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北南
路柯桐睡衣领子敞着仨扣:“弄完再打吧……”
费原没答应,只看着他。他没法只好先打电话,路若培接听后,他简明扼要地说:“爸,我们已经在青园路了,过两天和杨叔叔来吃饭,有事儿不说了,再见。”
给路若培打完又给杨越言打,但是杨越言估计在忙所以转到了留言,“杨叔叔,我是路路,我们搬家了,过两天和我爸来吃饭吧,咱们一家人坐坐。”
“行了么?”路柯桐打完把电话塞枕头下,然后自己翻身趴在床上,还撅着屁股蹭费原,“良辰美景奈何天,壮士,你就从了我吧。”
费原一巴掌打在他屁股上,骂了句“傻逼”,然后再次结结实实地压了上去。
两天后一早,路若培刚进市政府大楼就接到了电话,路柯桐怕他忘了,说:“爸,今天晚上过来吃饭,你可别忘了,杨叔叔我也提醒了,你们早点儿到啊。”
“知道了,你做饭?”路若培没什么期待。
路柯桐回答:“我和费原一块儿做,再说你不就会煮个面吗?谁也别嫌弃谁。”
又说了几句就挂了电话,路若培开始了忙碌的工作,其实和以往一样,不过最近琐碎麻烦的事儿比较多,毕竟快要换人,难免的。
一口气忙到中午,在单位食堂简单吃了点儿,饭后休息时打给杨越言,等里面接起后说:“吃午饭没有?多吃点儿,晚上去路路那儿,估计没什么好吃的东西。”
“你这说得什么话啊。”杨越言在那边笑,“到时候我得告诉路路,让他看看你背地里怎么嫌弃人的。”
路若培闭目养神:“那我们一起过去,就这样吧,下午开会见。”
家里很少开伙,尤其是有了餐厅以后,下午睡了一会儿去超市买菜,费原开车,路柯桐拿着列好的清单检查。
“要不吃火锅吧,底料搁进去就成,做菜好麻烦。”
“懒死你了,别敷衍。”费原打着方向盘,眼睛盯着路况,“做的时候给妈打电话问着点儿,不用太多菜,咱们几个人够吃就行。”
他们在超市逛了将近俩小时,东西买了整整两购物车,除了吃的,还有些日用品,并排走着的时候没显出什么,偶尔争论什么要不要买或者好不好吃的时候倒是会引人侧目。
到家就开始准备,肉要先腌上,菜也要先洗好切好,路柯桐往碗里撕蘑菇,说:“我还没去邱儿他们家的时候,一直上全托幼儿园,好多小朋友都不正经吃饭,就我吃的最多最快。因为我爸就会煮面条,我想在幼儿园吃饱点儿,回家不用受罪了。”
费原把鱼切了几刀,说:“怎么不请个阿姨照顾你?”
“我宁死抵抗来着,”路柯桐洗洗手,“我爸本来就忙,请了阿姨来他就放心了,回家更晚,应酬更多,我可不想老跟阿姨待着。”他说完来了兴致,问费原小时候有没有好玩儿的事儿。
费原想了想,说:“我小学出过一次疹子,浑身都是,还传染,干脆就请了半个月的假。沈多意放学来看我,顺便送作业,结果我把他传染了,第二天他也起了一身。得,我俩一块儿歇了半个月,正好夏天,也不穿衣服,天天光着在家里闹腾。而且出那个特别痒,我妈也不让抓,受不了就用凉水冲冲,把我俩疯坏了。这事儿真的,想起来就乐。”
路柯桐本来前半部分是挺乐,听完乐不出来了,这他妈一块儿出疹子的情谊,得多深啊。他把蘑菇裹上面糊,酸溜溜地说:“其实我和邱儿也有差不多的,但我俩没你们那么欢欣鼓舞。”
费原问道:“出水痘?”
路柯桐耷拉着脸:“他参加什么森林夏令营,回来头上沾了虱子,搞得我也有了,然后我俩一块儿剃了个光头。”
“你俩真他妈……”费原乐死了,抬手胡噜了一把路柯桐又软又密的头发,“还当过小和尚呢,那么臭美得天天在家哭吧?”
路柯桐心有余悸:“童年阴影!”
市政府会议室一下午关着门,只有内勤不时进去倒茶,会议持续了几个钟头,大家都有些累。又坚持了半个小时,路若培看看手表,终于说了散会。
“能不能早点儿走,我定了花得取,一会儿该堵车了。”关上办公室的门,杨越言在沙发上坐下休息,对路若培说道。
路若培说:“已经开始堵了,现在道路整改你忘了?越来越不好走,不差这一时半刻。”
正说着,邱爸打来电话,路若培接起后谈了几句,面色微沉。杨越言静静喝茶,等电话一挂便立刻问:“怎么了,邱厅长有事儿?”
“没什么,”路若培把手机轻轻放在桌上,“见霆说他今天听到消息,好像上边在调查我。不过没什么可紧张的,上面谁没查过,何况也不是头一回了。他就是给我透个风,让我心里有个数。”
杨越言动动嘴唇:“他从——”
敲门声响起,杨越言的话被打断,随后秘书推门进来,身后还有几个人。路若培走过去,然后朝其中一个伸出了右手。
坐在原位的杨越言,忽然心跳的很快。
天色已经暗了,整幢小楼却灯火通明,路柯桐打开了所有的灯,说暖房就得亮点儿才行。餐桌上摆着六道菜,虽然卖相一般,但是香气十足。
“他们什么时候到啊,菜都快凉了。”
费原去挑了两瓶酒来,说:“这么大的热气儿凉什么,你馋了吧。”
“忙活一下午我早饿了。”路柯桐端坐在一侧,盯着鱼移不开目光。费原拿了块儿蛋糕给他,说:“先垫垫,眼别放光了,出息。”
路柯桐两口吃完还唆叉子,忍不住给路若培发信息:爸,下班了吗?
又等了二十分钟,这会儿菜确实是凉了,路若培也一直没回信息。路柯桐坐不住了,捂着肚子又开始两眼放光,后来趁费原去洗手的时候给路若培打电话。
几通过去,始终无人接听。
“不应该啊,他又不开车,难道司机没上班?”他嘟囔着又打了一遍,还是那样。起身走到窗前,外面路灯下只有几片落叶,远处也没有车驶来。
他翻找电话簿,打给了杨越言。
那边很久才接,杨越言的声音没有起伏,“喂,路路。”
路柯桐着急地说:“你们走到哪儿了?我都饿死了,菜也凉了,打给我爸他也不接。”
“我们可能去不了了。”杨越言好像做了个深呼吸。
路柯桐一愣,有点儿心慌地问:“为什么啊,要加班吗?”
杨越言沉默了片刻,然后很艰难地发声道:“路路,刚刚纪检委来人,把你爸爸带走了。”
路柯桐还看着窗外,屋内静着,他却仿佛听见了十年前路若培车祸时的呼啸大风。
第53章
杨越言始终没走,毕竟对外来看,他不仅是路若培的朋友,还是路若培任命多年的私人律师,留下也不为过。而路若培从市政府离开时只说了四个字——通知见霆。
这四个字说出的时候,路若培摇了摇头。
杨越言会意,马上联系了邱爸,“邱厅长,我是杨越言,刚刚纪委那边把路市长带走调查了,估计您很快也会收到消息。打来是因为路市长嘱托我通知您,什么都不要做,出什么事儿都跟您没关系。”
邱爸的提醒电话只比纪检委的人早那么一分半分,甚至差点儿赶不及,电话里邱爸说“听到消息”,现在想来这个消息是否故意让他听到也未可知。作为多年的好友,邱爸绝对会上下活动,而路若培也绝对不会让朋友沾上关系。
杨越言挂了电话,手脚趋于冰冷。他知道路若培是出事儿会选独自应对的那种人,只是没想过这么一天会真的到来。下车跟在后面,他整理了一下领带,然后加快脚步赶了上去,那这条路就是他们一起走了。
纪委的大楼前有几十层台阶,谁知上到中间时,路若培忽然停下,很客气地说:“杨律师,程序现在应该是初次谈话,你不用跟着,早点儿回去吧。”
杨越言顿住脚步,千言万语当着其他人的面也只能缩减成一个“好”字。他甚至没有多看路若培一眼,同样不确定路若培是否会多看他一眼,转身迈下台阶,路若培也转身继续上台阶。
他们渐渐远了。
青园路灯火通明的那幢小楼已经漆黑一片,饭菜还在桌上摆着,不过彻底没了热气。费原左手开车,右手牵着路柯桐,他没说什么话,一切安慰都在指腹对手背的温柔摩挲中。
“……我爸肯定没事儿,”路柯桐愣愣地盯着前方的路,声音也轻飘飘的,“他出车祸那次那么险都捱过去了,关乎人命……这次肯定也没事儿……”
可他又想起邱骆岷说的,有时候不是故意要贪,坐在那个位子上,有太多身不由已。费原握紧他的手,终于开口说:“路路,凡事都要早做准备,没事儿最好,但万一有事儿,咱们也不能慌,知道么?”
路柯桐一口气梗在喉咙间,连点头都困难,路若培每个月都给他一笔零花钱,哪怕他成年了,哪怕他都自己当老板了。另外除了青园路的新房,再加上市里其他几处,这些明面上的资产有多少,他从没计算过,那暗里还有没有呢?
费原似乎看出了路柯桐在想什么,沉声说:“别自己乱想了,不管怎么样都会先调查的,既然有人举报肯定对方已经有所准备,现在比担心重要的是怎么解决。”
“嗯,我知道。”路柯桐咬咬牙,然后抽出手找电话,“我问问杨叔叔怎么样了。”
里面响了几声,接通后传来杨越言平淡的声音。路柯桐说:“杨叔叔,邱爸让我们去他那儿,你现在在哪儿?你还好吗?”
杨越言静了几秒才答:“我知道了,一会儿邱厅长家见。”
邱家的餐桌上摆好了茶,邱妈坐在桌旁不住地看表,邱爸在客厅里踱来踱去,烟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等费原和路柯桐到时,已经九点多了。
“邱爸,”路柯桐压抑着心慌,让自己看上去很镇静,“我联系了杨叔叔,他说等下也过来。”
邱爸点点头:“那正好,我有话要问,咱们都先别急,好好商量商量。”
随后杨越言到了,五个人坐在餐桌前说话,邱妈给大家添了点儿热茶,说:“杨律师,你先喝一杯暖暖,你的脸色不太好。”
“谢谢。”杨越言微笑了一下,仍尽力保持着礼貌,他把茶喝下,然后问邱爸:“邱厅长,您具体是什么时候听到消息的?还有是从什么人那儿听到的?”
邱爸略微思索,回答:“今天和军区那边的领导开会,散会以后对方聊天提起。他们都不是纪委的人,没道理知道的这么清楚,所以我马上联系了若培。”
杨越言不带半分迟疑地说:“纪委不是最清楚的,谁举报谁才最清楚。举报的人明晃晃的拿这个聊天,就是想让您听见,等路市长出了事儿,您会第一时间有所动作,这也是为什么路市长让我通知您什么都别管的原因。”
邱爸一拍桌子,含怒说道:“这不是明哲保身的事儿!现在调查情况还不清楚,我也只能安生等着,万一真有什么事儿,我不可能什么都不干!路若培的胡话别想让我听!”
路柯桐双手握拳放在腿上,弯曲的指关节都泛着白,他求救般看着杨越言,问:“杨叔叔,你是律师,你觉得这件事儿我爸会被怎么样?”
“我现在也说不好。”杨越言回想起在台阶上,他和路若培彼此客套的表情和对话,顿时浑身无力,“目前来看,纪委受理了举报然后立案调查,你爸爸被带走进行初次问话,这些都属于党内部的纪律审查,不是司法程序,所以我也无法介入。”
一直沉默的费原终于开了口,说:“只知道对方是军区的,他们的举报材料、了解程度我们都不清楚,所以得假设最坏的结果,然后再想怎么办。”
当初道路整改的文件下来就可见端倪了,秀林街是块儿顽石,因为有军区的干休所而多少年都拆不动,对方能办,说明在军区里很有背景,至少军衔不低。
路柯桐心中一沉,警怕军,再加上邱爸马上就要退休,这几年也在逐渐放权,他们还能有多少优势和底气?
“路路,你听我说。”杨越言看向路柯桐,神情严肃,“你爸爸做了这么多年一把手,他有无数次机会往上升,但他都没有,以他的能力这个位子应该只是个跳板,而不是终点。所以这条路上,很多红着眼往上走的人被他挡住了,他影响了别人的利益。我们商量了那么多,也都是围绕着对方使绊子来说,都没涉及到你爸爸是否真的资产来源有问题,如果最后调查结果是肯定的,你会对他失望吗?”
“失望?”路柯桐看着杨越言的眼睛,他有些出神,语气却坚定无比,“任何人都能对他失望,我不能,也不会。不管对错,他在我这儿都是好的,永远不会变。”
杨越言好像松了口气,“其实最坏的打算是什么补救都没用,不过他听到你这几句话肯定很高兴,觉得什么事儿都不算太坏。”
路柯桐却更加难受,自言自语似的说:“为什么不往上走,不然也不会被别人对付。”
杨越言听在耳中,没有做声。
另一边,路若培在纪委接受问话,他还没吃晚饭,肚子很饿,杯中的茶也喝不下去。纪委的领导之一他认识,还一起切磋过国际象棋,就是来之前他过去握手的那一位,叫唐致忠。
“路市长,我们这边前两天收到了举报信,然后当天成立了调查小组,带你来是按程序进行问话,不过咱们私下算是朋友,所以不必紧张。”
路若培谦和地笑笑,唐致忠的话已经透露给他足够的信息,纪委受理举报后要写初查报告,打立案请示,请示通过还要发决定书,然后成立调查小组。而纪委收到举报信的当天就成立了调查小组,显然不是因为他路若培特别,而是举报的人太有分量。
唐致忠说:“我们对你的资产进行了调查核算,几处房产的价值都逾千万,其中令子名下位于青园路的独栋小楼是你前妻购买的,但是每个月你都会给她一笔钱,数目很可观,十年来从未间断。”
“严谨点儿说,是赡养费。”路若培十指交叉放在桌上,神色如常,不过他忽然很庆幸,庆幸当初以温凝的名义买了房子,那时他就想,要真有不好的一天,路柯桐也要有个风吹不动的安身之所。
他主动开口,语气与平时无异:“问话太耗时,我先主动说明一下吧,你们应该查到了我主要的财产流向,每月给杨越言杨律师的,因为他是我的私人律师,给他的是薪酬。每月给温凝的,因为她是我的前妻,给她的是赡养费。还有就是不小一笔给我儿子的,这个见笑了,我特别溺爱孩子。”
每笔款项来去都有依据,对方沉默思索,没再纠缠。路若培交叉的双手却没松开,他还暗自撑着一口气。
唐致忠忽然笑了一下,又问:“你在两大银行的高额存款也说明一下?”
“这个,我觉得不用说明。”路若培淡淡地笑着,像是早就料到了,“光明正大摆在面上的钱用说明么?或许是你们没有查到来源有问题,所以需要我说明?那我只能说,这是我的积蓄。”
这是一个心知肚明的事儿,人在高位有权有势,想要钱的话路子太多了,只有极度贪婪的人才会选贪污受贿这一条。唐致忠把手放在材料上摩擦,像在思考着什么。其实这个级别的官员,不透明的收入太多,查不出来的猫腻也太多。假借工程捞钱,或者是暗中与合作方互惠互利都没什么可奇怪的,唐致忠沉默了一会儿,很程序化又很没劲地问:“你的高额存款的来源是否跟市政府的合作方有关?”
“我否认,这需要证据,单纯疑问的话我觉得没什么意义。”路若培微微颔首:“而且因果关系搞错了,正因为他们被市政府选中,所以各方面都有保证,值得信赖。毕竟我不是拿钱办事儿,我自己审核过的肯定放心,这些年我负责的大小工程从没出过问题就是最好的证明。还是那句话,有问题你们肯定已经查到了,不是么?”
十几年的经营已经织就了一张密密实实的网,就算豁开一个小洞窥探,里面也仍有纵横交错的枝桠挡着,而路若培藏在枝桠背后的中心处。不单是他,任何一个职位的人都会围绕自身形成这样一张网,但被暴露的从来都是百密一疏的。
唐致忠沉默片刻,然后合上了单薄的调查材料。
后半夜,路若培憩在休息室里,和唐致忠一起吃宵夜,两个人都有些疲惫,此时难得放松一会儿。唐致忠笑言:“前一阵你还说得了副古董象棋,让我有空去跟你切磋,谁知道再见面成这样了,真是世事无常。”
“我都没感慨什么,你倒先叹上气了。”路若培缓解了饥饿,神情放松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