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它在烧
感觉到有人在喊人,有人把他抬到某个地方,就是死活没有力气回应。
有人听他心跳掰他眼睛,又隐隐约约有人说没有大事。
仲居瑞清醒地很快,他昏过去的时候是有意识的。最多不过十分钟,等缓过那个劲,他就睁开了眼。
——长久失眠空腹太久导致低血糖而已。
他缓缓坐起来,发现自己被安置在护士站对面的长椅上,熟悉的梁护士给他递来一瓶口服葡萄糖液。
“我给你擦一下额头。”梁护士说,“看看伤口要不要缝针。”
仲居瑞摸出手机,点开前置摄像头,才发现半个额头都是血,看着怪吓人的。
擦干净血污,发现磕的口子,不大,但是深,正好在发际线下面半厘米,头发一遮也看不太出来。
“还好口子不大,不缝针也没事。可能要留疤。”
“谢谢。”仲居瑞喝完葡萄糖液,小声说。他手握着小小一只瓶,反正自己手指沾了血迹,已经干了,用力搓一搓能搓掉。
他沉默地搓着食指,直到护士给他贴上纱布。
“家里没有旁人吗?一个人照看是很艰难。”梁护士知道他家概况,忍不住说。她见多了病人,轻易不会为病人心软,但这个总是沉默的年轻男孩还是让她忍不住叹气。
仲居瑞礼节性地笑一笑,没回话。他取走保温饭盒,往婆婆病房走,临近门犹豫了一下,拐进附近的厕所,一把撕掉纱布,拨弄额发遮住那个小伤口。这才振作精神又进去了。
四十分钟前裴煦发来“堵车了。想跟你也堵在这样的地方,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我的意思。”
堵在一条公路上,不用向前,不必退后,就这么静止在原地,伪装成短暂的永恒。
仲居瑞给婆婆喂完汤,拎着保温桶去洗,终于腾出一只手回复。他没有堵在路上的闲情逸致——这种心境可太奢侈了。他匆匆发过去要裴煦小心别晕车,难受就睡一觉,把手机塞回裤兜不再看。
——照顾婆婆的日子,手机电量掉的极慢。
裴煦回来后立刻来看婆婆。这天正赶上外婆可以回家了。她化疗分好几次做,第一次观察没什么情况就被批准回家休养,等待下一次安排。
婆婆看见裴煦倒是很高兴,趁着仲居瑞办出院手续,婆婆喊裴煦到医院门口小店,说要买个帽子。
“头顶光秃秃的,像个癞子。”婆婆很嫌弃自己。
冬天的绒帽太热,草帽又不适合室内,选来选去,婆婆选中一个明黄色的渔夫帽。
“显白伐?”婆婆笑,“在屋子里捂着,捂得好白。”
裴煦很认真地拍马屁:“特别好看,特别潮,这就是最流行的少女帽。”
婆婆说就要这个,老太婆也有春天。
带着明黄色少女帽的老太太开开心心地回到家里,一扫在医院阴郁的心情。然而仲居瑞和裴煦也没什么心情谈情说爱,回到家吃了点东西,裴煦就告别了。
仲居瑞送他到站台,目送裴煦上车坐到靠窗的位置,趴在床沿,眉目温柔地对他摆手,像只乖顺的小狐狸摇动尾巴。
仲居瑞靠在站台的广告牌上,也微笑着向车挥手,晚风吹起他的头发,露出已经不太明显的疤痕。
仲居瑞回到家里,到外婆房间,婆婆已经坐到床上。白炽灯光下她的脸颊瘦得凹陷,但精神还不错。她想把吸管插到牛奶盒上的洞口,手却不自觉地颤动,怎么控制都控制不住,最后放弃了,把牛奶放到一边。
仲居瑞帮她把渔夫帽收起来。
“居瑞。”婆婆喊他,喉咙里像卡了个风箱,说话呼啦啦地响。
仲居瑞连忙问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你坐过来,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仲居瑞把椅子挪近一点,坐过去握住婆婆的手。外婆的手布满老茧和老人斑,摸起来很粗糙,手背上有一条条凸起的血管,一直在毯子里捂着,所以很温暖。
“我们接下来不治了好不好?”婆婆微微笑着,很平静地说。
“你胡说什么呢!是不是听谁说了什么,又瞎想了?”仲居瑞急了。
“不是,是我自己想的,老早以前就开始想了。”婆婆说,“我都七十多了,就算没病没灾又能过几年呢?我不想再折腾了。”
“你是不是担心钱的事?”仲居瑞说,“我们不差钱,好多药都能报销,算下来不多的。咱们负担得起。”
他起身想给外婆看存款,看报销单,好让外婆放心。
“不是钱的事。是我自己不想治了,春天查出来的时候我就不想治了。开刀,吃药,化疗,多难受啊,不生病的人根本不知道。我年纪大了,比以前还怕疼,不想折腾自己。”婆婆拢住仲居瑞的手,“我一直配合治疗,是不想放弃得太早让你心里难受。”
——担心一开始就直接放弃的话,等自己离开,仲居瑞会自责,自责为什么那时候没强迫婆婆去治病。因为不想仲居瑞以后心里留下遗憾,所以忍受着化疗的痛苦,忍受着头发掉光胃口全无,忍受着深夜里痉挛在床上发抖。
现在已经治过了,大家都明白只是早晚问题。她也不想等医生宣布“建议保守治疗,回家吃点好的”,到时候又让仲居瑞为难该怎么告诉自己。与其如此毫无体面地离开,不如说开了,趁现在不到最糟糕的时候,不给彼此留遗憾。
——然而生命是道无解题,怎么做,都不对。
“我不想再折腾了,你说好不好?”婆婆笑着摸仲居瑞的头。
仲居瑞想说不好。他要婆婆继续治,继续活着。医术那么发达,总会治好的,医生没下判决书,怎么能放弃。但是他说不出来,婆婆想保守治疗,居然还要这样百般为他考虑,怕他为难,好像生命不该自己做主一样。
一句“我不想再治下去了,你说好不好”不知道这老太太深夜里睁眼想了几次才下定决心说出来。
他从手心到心底,都像冰坨子一样,外婆的手也捂不热。
婆婆说:“我养你到现在都有二十几年了,我养平如也才二十几年啊。”
仲居瑞低着头。
婆婆说:“我是真想平如啊。不晓得能不能认出她。”
仲居瑞的眼泪啪嗒的掉在被面上。
外婆陷入回忆,呆呆地看着墙面,好像有一回梦到平如,平如不是年轻的样子,变成了一个中年女人。哎,也不知道有一天在下面遇到,能不能认出来呢?
仲居瑞悄悄抹掉眼泪,红着眼眶,强撑出一张笑脸:“你总会见我妈的啊,再多陪我几年不好吗?你不疼我吗?你不想看着我成家立业吗?”
婆婆靠在枕头上,小声说:“疼你才跟你商量的啊。你要是说不好,咱们再接着治。就当我没说过。”
“你先好好睡一觉,让我想想。”沉默良久,仲居瑞说。
婆婆只剩几绺稀疏的头发,帽子一摘,乱糟糟的。她用手指拢了拢头发,不肯这样蓬头垢面地躺下去。
仲居瑞站在门口,等外婆完全躺下去,才关上灯。
从渐渐变窄的门缝里远远看,被子中间隆起,只能隐约看见人形。
仲居瑞走到自己房间,机械地拉门,站进去,关上,背靠着门。他一向没什么喜怒的表情忽然破碎了,像是巨大的哀伤不断涌出,他快溺死在这河流之中。他仰着头,眼泪止不住,他甚至能感觉那些眼泪流到他鬓角耳边。
眼泪是热的。啊,原来眼泪这么热。
他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表情,狰狞地,狼狈地,无声地,仰头哭。哭到鼻子嗡住,胸腔发紧像被噎住了,才魂不守舍地走回床边。
他感到害怕,他根本不想做这种选择题。
作者有话要说: 再压抑个两三章应该就好了。
☆、第 45 章
因为只做了一次化疗就决定放弃,医生不得不重新为婆婆制定保守治疗方案。梁护士看到仲居瑞忧心忡忡的神情,喊住他,宽慰道,一般年纪大了都不建议太激进的治疗,能回家休养也是比较好的选择。
“你婆婆之前反应太大了,化疗可能也承受不住,早点放弃不失为好事。”
仲居瑞点头说了声谢。
他扶着婆婆在医院门口拦出租车,抬手的瞬间,风把外套吹鼓起来,高瘦的身形摇摇欲坠。
他今年秋招只投了两个公司,都在提前批拿到了offer,索性也不找下家了。两个offer垫手上比较,最终因为薪资选了某大厂机器学习算法工程师。
“人工智能不会泡沫吗?”裴煦躺在学校的草坪上,上下两颗虎牙上咬着小布丁的木棍,眯着眼睛看远处空地上练习轮滑的学生,他这学期上计算机学院的选修课,听完只觉得AI吹得太厉害,“小仲,你的职业选择会不会太轻率了。”
仲居瑞略一沉吟:“本高端人才无所畏惧。反正现阶段谁给的钱多谁就是爸爸。”
说这话的时候他亲爸爸仲建兴不知道脑子哪根筋坏掉了,打给他问他大四找工作如何。
“欸,你还记得我今年找工作。”仲居瑞一边回话,一边试图拔走裴煦牙间的木棍,声音都带着笑意,“你真了不起。”
仲建兴很不高兴地问他什么语气——仲居瑞以前冲撞自己,可以当他不懂事,现在都要走上社会了,怎么还这样不成熟?
自从婆婆在家保守治疗,仲居瑞整个人都放开了很多——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只有两个人,这两个人平平安安就好,其他的全没所谓,想明白这一点,他连对仲建兴曾经有的恶意与愤恨都消解了。此时他正色道:“没找到合适的,可能要考公务员。你现在什么职称,能提拔我吗?”
仲建兴”啪“地把电话挂了。
“估计下半年清净了。”仲居瑞耸肩,把手机要收回去。
“诶,把你手机给我,我在你手机里留存点貌美如花的照片。”裴煦抢过手机问道,“你这么不喜欢你爸啊?”
“也不是不喜欢,跟接到推销保险的骚扰电话时心情差不多。”仲居瑞想想又说,“我比较记仇。”
“怎么个记仇法?”
“你要是把我惹不痛快了…”
裴煦立刻接茬:“你就一直憋在心里不痛快。”
仲居瑞笑出声:“我这么怂啊?”
“是闷骚。”裴煦对着手机镜头wink自拍,“婆婆今天怎么样?”
“挺好的。”仲居瑞想想说,“比之前住院精神好一些,今天上午还约了人打麻将。”
“这么勇猛?”
“不是,她看牌,听个热闹。”仲居瑞表情又黯淡起来,“我不在家,她一个人待着听不见屋子有个响声,也怪难受的。”
裴煦沉默一会一骨碌坐起身,说:“你看这个教学楼,整修之后卫生间很不错啊,让人想入非非。”
仲居瑞趁机把裴煦刚刚垫在脑袋下的两本参考书拿起来,准备待会去图书馆还掉,闻言便顺着裴煦的目光往远处的教学楼看。
“有机会搞不搞?”
“搞什么?”
“啧。激/情play啊。”裴煦道:“你都不看小黄文?比本清纯佳人还清纯?”
仲居瑞懒得理他,任由他发骚。
裴煦一本正经地说:“我给你补补课。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这么一个故事,主人公是兄弟两人,就叫裴裴和仲仲吧,这个裴裴呢年幼无知比较单纯,仲仲呢则比较不好说,是个闷骚。有一天裴裴发现仲仲在厕所里一个人做那种腌臜事。”
仲居瑞拿教材打裴煦的头,笑道:“编什么故事呢?还做腌臜事,你大爷的腌臜事。”
“我大爷肯定做过这种腌臜事,这有什么不好承认的。”裴煦笑着说,“你别打岔,听本黄文写手娓娓道来。裴裴就问了,哥哥!你下面怎么肿了!肿的跟川式腊肠一样!”
“川式你大爷。”
“广式的太细了,与实物不符。川式虽然也不达标,比广式的还是好一点吧。”裴煦故意往仲居瑞裆下看,笑嘻嘻的,“你听我讲故事!然后这个仲仲就羞愧难当啊,说其实我是中毒了。裴裴一听,这还得了?我要给哥哥解毒。于是他立刻…哎你看过古装剧吧?这得亲自吸出来。”
仲居瑞用手扶额,忍笑说:“喂,你半夜讲就算了,这会光天化日,还在学校草坪,你羞不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