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年小初
这些天来,他们都很少再说过话。江亦更没有再如此般地叫过他。
这样一叫,恍然竟有一种,什麽事都未曾发生错觉一般。他们还是那样相互打闹愉快地相处在一起,而不是如今的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顾谨言站住,回头给了一个薄弱的微笑。
江亦看著顾谨言,眼神里,竟然有这微弱的恳求:“谨言,那些时候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
顾谨言知道江亦说的是什麽。无非就是那两句。
“我喜欢你。”或者,“你可以相信我。”
顾谨言抿著唇,隔了好一会才露出一个惨淡的微笑,慢慢地说:“江亦,你明明知道,无论是信还是不信你,我都已经回不了头了。”
“……还会回来吗?”江亦停了一会,换了个话题。
顾谨言抬头看看灰蒙蒙的天空,茫然地摇摇头:“回哪里呢?哪里都回不去了。”
十二月三十一日的晚上,顾谨言坐上了回老家的末班大巴。
车上几乎没有什麽人,顾谨言找了个靠窗的位置,看著窗外飘飞的雨丝,思绪弥漫。
他和江亦说的没错,他哪里都回不去了。他已经斩断了自己几乎所有的退路,而现在,他要去斩断最後的那一条。
他疯狂地把自己困在一个江心上的孤岛,他在孤注一掷。
要麽他就老死在那里,要麽就找到一个,可以爱他爱到愿意用尽一切方法来到他身边,并最终陪他孤老一生的人。
ALL OR NOTHING。这就是他的爱情准则。如果你不能给我全部,那麽,你就什麽也别给。
他一直是个中规中矩的孩子,唯有爱情,能让他变得如此偏激,更近乎偏执。
到站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了。顾谨言拖著行李下了车,发现雨又下大了一些,雨点劈里啪啦地打在他身上,让顾谨言觉得身上有些疼。他立马想撑伞,却在身後的大巴呼啸著驶离站台溅起他一身泥水的时候发现,那把伞被他遗忘在了车上。
顾谨言苦笑。不得不承认,人倒霉的时候,连喝凉水都能塞牙缝。他环顾四周,所有的小超市或者便利店早就关门了。而现在,在旧年的最後一天,而且是在这样下著寒雨的的深夜,也不会有谁为了赚那一两个钱提著伞桶出来卖伞。
顾谨言只能拉紧衣服,大步往前走。他记得出站台不远就有一家小酒吧,或许叫酒吧不太合适,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叫小酒馆。现在才是它刚刚营业的时候,顾谨言决定先到那里去避雨。
顾谨言推门而入的时候,酒馆里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人,虽然他们这个小镇的人本来就不多,来这里消遣的人也少,可是像今晚这样萧条的样子,倒是少有。不过这也很好想通,明天就是元旦,虽然比不了春节在中国人心目中的地位,但毕竟是跨年了,这种辞旧迎新的时候,大家最想陪伴的,果然还是只有亲人吧。
顾谨言甩甩头,摇摇身子,几乎全湿了。他抹了一把脸,走进去,随便找了个位子坐。小酒馆的老板,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大叔便过来招呼:“又一个避雨的?看起来果然眼生,要点什麽不?”
顾谨言没在这小镇呆过多久,而呆在这里的时候,又是根本不可能来酒吧的年纪,所以这里对於他来说,完全是个陌生的地方。顾谨言斟酌了下,觉得来别人这里避雨又不点些什麽的话,好像是挺说不过去的。於是他要了一杯最普通的啤酒。
顾谨言是没想到这个小酒馆的酒可以这麽好喝。因为淋了雨,本来就冷,等酒一来,顾谨言便咕噜噜地喝了一大口,瞬间便觉得暖和了不少。而这酒的後劲和滋味,也渐渐在喉咙口腔里蔓延开来。顾谨言一口气喝完,看了看外面的雨,似乎没有小下来的样子,便又招呼老板,再来一杯酒。
大叔乐呵呵地跑来,接过杯子笑:“哈哈,我们这酒吧是小本声音,本来就没有什麽有名的好酒,所以啊,只能把功夫都压在这普通的啤酒上了……就是为了让你们这些想省钱的抠门户没得省,哈哈!再固执的铁公鸡也敌不过嘴馋病啊!”
虽然是狂妄之语,可顾谨言倒是觉得,这大叔明明白白的说出他想赚钱的目的,算是实诚。他又接过一杯酒,灌了几口,然後问:“这难道不是普通的啤酒吧,怎麽你这里的就这麽好喝呢?”
大叔一面忙碌著一面解释:“嘿,其实酒的差别不大,也就最多比其他地方好一点点而已啦,关键是在这喝酒的人上啊!”
“人?”顾谨言一愣,拿著杯子的手一颤。
“对啊,人!”大叔叹了一口,最後那个人字却倒是说的铿锵有力,“到我们这小地方的小酒吧来的人啊,还能怎麽著?不都是有这样那样的烦恼吗?感情的事业的家庭的,要啥啥有,所以喝的这酒啊,自然也就不一样了。”
顾谨言又喝完了手上的这杯,递给大叔让他再给自己斟满一杯,恍惚愣神,思考良久才慢慢地说:“可是,既然是有烦恼的话,这酒不该是苦涩难咽的吗……”顾谨言这话没什麽说服力,他一说完,就又仰头大灌了一口。
大叔瞪了他一眼:“哎,你这小夥子怎麽那麽没脑筋呢?借酒消愁不懂吗?虽然愁是肯定消不了的,不过,总能让人忘记一会嘛。”
顾谨言似乎是只听见了前半句,他喃喃自语:“对……对,没错,我就是没脑筋……”
大叔盯著他看了一眼,直到顾谨言又一仰头干完手上的这杯,粗声粗气地要求下一杯时,他才缓缓接过杯子,叹了一口气:“哎,又是一个和爱情有关的。”
顾谨言听著这话似乎清醒了些,他叫住大叔:“你……你怎麽知道就是和爱情有关的?为什麽不是和家庭,和事业有关的?”
大叔回过头,很轻蔑地笑了笑:“开这酒吧多少年了,连这我都还看不出来的话,我还真不要混了。”他干脆坐下来,和顾谨言扯家常似的聊开了:“行了,你听仔细了啊。这凡是和事业有关的,一般都是愁眉苦脸满腔郁闷,眉头皱的死紧,间或接个电话,要麽点头哈腰说马上还钱要麽就操起电话狂骂别人,说快还钱。”
顾谨言点点头。
那大叔也似乎很有一番想炫耀的样子,见顾谨言附和,便更加眉飞色舞地说下去:“那凡是和家庭有关的呢,一定是先打压手机,即使它呱呱作响也不理它,最後实在不行,要麽接起来大叫离婚,要麽就一口气摔得远远的,再也不管。”
顾谨言又喝完了这杯酒,点点头。
大叔又给他倒满一杯,坐下来看了顾谨言许久,得意洋洋地说:“而像你这样的嘛,一来就使劲灌酒,屁话不说,眼神恍惚游离,却始终隔几秒就抄起手机看看,然後又一脸失望的放回去……你说,这不是因为爱情,是什麽?”
回应他的是股禁言咕噜咕噜的咽酒声。
等到这一杯又下了肚,顾谨言打了个酒嗝,朝他竖起大麽指:“行……算你厉害。”
那大叔笑了笑:“这都是生活经验啊。尤其是,前两种人来这里的时候,你不能理他们,要有多远离他们多远,但是像你这样是因为感情问题的,就是需要倾听的啊。说吧,怎麽回事?爱上豪门大小姐结果被她嫌弃了?还是……女朋友的前男人出现了?啊!难道是发现她有私生子?”
顾谨言觉得脑袋有些晕,他趴在吧台上,眯著眼睛想了一会,觉得那大叔说的,还和他真的挺符合,便就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
“哪一条符合了啊?你别告诉我是全部啊,那你这奖也中大了啊。”
顾谨言的声音恍恍惚惚,轻轻晃动般地响起来:“和全部也差不多了吧。”
大叔仔细盯著顾谨言瞧了一会,良久,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算了,人能倒霉到你这种地步也算世间仅有,刚才的那些算我请你的好了,不过你也不能再喝了,回去吧,马上就是新年第一天了,我也得早点关门回家陪老婆。”
顾谨言勉强打起精神来,抬手看看表,没错,还有一刻锺就是新的一年了。他努力撑著身体站起来:“再给我最後一杯吧,给我最後的勇气。”
大叔给了对了一杯:“你要干嘛?自焚啊?”
顾谨言一饮而尽:“不,是摊牌。”
顾谨言借著酒意踉踉跄跄地回到家,他本不想马上惊动母亲,但是因为太黑没看得清,身子一下子撞上防盗门,一阵激痛不仅让他清醒了不少,也让他妈妈从睡梦里醒了过来。
“言言??”顾妈妈一打开门,就看到自己的儿子满身湿气酒气地靠在门沿上。
“你说你要回来怎麽也不说声??这大半夜的,你想吓死你妈啊??”顾妈妈嘴上不饶人,可是还是费心费力地把顾谨言拖进来。
好在顾谨言也没有真的完全醉倒,他也努力地走了进去,否则就凭他妈妈,还真是没办法。本来斗熄灭的灯火全部点亮。顾妈妈让顾谨言坐下,自己准备去厨房弄点醋汤给他醒醒酒什麽,嘴上还唠叨著:“这麽大的人了,怎麽都不知道爱惜下自己呢……这大冷天的又吹风又喝酒的,你想干什麽呀!”顾妈妈把醋汤端到顾谨言面前:“待会再收拾你!现在先乖乖把这个喝了!”
顾谨言看著妈妈手上端著的,黑幽幽的醋,那弥漫的酸意,熏得他的眼睛,也微微发烫湿润。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真正在关心著他的人的话,那麽,也只有眼前的妈妈了。
可是马上,他就会说出让她伤心欲绝的话。
现在已经过了零点,是新的一天,新的一年。但是他作为一个儿子,在这样的时候回到母亲身边,竟然只是为了伤害她。他有些不忍,他看著眼前已经并不年轻的母亲,他不知道,她是否还能再一次承受,这样惊世骇俗的伤害。可是,他不能不如此决绝。他已经伤害了,现在,只是来自首。
顾谨言接过碗,一饮而尽。口中尽是的酸味酸到牙龈,顾谨言有些龇牙咧嘴。
他不能退缩,更不会後悔。
“妈妈。”顾谨言把碗放下,声音没有丝毫的犹豫,“我爱上了一个人。”
顾妈妈还没来得及把那抹高兴的神色挂上脸去,就听到下一句,让她全身震住,动弹不得,并且足以再杀死她一次的话。
“他是个男人。”
第六十九章
“你……你在说什麽?言言?”顾妈妈的声音颤抖并且虚弱,她努力支撑起身子,看著眼前这个由她生养带大的儿子,问的那麽小心翼翼,言辞艰难。
顾谨言直直看著眼前的母亲,连停顿都没有,他似乎早就料到了母亲会这样重复地问一句,所以他也就像在例行公事一般,再次回答:“我爱上了一个男……”
顾谨言的话还没说完,“啪”的一道清脆的响声,便响彻在空荡荡的客厅,随後,顾谨言感觉到左脸颊的火辣痛感逐渐蔓延。
可是他并没有动,连眼神都没有变化。他仍然看著他的母亲,眼前的女人,悲伤而又绝望。顾谨言不是不能理解,一个女人,在经历了丈夫因为一个同性而抛弃自己的悲惨遭遇之後,命运的魔爪,竟然还伸向了她的儿子。这样的无能为力和惊怒愤恨,足以击垮她。
顾谨言觉得自己的心疼的厉害。他爱他的母亲,可是,这并不能够阻止他去爱江亦。顾谨言伸手想去扶住她,却被她一手打掉。顾妈妈似乎一瞬间就苍老了,她跌坐在沙发上,眼神空洞,先是喃喃自语般:“好……好……好……好啊!!你们顾家的男人,一个个都喜欢上了男人!!”说到後来,顾妈妈几乎是放声大吼,眼泪刷刷往下流。
顾谨言已经有很多年没有看见他的母亲哭过,记忆中这是一个坚强无比的女人,独自承受了丈夫和男人跑掉的事实,并将他抚养长大。可是现在,她看著眼前的儿子,竟像是看到一个陌生人。
她是没想到,她的儿子,竟然也是一个同性恋。
顾谨言腾地一声就直直跪下来。他们家是坚硬的花岗岩地砖,顾谨言却连半点犹豫也没有,就这麽直挺挺地跪下来。就像小时候他不听话时一样,跪在妈妈的面前,听著妈妈的教导。可是这一次顾谨言知道,他的妈不会像以前那样,在教训完他以後,摸著他的脑袋温柔地说:“妈妈不该这麽凶的,但是你要记得这些道理。”
“妈妈……”顾谨言艰难地开口,“即使你再怎麽不愿意听,我也还是要说。我不想爱他的,我不想…真的不想的……但是我没有办法,我已经没有办法了……”
“我努力了很久,我试图去找过很多不再爱他的方法,可是我都失败了。”
“他在心里已经存在了十多年,并且在很久以前我就发现,他会在那里住一辈子。”
“我爱不了女人……不,我根本就爱不了别人。”
顾谨言垂著头,捧著脸,埋头对著他的母亲,说出这个困扰了很多年很多年的秘密心事。他其实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同性恋,如果真的必须要有这麽一说的话,那麽他想,他恋的并不是简单的男人和女人,而只是,属性为江亦的那一种性别。仅此而已。
他全部的青涩时代都和那个人飞扬的青春年华相连,一起呼吸,共同脉动。
他所有的成年时光都和那个人灰暗的爱情苦旅纠缠,直面伤痛,共迎风霜。
直到现在,他都还能历历在目般地回忆起,他和江亦所有的点点滴滴。
遇上江亦,是他多麽巨大的幸运。而爱上江亦,又是他多麽悲惨的不幸。
“妈妈……在我的生命里,再也不会有像他那样的人了。他让我如此幸福,又让我如此不幸。可是即使是这样,我依然还是放弃不了爱他。”
顾谨言和他的名字一样,总是谨慎地说话,这一点在他的母亲面前,也毫不例外。可是现在,他跪在母亲的面前,向她倾诉他渺小而卑微的爱情,向她倾诉他找寻多年徘徊许久却仍然看不见光明的远方。
他现在就像一只被蒙住眼的飞蛾,疯狂地乱飞乱窜乱撞,他看不见前路,更回不到最初。他挣扎著,努力不让自己死在这漫长而艰巨的爱情征途上。
“妈妈,我没有爸爸那麽幸运。他不爱我。”
“对不起。”
顾妈妈看著眼前的儿子,她快三十岁的儿子,在十岁以後就再也没有在她面前哭过的儿子,现在,跪在他的面前,鼻音梗塞,泪流满面。
只不过,再也不是因为一点零花钱,或者一份成绩单,而是,为了一个男人。
她的言言长大了。只是长大的,让她都有些认不出来了。或者是,不敢再认了。
“言言。”
顾谨言茫然地抬头。
“你走吧。”
顾谨言更加茫然地看著眼前缓缓站起身子离开的母亲。
“妈妈?”顾谨言并没有惊慌,他只是呆呆地问了一句。
“我要想想……要好好想想……你……你也是……你再好好想想……”
顾妈妈回到自己的卧室,砰地关上门。顾谨言静静地跪在客厅里,并没有起身。双膝处冰冷的触感,让他感觉到,自己的的确确是还活著。
这明明才是新年的第一天,可是他就已经累了。
才停了不一会的雨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像极了这些年来对江亦的心绪,要断不断,说连却也是不连。就一直这麽绵绵密密长长静静地耗著拖著,看不到头,也望不尽底。
其实是他自己下不了狠心和决心。他的眼睛就像这窗外的雨,好不容易下狠心要断上一会,却疼的立刻就会情不自禁流出水来。
顾谨言跪了整整一夜,唯一伴著他的,只有窗外那淅淅沥沥的雨声。
天快亮的时候,顾谨言才准备站起来。他努力地抬了抬腿,让已经麻掉的腿慢慢恢复过来,撑著茶几,坐到沙发上。虽说跪了一夜,可是他并没有去想什麽,事实上整个夜晚他的脑子大部分时间都是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