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它在烧
他给外婆理帽子,看见她头上稀稀拉拉几根灰白头发,忽然想到很久之前这老太太还很爱美地把头发染黑,要他来帮忙涂药膏,如今居然没一根是黑色的。啪嗒,一大滴眼泪就掉在那绺头发上。
陈小菊很慎重地拉他:“不能把眼泪弄在婆婆身上,叫她不好走。”
仲居瑞带着哭腔说:“不好走,就不要走了嘛…”
陈小菊叹口气,由他去了。
这是仲居瑞最痛苦的冬天。漫长,寒冷,伴随着尖锐的哭丧的噪音。
他给裴煦一共打了139通电话,全部未接。
他守灵的时候想,他愿意按婆婆说的,不要脸面先向裴煦道歉,以后无条件支持裴煦的个人选择,但是裴煦这两天不接电话这事,也必须向婆婆道歉。
“如果裴煦道歉,如果他来…”仲居瑞心想,“我一定要让他知道婆婆一直惦记他,让他后悔到睡不着,后悔到死。”
然而他没等到这个机会。
元宵后开学,仲居瑞去找裴煦,才打听到裴煦作为院系交换生这学期安排了出国交流,所以不会回学校,而是直接飞出国。算一下时间,这就是这两周就走了。
A大的国际交流项目很多,尤其是人文学科,一大半的学生都有机会在大三的时候出国交换一学期,裴煦大一大二的时候确实说过有次打算,后来不怎么听他提,仲居瑞还以为此事作罢了,毕竟仲居瑞自己没想到出去——虽然学费免了,但生活费要自费,这对他来说是个不小的负担,遑论他大三的时候外婆身体不好,他放心不下外婆,更不会自己远走高飞。
今天听到裴煦要走,宛如一盆冷水浇头。
出国交流不是一件小事,从准备英语,提交成绩,申请项目,到院系答辩和名单公示,都不是一两天就能准备好的,裴煦居然瞒他瞒地死死的。仲居瑞忽然意识到,他们之间的问题不在于寒假里吵的那一架,而是在更久以前。分手,只是一场埋伏已久的病毒伺机大爆发而已。
仲居瑞站在学校的梧桐道上,感觉到撕心裂肺却哭不出来。
据说时间可以治愈一切。奶娘不这么想。
仲居瑞外婆过世后,他们寝室自带一股秋风萧瑟,本来以为只是短暂的寒潮,没想到仲居瑞摘下袖子上的黑纱后还是没什么变化,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好像回到了大一那时候。大一,仲居瑞寡言沉默,独来独往,他们只敢偶尔在背后议论一下这货在装什么逼。
后来印象中仲居瑞交了几个朋友,尤其跟新闻系一个学弟关系不错,人变得好亲近了许多,那两年他们寝室偶尔还有团建活动,期末抱着学神大腿,厚颜无耻要求复印他笔记,仲居瑞也一般不会拒绝。奶娘偶尔还会想起他参加什么十大歌手,他们寝室另外三个在台下给他鼓劲。那时候仲居瑞不是挺阳光的吗?
——虽然上大学的时候没指望都把室友处成好兄弟,但本来眼看着不错的朋友突然这样,心里还真有点落差。
光光抱着几套学士服进门,热得满头大汗,本来想大声叫嚷一下怎么没开空调,一看仲居瑞端端正正坐在位子上,音量立刻小了几度:“兄弟伙,开下空调噻。学士服领回来了,都是一样的码,我就随便分配了。”
奶娘戴着耳机打游戏,余光瞥见仲居瑞起身,抓住契机道:“好久没寝室聚会了,今天不如出去搓一顿,算是庆祝咱们该保研的保研,该工作的工作,该出国的出国,怎么样?”
光光当然没意见,粗暴地捏着遥控器,把空调温度直打到16度,说:“吃什么呢?听说南门烧烤店要拆了,下个月关门,不如去撸串?”
奶娘点头,这家店是他们大学四年的回忆,不知道多少个深夜,一个声音说“饿了”,另一个声音马上问“南门烧烤吃吗?”,一拍即合,不到一刻钟,串就拿到手了。他撺掇着仲居瑞说:“居瑞,你晚上有事吗?没事咱们去店里吃呗,点了四年外卖,想想居然从来没亲自去过店里。”
仲居瑞正在装键帽,没回头道:“你们决定吧。”
有了这句话一切都好说。等第四个室友回来,他们一块出发去了南门的小吃街。由于抄的校园内的路,一路上看到不少毕业生还穿着学士服,应该是下午在学校各处拍照留念,这会刚拍完,还没脱。
“四年过得好快。”光光感叹说,“真是物是人非,学校还是那个学校,学生马上就不是我们这批学生了。”
奶娘说:“物也不是了,你看这几年,学校附近的小饭馆都换了几批。我大二巨爱吃的那家盖浇饭,没到我大三就倒闭了,现在学校附近的店,哪有一家是我们大一就见过的呢。”
“也只剩南门烧烤了。”光光走在前面,“别说店了,奶娘的女朋友都换了两个了。”
另一个室友说:“张岚良人赢人设不崩。”
仲居瑞扶了扶眼镜架,跟在后面,听另外几个打打闹闹。
他们坐到烧烤店,隔壁桌正好也是奶娘的熟人,干脆两张桌子一拉,拼起来便于聊天扯淡。
“好久不见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学长们好!”打完招呼那人说,“我前天回国的,今天来学校办手续的,交流结束得恢复学籍。”
“你去的哪来着?”
“丹麦。”
仲居瑞耳朵嗡的一声,后面的话已经听不清,下意识看了那人一眼,又垂下眼皮,专心对付眼前的烤茄子。
原来交流的人陆陆续续开始回来了。
——可那又怎么样呢。
外婆去世后这半年,他正值大四下学期,除了毕业论文已经没有其他课业任务,所以他提前去了拿offer的那家实习。本来这几天临近毕业典礼在学校已经完全没事做,但他还是鬼使神差地跟老板请了假,每天在校园里瞎溜达。
——也许是想碰上谁。
——但也并没有让他碰上。
这一年的夏天不是很热,仲居瑞他们系安排在毕业典礼之后拍集体照,拍了几张正襟危坐的照片,等院领导走了,辅导员说:“咱们拍几个活泼点的!”
学士帽被扔上天,起起伏伏像一只只黑色的燕子。
周围的人笑得好大声。
仲居瑞没有笑,他抬头寻找自己丢出去的帽子,但那只跟无数只帽子混在一起,他已经难以分辨。
他想,他的青春也这样丢掉了,并没有特别的色彩,从此难以分辨。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快乐的章节就快到来了!
☆、第 51 章
两载蝉鸣,又是一年盛夏。
仲居瑞穿着白色短袖,黑色长裤,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面前一个空盘子,一杯冰拿铁,外沿杯壁有一层液化的水珠。
金蛇坐在他对面,正讲完自己最近在做的项目。两年前他捣鼓的图像识别智能诊断系统正好站到了风口上,整个团队被福昕买断,成为了福昕孵化的AI医疗企业,专注于做影像诊断,上个月他们初代诊断系统刚亮相业内知名的展会。
“初代系统主要用在肿瘤早筛上,下一步希望能拓展到诊疗方案建议上,不过这现在还在谈,我有心搭上A大附属医院肿瘤科这艘船,正愁无从下手呢。”
仲居瑞很真诚地说:“做到这个地步,很不容易。我也是没想到,你总算有一件事做下来了。”
“全靠政策奶着,没到赚钱的时候。风云变幻的,指不定哪天墙头又换了大王旗。”金蛇自嘲道,“小打小闹,混口饭吃。”
仲居瑞摸出手机看一眼时间,起身要走,说:“到点了,我得上班去了。我当你有什么大事这么郑重地约我,结果只是闲聊。”
“怎么没大事?我们小破公司终于要换老巢了,今天我就是恰好来验收新办公室甲醛超不超标的。”金蛇也起身,搭着他肩膀说:“而且我找算命先生看了个好日子,最早下周三,农历初八,我们就搬来了。”
他们走出咖啡店,金蛇摇摇一指马路斜对面:“能把老巢搬到贵司对面的写字楼里,忽然觉得奋斗还是有那么点价值的嘛。虽然贵司占了一整栋楼,我们寨子只占半层,体量相差很大。”他又看向仲居瑞,“下周六我们公司团建吃大餐去,我请客,你来吗?”
仲居瑞从包里摸出眼镜盒,利索地戴上防蓝光的眼镜,说:“你们公司聚餐,我去干嘛。”
“我司美女多啊,认识认识漂亮姑娘,刺激刺激雄性激素。别年纪轻轻过得跟给谁守寡似的。”忽然觉得自己说错话,金蛇尬笑一下,转移话题说,“俏不俏,一身孝,谁让你不是白T恤就是白衬衫,衬托地自己英姿勃发,偶然一次叫我司姑娘们看见了,念念不忘,都要你来。不赏个脸吗?”
仲居瑞掏出工作证挂到脖子上,用手指掸一掸证件,说:“让姑娘们死心吧,我只爱工作。行了,别耽误我上班。”
金蛇目送他,说:“我不管,我待会就把地址发你,你不来我就带着姑娘们追杀到你家。”
仲居瑞背对他摆摆手,一闪身进了旁边的写字楼。
这个周六他没有加班,但也没有去金蛇那儿。手机屏幕上金蛇的本名“汤成”两个字闪烁,他接了电话,说有点事得回老家一趟,下次再聚餐。他正式工作后在公司附近租了个一室一厅,把老家的东西整理后落了锁,有中介联系他,说有几个学生想租他家老房子改造成工作室。
仲居瑞并不是很迫切地想要把房子租出去,他工资很可观,压根儿也不缺这么点租金,那老院子虽然破旧,但勉强也算得上整洁,有不少从小到大跟婆婆的回忆,他舍不得把自己老屋给别人糟蹋了。
他回去纯粹是因为前两天梦见婆婆。梦里婆婆骑着她的小破自行车,呼嗤嗤地在小路上一闪而过,脸上倒是笑眯眯的。他醒来后放心不下,决定去看看婆婆——带着几十亿冥币和纸糊的豪车——希望这小老太太在地府里能考个驾照,别老骑自行车了。
“你要是学会开车,你就托梦告诉我,咱们在梦里兜兜风。你要是没学会,你也托梦告诉我,我再给你烧几个司机。”说着说着,仲居瑞自己也笑了,他看着墓碑上的照片,说,“早知道听你的上大学的时候抽空去学。那时候觉得驾校收费好贵,想着等工作有钱了再考,现在哪腾得出时间。”
他把贡品摆好,拍拍屁股,说:“我走了,你在那边缺什么少什么别忘了告诉我。”
仲居瑞难得回老家,专程去跟陈小菊问了个好。
陈小菊切了半个瓜,说是熟悉的瓜农开着小皮卡来叫卖的,又甜又便宜,仲居瑞必须尝尝。
仲居瑞站在门廊边接过瓜,看见陈小菊一惊一乍地从里屋又走出来。
“你不常回来,我也没存你手机号。有个事儿,一直忘了跟你说。”陈小菊很抱歉地拎了个盒子,“不知道是谁给你家寄东西,都是些养生的保健品。前两回寄到你家没人收,快递送我这来了,我儿媳妇以为我买的收了放家里,我还以为是他们买了带给我跟老头儿的,前两天又收到了一次,才知道是闹了个误会。去年寄的人参,被我拿去送年礼了,我让我儿子下回买了再还给你。”
“不用不用。”仲居瑞接过那礼盒,问,“谁寄的?”
“你不知道?不是你家里人?”陈小菊也觉得奇怪,“那就是我和你婆婆原来去听的那些保健品讲座,你婆婆可能买了他们的东西,人家定期发货了。”想想又说,“哪有卖保健品的这么良心,我看也不是。”
“您留着快递盒子吗?快递单上怎么写的?”
“我收到的时候打开箱子验货,外边单子就扔了。要是有下回,我再给你留着。”陈小菊说,“这个你先带走吧。”
“这是中老年补身体的,我用不上。”仲居瑞笑一笑,“回来也没给您带什么像样东西,这个您留着吧。”
他听陈小菊絮絮叨叨的,心思开始发飘。
——他有一个想法。
——但是他又不敢这么想。
仲居瑞叫了个出租车回自己租的房子,工作小群里有人在讨论工作事宜,他往上翻了会聊天记录,正要参与其中,汤成又来电了。
“我们准备续摊,你真不出现啊?那我待会就带着姐姐妹妹们去你小区门口了啊!”听着格外像在发酒疯。
仲居瑞十分不理解汤成怎么这么执着地一定要叫自己加入,这两年他们确实没断联系,因为他目前所在业务线是做临床医疗方面的应用,与汤成算半个同行,平时一些业内研讨会能跟汤成的同事们碰上,只不过他们事业群主要做的是临床医师训练平台,让医师在模拟场景中对虚拟病人诊疗,与汤成他们的图像识别还是有些差异。
从汤成的角度来说,他觉得仲居瑞这两年太死气沉沉了。他听说仲居瑞外婆去世后,一直以为是至亲离世打击太大,所以逮着机会就要仲居瑞沾点人味儿——已故的人当然重要,但活人总是要活下去的。事实上,仲居瑞完全不会认可他的想法,他早已经接受外婆去世这件事,虽然怀念那个老太太,却没有沉浸在伤痛里走不出来。非要说老太太去世给他人生造成不可逆转的影响的话,那就是他在选择事业群时毫不犹豫选择了医疗方向。这辈子没机会拿手术刀,但如果能用另一种方式悬壶济世,那也很好。
今年春节以来,仲居瑞一直没什么娱乐活动。他学生时代也不是很热衷于凑热闹,所以不觉得难受,倒是屡次拒绝汤成好意,他有点不好意思了,所以当下让司机改道,去往汤成新发来的一家清吧。
这家清吧叫Norwegian Wood,布置满了绿植花束,灯光昏暗,整个空间像个迷你的剧场,一楼给散客,二楼有一些包厢,但包厢并不是完全封闭的,虽然有绿植隔断,还是能看到一楼舞台的驻唱表演。
仲居瑞来的正好。汤成的同事们已经走了一轮,续摊剩下的只剩六七个,其中两三个还是跟他以前在技术分享会上见过的。
汤成一摸自己的大光头:“你看你,早喊你来不来,这会妹子都跑得没几个了。”
仲居瑞心想,那不是正合我意。小包厢里有个圆桌,大家坐成一个圆,有些人想看歌手表演就只能转过身去,仲居瑞很贴心地跟人换了个座,他不打算看歌手表演,也就无所谓背对舞台。
他们又叫了一轮气泡酒,三三两两地闲聊着。
“我说,你现在是单身吗?”汤成挪到仲居瑞旁边问。
“嗯?”
“有个跟我关系好的妹妹看上你了,我得先给人打听打听啊,每次聚会你都不来,你背着我名草有主了吗?”
仲居瑞沉思了一会,说:“你不都发现了吗,我守寡呢。”
“你要是跟上一个人翻篇了,就得赶紧续写下一个篇章啊,不仅女孩子青春宝贵,我们男人的青春也很宝贵啊。”
仲居瑞给自己续了点起泡酒,酒水淡淡的粉色挺好看:“没翻篇呢,上一个篇章烂尾了,烂尾的故事就像烂尾楼,不理清废墟就盖不了新楼。”
仲居瑞还有一句闷在心里没说,恐怕理清废墟也不行,上一栋烂尾楼地基打得太深,钢筋扎扎实实埋到底,要是拆了那钢筋,他怕会少半条命。
汤成听不见他心声,更苦恼地摸一摸自己的大光头,说:“那你倒是把烂尾的剧情强行大结局啊。”
“写结局的跑了!”仲居瑞感觉这起泡酒看着只有十几度,空腹喝了两杯,耳朵还有点发烫,让他脑子也发热似的,他话也比往常多了,跟汤成说,“我不敢找他,我害怕大结局不是我想的那个大结局,所以只能先烂尾着——烂尾的故事,好歹没有BE。”
汤成其实不知道写结局的是谁,他以前有过一些猜测,但没有得到验证,索性也不猜了,仲居瑞一向对自己的情史讳莫如深,他作为朋友也不爱捅人伤口。但是在他印象里,那人把仲居瑞甩了已经至少一两年了,仲居瑞这还说没有BE,真是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