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投珠 第29章

作者:北南 标签: 业界精英 欢喜冤家 情有独钟 豪门世家 近代现代

  梁鹤乘说:“没准儿你不满意呢?”喝口小酒,没醉,但透着酒醉的得意,“不满意也无所谓,我徒弟的手艺不愁没人欣赏。”

  旧手帕打开,两只碧玉蚩尤合璧连环静静躺着,交合为环形,拆开分为两环。先不看雕功,那尺寸咬合的精密劲儿就惹人佩服。雕功也没得说,还有做旧痕迹,拿对面古玩市场绝对没人能看出问题。

  丁汉白爱不释手,堵着一腔好话要说。

  梁鹤乘先发制人:“我徒弟说了,这物件儿比玉童子难度高,说明你既懂玉雕,也有意试探他的玉雕水平。”

  丁汉白遭人看穿,心一沉:“他介意吗?”

  梁鹤乘说:“他是好意,他说了,你要喜欢玉雕件儿不用这么辗转周折,市里三间玉销记,只要你有钱,找一个叫丁汉白的,雕什么都可以。”

  丁汉白胸中一热,他不是没被人捧过,可这见不着、摸不着,只言语入耳的称赞让他莫名心跳。那人技法精湛,还会工序繁复的做旧,年方十七却对同行有这样的胸襟,他钦佩……甚至仰慕。

  “梁师父,我不图东西,我要人。”他太直白,目的赤裸,“我会看,他会做,市场上不是真东西太少,是许多真的都是残器,还不如假的。我收,他修——”

  梁鹤乘打断:“你想用这招发财?可我徒弟还小,他还瞒着家里呢。”

  丁汉白说:“这招发的财不算什么。”他指饭馆大门,透过门是街,穿过街是古玩市场,“一条影壁不停翻修,那也遮不住破旧,城市发展得很快,这儿以后会拆,那儿以后也会拆,这些零散的人何去何从?”

  他在梁鹤乘的注视下倒酒:“梁师父,也许三年之后,也许五年之后,你不用逛热了在树下乘凉,进门就有空调,累了还有座位。”酒干掉,火辣串通心肺,“到时候应该叫古玩城,老板就姓丁。”

  梁鹤乘滞住,又转惊诧:“你是?”

  他答:“我叫丁汉白。”

  话已至此,对方如意料中惊愕毕现,菜凉了,酒依旧那么辣,他们这桌再无动静,只剩对峙。丁汉白早做好等待的准备,等一个答复,被拒绝就再上诉,他不仅执着,简直顽固。

  大路朝天,从饭馆出来后二人各走一边,丁汉白巴结完人家师父内心有愧,打算去崇水旧区再哄哄自己的师父。

  他明白,张斯年和梁鹤乘半辈子不对付,妥协像要命。

  他这半道认的师父,还真为他要了一回命。

  丁汉白好酒好菜带去,捏着鼻子帮张斯年收拾好刚收的废品,等关门落座,他对上张斯年半瞎的眼睛。“师父,伟大的师父。”端起酒盅,他卖乖,“碰一个,一笑泯恩仇。”

  张斯年与他碰杯,同时骂:“谁他妈跟你有仇,吃菜!”

  丁汉白将对梁鹤乘那番话照搬,一字不差地传达给张斯年,把自己深藏许久的想法暴露在这一间破屋。茅台酒醇香,他说得越多,喝得越多,像打捞海洋出水文物,那些在他看来珍贵的、压抑许久的东西得见天日了。

  终于得见天日,居然得见天日。

  丁汉白笑声肆意,有酩酊大醉的势头,一不留神摔了筷子。他弯腰去捡,指尖摸到筷子尖,沾上油花,他想起某个夜晚因筷子滚落把某人吓着,继而想起某人当时油光水亮的嘴唇。

  那嘴唇他也摸过,是软的……

  这时院门碰撞,咚的一声,脚步声迫近,有人来了。“在不在家?”来人撩开棉门帘,“给我看看这件——”

  丁汉白闻声还魂,直起身,竟对上了张寅?!

  张寅更是震惊:“你怎么在这儿?别他妈告诉我是卖废品!”

  丁汉白难得打结:“……总不能是卖身。”

第30章 绝望的珍珠。

  丁汉白捧冷水洗了把脸, 洗完回神, 张寅已经霸占他的椅子。不是冤家不聚头,可打死他也想不到会在这儿和张寅聚头。

  他理直气壮:“你谁啊?”

  张寅气势如虹:“我是他儿子!”

  丁汉白骂了一声, 纯纯粹粹的难听话, 他爱教训人, 但鲜少蹦脏字儿,此时此刻此景把他逼急了。他琢磨, 张斯年怎么还有儿子?居然还他妈是张寅?

  张寅更始料未及:“你怎么认识他?”瞪着张斯年, 忽而思及收废品的申请,“他帮你申请, 就认识了?认识了还不算, 别告诉我你们还成了忘年交。”

  他清楚丁汉白对古玩感兴趣, 所以对方和张斯年一拍即合不算意外,可这一拍即合的前提是——张斯年必先透露自己的本事。

  张寅不忿,凭什么?搁着亲儿子不帮,却和给点小恩小惠的人喝酒吃肉。

  转念以己度人, 会不会张斯年是在钓鱼, 丁汉白有钱, 是条大鱼。

  这片刻,丁汉白醉眼半睁,静悄悄、轻飘飘地盯着张寅。他大概能猜出对方脑中的腌臜,既觉得可笑,又有点无奈。“我说,张主任。”他开口, “我和老爷子真不是忘年交。”

  张斯年默默喝酒,瞎眼熏得灼痛。

  丁汉白说:“这是我师父,我拜他为师了。”

  张寅登时站起,包都摔在地上,两片嘴唇开合欲骂,却先将枪口掉转至张斯年。“你认他当徒弟?!”难以置信,火气滔天,“你他妈老糊涂了!他在我手底下,成天和我作对,你偏偏收他当徒弟!”

  张斯年淡然:“他有天分,能吃这行的饭。”

  张寅掀了桌子:“就他妈我不能是不是?!”

  丁汉白暂退一步,躲开一地杯盘狼藉。他在这骂声中明白什么,明白这对父子间的主要矛盾。但他不明白张斯年为什么不指点亲儿子,只知道张斯年为什么青睐自己。

  于是他解释:“老爷子看上我,是因为我看出几件东西的真假,其中就包括你那哥釉小香炉。”

  张寅目眦欲裂:“哥釉小香炉是假的?”他踩着盘碗残骸踉跄至张斯年面前,俯身扣死对方的双肩,“你连自己的亲儿子都唬弄?!活该你瞎了眼!”

  张斯年说:“假的当然只能换假的,哪有那么多以假换真。”眼皮轻阖,他倦了,“汉白,告诉他头一件是什么?”

  丁汉白说:“是青瓷瓶。”

  张寅站不稳,摇摇欲坠,想起的影像也朦朦胧胧。他自以为捡漏的青瓷瓶,显摆过,得意过,一腔满足登门来换,换心仪许久的哥釉小香炉,宝贝着,喜欢着。时至今日,告诉他青瓷瓶是假的,小香炉也是假的。

  “……都他妈是假的。”他险些绊倒,捡起包,顾不上拍拍土。

  那脚步声散乱,偶尔停顿,偶尔又急促,破胡同那么长,叫人担心会否摔个跟头。丁汉白耳聪目明,许久才彻底听不见动静,他烦张寅,但不至于恨,当下难免动一丝恻隐。

  他问:“你干吗对自己儿子这样?”

  张斯年似已睡着,声儿飘飘渺渺:“自己儿子,谁不疼,抱在膝头的时候就教。”天分这东西,不靠自己不靠别人,全看老天爷愿不愿意赏饭。

  “没教好,你在他手下工作,了解他的性格。”老头又睁眼,瞎眼蒙翳,“我能帮他图财,我死了呢?我用等价的小香炉换他的青瓷瓶,别人给他一坨像样的臭狗屎,他照样看不出来。”

  老子帮着儿子上云端,以后再跌下来,不如踏踏实实地活着。

  何况这路从来就不平坦,阴翳褪去,竟变成浊泪两行。“你知道牛棚有多臭么,我知道。”老头忽然哽咽,哭了,那哭声透着心死,“家里翻出的古董字画砸的砸,烧的烧,我一拦,那棍子尖扎在我眼上。我怕,抖成筛糠那么怕,现在太平了,我半夜惊醒还是怕出一身冷汗。”

  所以他蜗寄于此,这破屋,这一院废品破烂儿,身落残疾,一并销毁的还有壮志雄心。他不敢图富贵,只能偷偷在里间锁起门,守着一点心爱的器物回想。

  丁汉白早疑惑过张斯年为何这样活着,终于知道,只觉心如刀绞。

  他生息俱灭一般,收拾一片狼藉,锁好院门,将张斯年扶进里间。关窗拉灯,他没走,坐在外屋椅子上,说:“我给你守着,不用怕了。”

  丁汉白端坐整宿,隔窗看了场日出。

  又洗把脸,还是那身衣裳,只抻抻褶儿,就这么去了文物局。周末休息,办公室仅有一人值班,丁汉白打声招呼坐自己那儿,抿着唇,垂着眼,毫无聊天解闷儿的欲望。

  半晌,晨报送来了。

  又半晌,清洁大姐趁人少喷洒消毒水。

  周遭气味儿呛鼻,丁汉白定在那儿,像是根本没有喘气。片刻又片刻,分秒滴滴答答,他撕一张纸,洋洋洒洒写了份辞职报告。

  走时什么都没敛,桌上不值钱的托清洁大姐扔掉,值钱的送给同事们留念。最值钱的属白玉螭龙纹笔搁,他当初从张斯年那儿挑的,压着辞职报告,一并搁在了张寅的书桌上。

  丁汉白一身轻地离开,出大门时回望一眼楼墙上的枫藤。

  他不欠谁,他要奔一条别路,挣一份他更喜欢的前程。

  前院大客厅热闹着,姜廷恩拎来几盒月饼,是姜寻竹出差带回来的新鲜口味儿。大家凑着拆封尝鲜,闲聊等着早饭,不过纪慎语不在其中。

  昨夜丁汉白夜不归宿,纪慎语早早起床去隔壁瞧,仍没见到人。

  他在院中踱步,琢磨什么事情能让人一夜不归。通宵加班?不可能。出交通事故?医院也会联系家里。他最后讷讷,干什么坏事儿去了……

  丁汉白还不知有人为他着急上火,到家在影壁前喂鱼,吹着口哨。无视掉那一屋热热闹闹的亲眷,踱回小院洗澡更衣。

  一进拱门,他撞上往外冲的纪慎语,问:“跑什么?”

  纪慎语怔着看他:“我去大门口等你。”

  丁汉白高兴道:“这不回来了?”

  他解着袖口朝卧室走,纪慎语尾随,跟屁虫似的。“师哥,你昨晚去哪儿了?”纪慎语问,不像好奇,反像查岗,“睡觉了吗?”

  丁汉白答非所问:“我礼拜一不去上班。”

  全家对丁汉白不上班这事儿习以为常,于是纪慎语仍追问:“昨晚你到底——”

  丁汉白打断:“以后都不去上班了。”

  纪慎语抠着门框撒癔症,丁汉白突然辞职了,他想,昨晚一定发生了什么。他望着丁汉白立在衣柜前的背影,望着丁汉白转身靠近。“珍珠。”丁汉白这样亲昵地叫他,心情看着不坏,“你最近倒挺乖,没逃学?”

  纪慎语着实乖,他一向用功,之前逃学只因分身乏术。那日给梁鹤乘合璧连环时他解释,最近忙于雕玉薰炉和期中考试,其他暂不应酬,也不去淼安巷子了。

  可怜梁鹤乘心烦,得知“丁汉白就是丁汉白”只能自己消化,再想到纪慎语说过师父是丁延寿,合着一门师兄弟彼此瞒着拜师,还切磋一番。

  演变至此,师哥还要“招安”师弟。

  梁鹤乘愁得肺疼,同时又惊奇丁汉白与纪慎语的缘分之深。

  左右从睡醒就在苦等,也不在乎继续等一会儿,纪慎语坐在廊下读书,嗓子疲累之际丁汉白洗完澡回来。他们一同去前院吃早饭,落座,丁汉白先吞一口馄饨。

  纪慎语安安稳稳地端着碗,旁边那人不作弄他,他吃得太平。

  无酒过三巡,只有饭进半饱,丁汉白忽然说:“我辞职了。”

  霎时静默,瓷勺都不碰碗沿,筷子都不划盘底,丁汉白抬眼环顾一遭,最后定在丁延寿脸上。“爸,我早上去单位递了辞职报告。”他重复,给个说明,“不是人家炒我,不跌面儿。”

  丁延寿沉心静气:“有什么打算?”

  丁汉白答:“礼拜一去店里,本大少爷坐镇。”

  他这边厢和丁延寿交谈,眼尾余光瞥见丁可愈看丁尔和,丁尔和没搭理。谈完吃完,收拾的收拾,离开的离开,一屋子兄弟看着拥挤。

  丁汉白轻踹一脚丁可愈:“沉不住气,我辞职你有意见?”

  丁可愈赔笑:“我可没有,就是觉得可惜。”

  丁尔和来打圆场:“你在文物局工作成天各种展览的票一大堆,他可惜的是以后得自己排队买了,不用搭理。”

  丁汉白懒得详究,与其管别人心中所想,不如回屋补觉。可他挑剔,床垫被褥干净舒适,薰炉里的香水宁神清淡,哪儿都挺好,偏偏嗡鸣声入耳,连绵不绝。

  翻覆几回,丁汉白夺门而出,直取机器房的作案嫌疑人。踩着拖鞋定在门外,推门的手堪堪顿下,他就这么立着,聆听那点微弱的歌声。

  纪慎语终于雕完,正在抛光。这他知道。

  纪慎语又在哼扬州清曲,春江潮水,海上明月。他仿佛看见美景。

  丁汉白干脆坐在廊下,背靠圆柱,肩倚栏杆,搭着腿闭目小憩。明明离声源更近,可只因掺杂一味清曲歌声,他就心平气顺了。

  纪慎语毫不知情,捧着呕心沥血的玉薰炉仔细抛光,火焰珠,结绳纹,镂空的画浮雕的字。他之所以唱,是因为他在想纪芳许,想让纪芳许瞧瞧这件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