了躲开无任何招架之力。

  其实逃学在丁汉白这儿本没什么,可有了对比,就不满意了。

  丁汉白戳纪慎语的脑门儿:“装着一副乖样儿,逃学?你已经快十七了,有的人十七都能!”他卡住,生生咽下,“人比人,气死我自己!”

  纪慎语追问:“有的人是什么人?”

  丁汉白回:“是你比不上的人,同样十七岁,人家不知道多厉害,你还好意思刨根究底?作业写完了?薰炉什么时候雕?”

  屋外太阳已落,黑沉沉的,纪慎语被骂得扭着脸,脸颊愧成红色。骂声停止,他要想安生就该不发一言,可怎么忍都忍不住,压着舌根问:“你是不是烦我?”

  他有些颤抖:“因为没好好上学所以烦我,我会改正。如果因为遇见了不起的人,对比之后烦我,我应该怎么办?”

  丁汉白静心,气息也稳住,心脑却悄然混乱,答不出一字一句。

  纪慎语起立,竟惶然地在床边踱步几遭,而后才走向门口,像极了一只找不到窝巢的小鸟。丁汉白看在眼中,咬紧齿冠没出动静,训完就哄,那还有什么作用。

  脚步声远去,屋外就此安静。

  丁汉白躺到八点半,走出卧室看南屋亮着灯,纪慎语在里面干活儿。他去前院客厅看电影,一个多钟头看一部武打片,谁打死谁却没注意。

  十点返回小院,南屋还亮着。

  丁汉白洗完澡在走廊来回散步,累了就靠着栏杆百无聊赖,消磨到凌晨,南屋仍亮着。他回屋睡觉,翻覆蹬被,将枕头拽来拽去,迟迟见不了周公。

  折腾到两点多,他起夜,半路怔在南屋的灯光里。

  机器房内器械已关,纪慎语凝神忙到半小时前,衣不解带地趴下睡了。

  丁汉白终于想起,纪慎语这些天日日挑灯雕那块青玉,薰炉太复杂,出胚都精之又精。门推开,他失笑,过去将对方手里的刀抽出。“醒醒。”他拍人家脸,又扒肩膀,“起来回卧室睡,纪珍珠?”

  纪慎语被摆弄醒,趴久酸麻得坐不住,身子一歪靠在丁汉白腰腹间。温暖又舒服,他迷糊着,重新合住眼。

  丁汉白误会道:“懒猫儿,想让我抱你?”

  他弯腰托屁股,一把将对方抱起,拉灯关门,趟过一院月光,经过零落玫瑰。从南屋到北屋,明明有十几步,却快得好像瞬息之间。

  纪慎语的呼吸那样轻:“你再骂我试试。”

  丁汉白说:“不服气?”

  纪慎语的语气又那样可怜:“你别讨厌我。”

  江南的水米怎么养出这样的人,专破人心防,软人心肠,丁汉白将纪慎语送进屋,还骂什么骂,只会无言盖被。

  三点了,他回房开始挑选见老师的衣服,仔细得像要见丈母娘。

第28章 家花不如野花香。

  汽车修好后还没人开过, 尤其是丁汉白, 兹一靠近就被丁延寿错事重提,那训斥声绕梁不绝, 还不如步行来得痛快。

  好在玉销记近日忙, 丁延寿早出晚归, 丁汉白终于不受辖制。

  他早起穿衣,衬衫夹克毛料裤, 瑞士表, 纯牛皮的包,一套行头顶别人俩月工资。这“别人”还不能是干苦力的, 得是文物局张主任。

  丁汉白就这么打扮妥当, 步入隔壁卧室, 自认为令其蓬荜生辉。朝床边走,他屏气,一心听人家的呼吸,走近立定, 轻拍枕头上毛茸茸的发顶。

  纪慎语压下被子, 露出惺忪却明亮的眼睛。

  “被子又不薄, 裹得像襁褓婴儿。”丁汉白说,“起床,洗澡换衣服,求我陪你去学校还得我叫你。”

  挑刺儿的话如星星,多。但如果当成流星,划过即忘, 倒也不厌烦。

  纪慎语骨碌下床,收拾衣物去洗澡。衬衫拿出来,扭头打量打量丁汉白,这人怎么穿得那么精神?于是又搁下,如此反复。丁汉白叫他磨蹭出火气:“挑什么挑,就那么几件,难不成你还想折腾出一件金缕衣?”

  纪慎语自然没有金缕衣,扭身靠住柜门。“师哥,谢谢你陪我去学校。”刚睡醒的一把嗓子,软乎沙哑,“老师如果训我,你就左耳进右耳出行吗?”

  丁汉白坐在床尾,询问为什么,再加一句凭什么。

  纪慎语答:“我怕你对我有成见,觉得我学坏了。”沙哑的嗓音逐渐清晰,可也低下去,人转回去拿衣服,背影原来那么单薄,“期中考试我不会退步的,你也别对我有看法,不是挺好吗?”

  丁汉白“嗯”一声,听上去极其敷衍,可实际上他莫名难以应对。

  总算出门,刹儿街的树都黄了,叶子发脆,不知名的花很是娇艳。也许就因为这点凡尘风景好看,二人从出发便毫无交流,一直沉默到六中门口。

  校门大敞,学生赶集似的,丁汉白熄火下车,如同一片柳树中蹿起株白杨。他陪纪慎语进校,意料之中地被看门大爷拦下。

  大爷问:“怎么又是你?你进去干吗?”

  丁汉白说:“那老师不请我,我能拨冗光临这破地方?”

  大爷一听:“破地方?这可是你的母校!”恨不能替天行道。

  丁汉白回:“那我来母校你问什么问,你回家看看老妈还有人管?”

  他推着纪慎语往里走,把大爷和值勤学生顶得辨无可辨。纪慎语毫不惊讶,他早已对丁汉白的张狂跋扈习以为常,只是距教学楼越近,他越难安。

  他想,丁汉白这么骄纵的性格,等会儿要被老师教训,最不济也要听老师指责家长监督不力,该有多憋屈?

  “行了,去教室吧。”丁汉白推他,“我找你们老师去。”

  丁汉白不疾不徐地在走廊漫步,到办公室外敲门,得到首肯后阔步而入。他环视一周,先看见岁数最大的一位老师,琢磨,欢呼:“周老师,你怎么还没退休?!”

  他跟人家寒暄,险些忆一忆当年。

  聊完想起此行目的,挪到靠窗的桌前,扯把椅子坐,坐之前还要拍拍椅面,生怕弄脏他的裤子。“杜老师好。”他打量对方,中年男人,胖乎乎的有点像丁厚康。

  杜老师也瞧他:“你是纪慎语的家长?”

  丁汉白应:“算是吧。”

  杜老师不满意:“什么叫算是?难道随便找个哥们儿来唬弄我?”

  这老师挺厉害,丁汉白想。“是这样,我们家收养了纪慎语,他家乡在扬州,没亲人了,身世浮沉雨打萍。”见对方脸色稍缓,“这孩子吧,寄人篱下没什么人管,零丁洋里叹零丁。”

  周老师在角落噗嗤一笑,暗骂他臭德行。

  丁汉白倚着靠背,一派闲闲,三番五次想翘起二郎腿。两句话将纪慎语描摹得惨兮兮,企图惹起老师的一点同情。可他哪知道自己气质超然,举着放大镜都难以共情出怜悯情绪,对方看着他,只觉得他在唬弄人。

  于是杜老师态度未变:“纪慎语这几天上课注意力不集中,效率很低。”

  丁汉白说:“也许老师讲得不对他口味儿,自己琢磨呢。”

  杜老师火气腾升,也靠住椅背抱起肘来。“这是学校,以为老师讲课是饭店点菜?”强忍住声色俱厉,“他就算是第一名也不能由着性子来,何况马上期中考试,按照这个状态,他很有可能会退步。”

  丁汉白未雨绸缪,要是退步,不会还要叫家长吧?他提前想好了,到时候让姜采薇来,他小姨肯定能把老师哄得高高兴兴。

  思及此,脸色一沉。

  纪慎语平时那么喜欢姜采薇,怎么今天不叫姜采薇来?

  丁汉白越想越烦,把老师晾在一边。杜老师敲桌,说:“还有更严重的,他这些天频频逃学,如果不是家里有要紧的事儿,我想听听解释。”

  丁汉白回神:“他从扬州来,人生路不熟,应该不是干什么坏事儿。”

  杜老师难以置信:“你作为他的家长也不了解?就放任不管?”

  这话给丁汉白提了醒,他还真不了解,纪慎语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有什么小秘密,他一概不知。思路稍变,他对丁尔和与丁可愈也不甚了解,他从来如此,别人的事儿漠不关心。

  这工夫,老师絮絮叨叨教训许多,丁汉白静心聆听,好的,坏的,无关痛痒的,学生形象的纪慎语在他脑海逐渐清晰。他垂下眼睛,直待老师说完。

  丁汉白重回走廊,慢慢走,纪慎语立在栏杆旁念书,纪慎语贴边行走避开同学打闹,纪慎语借作业给别人抄违反纪律……他想起这些。

  纪慎语谨小慎微的校园生活很有意思,叫丁汉白觉得稀罕。走着走着,想着想着,丁汉白在涌出的学生中立定,两米远处,纪慎语踩着铃声跑出来,神情像寻找丢失的宝贝。

  他把自己想得很要紧,不知是否自作多情。

  纪慎语跑来,喘着,喊着师哥,抓丁汉白的手臂。想问老师欺负你没有?想问许多,但在来往同学的窥探中,一切浓缩成一句“抱歉”。

  丁汉白说:“我跟老师谈好了,你不许再乱跑,乖乖上课。”他也是从十几岁过来的,怕纪慎语阳奉阴违,临走又补充,“不定时来接你,抽查。”

  纪慎语扒着栏杆目送丁汉白离开,背影看不见了,栏杆也被他焐热。

  不多时,车在崇水区靠边停,丁汉白暂时走出对纪慎语的惦记,来讨要他魂牵梦萦的玉童子。破门锁着,他挺拔地立着等,揣兜,皱眉,盯着檐上的破灯笼出神。

  一时三刻,破灯笼被风吹得摇晃千八百下。

  张斯年总算露头,拿着干瘪的包。丁汉白分析,包里没钱说明没脱手什么东西,刚放下心,张斯年毁他:“从玳瑁出来,直接上银行办了折子。”

  丁汉白问:“那玉童子没卖吧?”

  张斯年答:“连着荷叶水洗一起卖了。”

  咣当一声,丁汉白反身将门踹开,好大的气性。“白等半天!”他有气就撒,才不管师父还是爸爸,“这才几天,你怎么那么急不可耐?!缺钱跟我说,要多少我孝敬你多少!一声不吭卖东西,我他妈上哪儿找去?!”

  张斯年哼着戏洗手,不理这混不吝,他那天就瞧了个清楚,丁汉白哪是喜欢玉童子,是想找做玉童子的人。

  他挑明:“我跟梁鹤乘斗法半辈子,你想亲近他徒弟,再进一步是不是还想拉拢他?”

  丁汉白噤声,在这方小院来回转悠,有失去玉童子的焦躁,更有被戳中心事的烦乱。从他认张斯年为师,等于下一个决心,决心在他喜欢的古玩行干点什么。

  “这不是你们那个年代了,不是需要骑个破三轮去挨家转悠,收个件儿要用收破烂儿打掩护。”他说,“师父,我喜欢这行当,喜欢这些物件儿,但我不可能像你一样只泡在古玩市场里捡漏、脱手。”

  张斯年目光冷了:“你想干什么?”

  丁汉白说:“我贪心。”他言之切切,“我特别贪心,我倒腾来倒腾去是因为喜欢,也是为了钱,钱越多,我能倒腾到手的宝贝也就越多。可无论钱有多少、宝贝有多少,都只是市场之中的一个单位,还不够,我喜欢做主,总有一天我要干预、控制。”

  张斯年一声干咳,无声地点一支旱烟。

  丁汉白立在灰白烟雾里:“以前没有古玩市场,人多就有了,再以后呢?”他蹲下,按着张斯年嶙峋的膝盖,“老头,玉销记做翘楚好几代了,降格就是要命。我靠天分和努力争到上游,做不了魁首也要我的命。”

  安静,静得连烟灰扑簌都能分辨。

  烟头落下,张斯年的手一并落下,盖住丁汉白的手背。

  “他好找,是个六指儿。”老头说。语气无波,可就这么无波地妥协了。

  丁汉白笑了:“你俩为什么不对付?难道是他把你戳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