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Esther
蒋桐的心里升起一团暗火,灼烫的,郁烈的,埋在灰烬下一星一星地闪着,碰着引燃物,就轰地变为烈焰。
肖凤台是天上的星星,一不小心掉在他怀里,迟早要回到属于他的地方。蒋桐从一开始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却没想到会以这样的酷烈直白的方式被提醒。
因为贫穷,在高高在上的大人物眼里,他的爱情是假的,前途是虚幻的,他的人格可以被随意揉搓而不会招致任何后果。肖夫人微笑的面具下面,她看他就好像一条虫,一只鼠,周身携带着致死病菌,要毒害她的宝贝孙子以致万劫不复。
然而,就是这样的一条虫,一只鼠,握住了她宝贝孙子的心。她精心养在温室里的小花,竟然被他这样微不足道的人偷走了。
他感到一阵痛快。
法治社会,她真以为自己能一手遮天吗。
他伸出手,按住支票。高级纸张触手滑润,肖夫人眼睁睁地看着他动作,唇角溢出一丝微笑,这是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他之前怎么没发现呢?她和肖凤台的轮廓线条,果真挂相。
“Kenneth想去哪里念书,是他自己的事情,我没有立场对他的人生选择指手画脚。”他一字一句道:“我相信他的判断能力。”
“是么。”肖夫人仍然笑容可掬,只是面目渐渐地僵硬,那本应十分和蔼的老人面容,便显出了几份狰狞。
蒋桐将支票往前一推:“至于我,作为一个成年人,我能够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他站起身:“时间不早,我还有课,不好意思失陪了。”
肖夫人应当很少被人顶撞,他做好了老妇人勃然大怒的准备。肖夫人却依旧维持着端庄姿态,只是深深地看了蒋桐一眼。
“我们很快会再见的。”她轻轻道。
第36章
蒋桐走出酒店才来得及看手机。
“这周末什么时候有空?同事想组织一下欢送你离职。”这是兼职餐厅的经理。
“你的essay我看过了,我11月3日下午三点到四点,11月5日早上九点到十点,11月8日早上十一点到十二点有时间。我们可以见面详谈。请尽快回复。”这是裴璟。
“这周奶奶来香港,所有空余时间都要陪她,可能没办法见面,下一周什么时间有空?”
“为什么不回复我?在上课吗?”
“现在你应该没有课……气我不提前通知?”
“奶奶来得突然,我本来想挤一点时间出来,但文书准备工作实在太繁琐……我们互相体谅一下好吗。”
“……”
这是内心戏过于丰富的青春期少年肖凤台。
蒋桐好气又好笑。肖致中严厉冷漠,肖夫人笑里藏刀,两位厉害人物联手养出的肖凤台却是外强中干,装着眼高于顶的样子,简直比大陆寻常青春期少年更加纯真。
肖夫人如果看到她宝贝孙子发送的消息,大概恨得连贿赂的心思都没有,直接捆一捆扔进太平洋喂鲨鱼算了。
“刚刚在开会。”他回复道:“楼里信号比较差。”
“哦。”肖凤台虽然秒回,但字里行间都是本大爷还在生气你快点来哄哄我的潜台词。
“下周五晚上来我这里?有事要当面和你说。”
肖凤台被他轻易转移了注意力:“发生什么事了吗?”
下周日是他的生日。
肖凤台没有告诉过蒋桐,是后者替他收拾书包时,从学生证上看到的。
蒋桐故弄玄虚:“现在还没有确定,等确定了再告诉你。”
一年一度的大日子,又恰逢成人,肖家一定会替肖凤台隆重庆祝。蒋桐知道只要他开口,肖凤台会毫不犹豫放所有人的鸽子跑来找他。但他不想碍事。
下午的讲座课蒋桐迟到五分钟。他猫着腰摸到后排位置悄悄落座。同学与他打招呼,看到他随手放在桌上的纸袋上logo,低声吸气。
“哪个学妹送的?”他伸手就要打开来拆:“可真是够壕,我替你做主,从了妹子吧。”
蒋桐把纸袋不动声色放进书包里:“前几天路上遇见做问卷送的赠品,袋子被我拿来装饭盒——你这么愿意帮我洗剩饭盒?”
同学嘟嘟哝哝地转过头去,满脸避之不及。蒋桐低头一笑,拿出笔记本电脑专心听课。
他说谎。纸袋里没有剩饭盒,而放着一只包装精美的长方形木匣,木匣内部垫着黑丝绒,黑丝绒上用墨蓝丝带固定着一支钢笔,正是时常在广告上看到的品牌经典款式。
从酒店出来,蒋桐应该直接回学校准备下午的课。他却绕路去商场,刷卡买回了礼物。
小小一支笔,用掉他两个来月打工攒下的钱和平时牙缝里省下的花销。蒋桐很早就看好了款式,原本计划周末最后一笔工资到账再买下的。他在肖夫人面前装得镇定,心里还是受了刺激,以至于迫切地想要做点什么,他要向不在场的肖夫人证明自己的价值,他要说服自己,从内心的最深处,他从没有想要攀附肖家,想用这种方式令自己的人生更容易。
向蒋桐请假的周末,肖凤台同肖夫人一同去给母亲扫墓.
陵园坐落在一片绿草如茵的小山丘上,面朝大海,视野开阔。墓碑由专人维护修缮,黑色大理石在阳光下闪烁幽幽暗光。肖夫人的小头像嵌在墓碑正中,被祖孙二人放在墓碑前的鲜花簇拥着。女人笑容灿烂,眉眼妩媚温柔,还是青春韶华极盛时的模样。
“岁月不饶人”肖夫人抚摸墓碑,仿佛抚摸死去女儿的长发:“一转眼,连小凤儿都要上大学了。”
“你妈妈走时候的样子,我一刻也忘不掉。”
肖凤台望着墓碑上的袖珍黑白肖像,肖鹤龄曾经对他笑过吗?她曾经这样美丽,这样温柔过吗?
有关母亲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只有一些破碎的片段——眼泪滴在脸颊上,流到脖子里,先是温热,然后渐渐冰凉。涂了红色蔻丹的指甲,边缘尖利,深深陷进胳膊里,一道一道的红印子。她的眼睛似乎比照片中更大,漆黑无神,像两洞深井。
大人说她生病了,因此不能同他住在一起。每周一次,他被领着去见她。他很害怕,很抗拒,却不敢说出来。在一间四壁都是白色海绵的房间里,他们坐在一张桌子两端,大部分时间沉默着,他的手里攥着一个小小的红色按钮。
“没生出你该多好”奶奶说她曾经是唱诗班的领唱,但在他记忆中,她的声音是像老鸦一般的粗哑低沉:“你,还有你爸爸,一样流着魔鬼的血。都是撒旦的化身。”
然而下一次见她,她又哭着抱着他道歉:“妈妈爱你,妈妈对不起你,让你自己待在那个家。你是不是经常受爸爸带回来的阿姨们欺负?都怪妈妈太软弱,没办法保护你。”
他很想说自己其实过得很好,爸爸带回来的阿姨们总给他带玩具和好吃的点心。只是半夜起来喝水,爸爸的卧室里总传来奇怪的声音,令他摸不着头脑。但母亲抱得太用力,他胸口发痛,渐渐地喘不上气,需要按下那个红色按钮,使外人强行分开他们。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她难得清醒,陪他一起拼拼图,与他和声细气地说了好久悄悄话。她夸他在学校里的成绩出色,说她为他感到骄傲,还亲了他的脸颊,承诺尽快离开医院,带他搬离这片是非之地开始新生活。
他其实并不想离开新加坡,但母亲开心,他怎样都可以。母亲让他保密,他谁都没说,只是每天在日历上偷偷画圈,偷偷地期待着。
然后,他等来了她趁护工看护不牢,跳楼自杀的噩耗。
肖夫人观察着他的脸色,露出意料之中的苦笑。
“别怪你妈妈”肖夫人叹息:“她那个时候控制不了自己。”
“我不记得了”他轻轻道:“她好的样子,坏的样子,我都不记得了。”
“忘了也好。”肖夫人揽住他的肩膀:“你妈妈……你妈妈也不希望你记得她后来的样子。”
“你可以不记得她,恨她,但不要怀疑她爱你。”她低声道:“你不知道她多么努力,想做一个好母亲。”
“但如果没有我,妈妈现在一定过着很快乐的生活吧。”肖凤台迷惘道:“我记得她说后悔生下我,她说我和爸爸毁了她的人生……”
“你妈妈这辈子做最对的事情就是生下你,最错的事情就是没有及时和你爸爸分手。”肖夫人迅速打断他。
“Kenneth,别再和你妈妈走一样的路。”她的手臂收紧,环在肖凤台身上,像一道有温度,能延展的血肉桎梏。
“当年你妈妈离开,我的半条命也跟着她走了。如果你也出事……我在这世上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肖凤台有些不自然地挣了挣:“您说什么,我听不懂。”
肖夫人收回手,将头发拢了拢:“没什么,好久没见到你妈妈,我太激动,一时控制不住。”
“人上了年纪,容易多愁善感,别笑话奶奶。”肖夫人开玩笑一般拍拍他的肩膀:“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还不知道什么模样。”
不对,有什么事情背着他发生了。全世界的老人都可以任性,昏聩,不知所云,多愁善感,只有他的奶奶不会。凭借他人口中的只言片语,肖凤台无法拼凑出肖夫人年轻时的雷厉风行。他却清晰记得,母亲的葬礼上,人人手里都拿着一张擦泪的手绢,连父亲都忍不住痛哭。只有肖夫人一身黑衣,腰板挺直,一片悲声中神色冷静得怕人。
这是她唯一亲生女儿的葬礼,白发人送黑发人,她却自始至终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他心里觉得不对,每天存了心思观察奶奶。然而老人行动一切如常,直到她登机回英国,肖凤台连一丝破绽都找不到。
第37章
蜡烛两头烧,肖凤台将全副精力放在家里,难免忽略了蒋桐的动向。当蒋桐将柚木匣子放在眼前时,他仍然摸不着头脑。
“这是什么东西?”肖凤台指着包装精美的匣子问蒋桐。
“惊喜。”蒋桐笑得令他心里打鼓,他怂恿道:“快打开看看。”
肖凤台心里莫名其妙,按照蒋桐指示拆开包装。一支黑色钢笔映入眼帘,他仍然摸不着头脑:“笔不错,要送给谁?”
蒋桐扑哧一声笑了:“你说呢。”
“明天是你的生日啊。不能陪你一起过,只好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少年的脸庞被惊喜点亮,又迅速黯淡。
“礼物太贵重了”肖凤台迟疑道:“我不能收。”
蒋桐按住他欲合上木匣的手:“我已经把收据撕了。左右不能货,你不收也只能放在我家里积灰。”
肖凤台不依不饶:“收下笔可以,我会打等额的款子到你账上。”
“我说不用就是不用”蒋桐的反驳温和却不容质疑:“这笔是我自己兼职赚来的,没用你的补课费,也没少给家里钱。”
“你只要教我中文这一份兼职就够了。”肖凤台委屈道:“我不是不喜欢你的礼物……你送什么我都会珍惜的。”
“不想知道我为什么送这支笔吗?”蒋桐反问。
肖凤台一时语塞。
“拿到美国学校的offer之后,你要亲笔签字确认接受。”蒋桐回答道:“等到开学,你要自己租房,办银行卡,买车,签实习合同。当你毕业之后开始工作——不管回到家里的企业还是自立门户,需要签字的场合只会更多。”
“一个签名都是一次选择,我希望每一次这样的场合,我都能陪在你身边。”
“如果事情顺利”他自己都觉得难为情,说不下去,低头笑了笑:“我希望这支笔,你能用一辈子。”
蒋桐没有继续说下去,与肖凤台四目相对的瞬间,他知道对方已经理解他尚未付诸于口的潜台词。
这是他的承诺,一份昂贵的决心,承诺一切只是刚刚开始,承诺他不会再畏首畏尾,瞻前顾后。他们还有漫长到看不见结尾的未来在前方。
肖凤台伸出手,小心翼翼抚上蒋桐的手臂。两人的呼吸都乱了。
“还有不到二十个小时,我就成年了。”他说。
他以为蒋桐会迅速把他的手拉下来,像以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然而蒋桐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他身侧,低垂眼帘,仿佛一尊沉默的蜡像。
他没有拒绝。
“蒋老师……”肖凤台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可以吗?”
身前光线突然黯淡,他整个人被蒋桐所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