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它在烧
那时候他跟雪姐坐在手术室门口,来一份单子,雪姐看见下面一堆可能的风险,六神无主,到最后就看也不敢看匆匆签字,让人拿走。等到下肢截肢知情同意书递过来的时候,雪姐已经崩溃地提不起笔了。
雪姐趴在他肩膀上一直哭,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哭到最后失声了,正好什么也不必说。
裴煦浑身都在发抖,不知道要祈求哪个神仙才好。东方的西方的,基督的佛教的,只要你能显灵,我就一直信你。
父母出事的时候他还很小,天塌下来是裴寒在顶着,他根本毫无知觉。等到裴寒也躺在里面,他恍然发现自己一无所依。
天亮了,陆陆续续有裴寒的朋友过来,安慰他,给他们帮忙。雪姐打起精神应付各种琐事,裴寒终于被推出来,但是已经失去了一条下肢。
裴煦躲在医院的厕所隔间,终于嚎啕大哭,刺鼻的消毒水,医院里特有的气味,混合在一起,让人反胃。他抱着马桶吐,吐完继续哭。等到胃里吐空,泪水哭干,他走出去挤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从那以后,很久没有这样魂飞魄散的感觉了。直到刚刚亲眼看见仲居瑞倒在地上,他五脏六腑都难受得揪成一团。
——这样的事情,这辈子再也不想再来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 每次看电视剧,看到一个人为了救另一个人,冲到车前把他推开,我就很担心,会不会本来被一直刹车的车撞一下是小事,推出去让其他车措手不及,反而被压死…今天终于能把这个合理的担忧写一写了!
☆、第 10 章
仲居瑞平时回家勤快,所以放寒假也没什么大物件要带回去的。他收拾来,收拾去,只收了一个背包。
奶娘他们本来还想喊他晚上一起吃饭,作为这学期的最后一次寝室聚餐,看到他打着石膏回来,都傻眼了。
“这是怎么了?”
“东门口磕碰了一下。”仲居瑞听说他们要聚餐,有点歉意地说,“不好意思,我这状况今天吃不成了。”
仲居瑞虽然在寝室存在感很低,但平时跟人相处井水不犯河水,人缘还可以,因此大家都表示开学再约。奶娘看他扶着墙一步一挪很不方便,把手上的事放一边,甘当护草使者把人送下楼。
一个挺面生的小帅哥就站在他们寝室楼门口,这边门一推开,长腿一迈径直走过来,麻利的接过仲居瑞的书包,把奶娘挤到一边了。
奶娘目瞪口呆地问仲居瑞:“啊?这是?”
“雷锋。”仲居瑞叹了口气,“为人民服务的雷锋。”
奶娘八百年听不到仲居瑞抖一次机灵,以为自己听错了,站在原地,重复道:“啊?”
那两人已经搀扶着慢慢走远了。
仲居瑞偷瞄裴煦。
这家伙从医院回来就没说过话了,一直冷着脸,不知道要给谁脸色看。仲居瑞简直服气了,自己脚腕疼成那样也没甩脸色,这货究竟在不爽什么。
裴煦的不爽,构成很复杂,混合着87.3%对自己的愤怒,还有12.7%的心有余悸,愤怒地很深刻,甚至能精确到小数点后一位数。这不爽的感觉灼烧着他的神经,持续刺激他的泪腺,让他鼻腔发酸,他毫不怀疑,这会开口喉咙是哑的。
诡异的沉默横亘。
等到仲居瑞意识到裴煦居然一路跟过来时,他们已经在公交车上坐了很久了。裴煦从包里掏出一瓶水,拧开递到他嘴边。
他静静地看着裴煦,没说什么,把水接过去抿了两口。
不知道是什么心态作祟,仲居瑞莫名觉得农夫山泉没骗人,是真的有点甜。
车子路过一辆辆路灯,两个人脸上忽明忽暗。换乘的时候,仲居瑞打发裴煦回去,不要再十八相送了,但显然没被听进去。
裴煦一副拽了吧唧的样子,你爱谁谁地说:“我想送就送,你管不着。”
仲居瑞此生的好脾气仿佛都用在今天了,几个月前他要是听裴煦用这个语气跟他说话,早就冷笑一声扭头就走,但是今天…裴煦眼眶里摇摇欲坠的泪珠,乖巧地趴在他身上的心疼表情,一言不发接过他书包的手,走马灯似的在脑子里转。除了婆婆,没有人这样担心过他,在意过他。仲居瑞想,只要别哭,你爱怎么样怎么样吧,就算是套路,见过一次因为自己要滴下的泪水,还有什么不值得。
他们俩在老街街口下车。裴煦闷头搀着仲居瑞往里走,走过五金店,仲居瑞脚步一停,忽然问:“裴煦,你问都没问我,怎么知道我家是往这里走?”
他目光深邃,直直看向裴煦的眼睛。
裴煦心里“咚”得一声。
一只野猫从附近穿过,“喵”得很微弱。
裴煦整理了一下语言,说:“我会奇门遁甲之术,来的路上掐指算过了。”
仲居瑞完全不理会他的胡说八道,追问:“你打听我?”
“我暗恋你,我在追你,我能弄到你家住哪不正常吗?”裴煦理直气壮地说。
这嚣张的表白让仲居瑞心脏砰砰跳,他有点没底气地说:“啊…正常…”
于是两个人又往里走。
仲居瑞脑子一团浆糊的时候,完全没想到,即使知道他家地址,第一次来这老街,不问他,也不开导航,能完整无误地拐对好几个路口,是根本不可能的。
仲居瑞家要通过两家店中间的通道钻进去,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里面是双层小楼和一个小院子。裴煦听见仲居瑞喊他外婆,有些拘谨地站在院子里打量,小菜园里有大白菜和青菜,角落里有两株桃树。
婆婆探头望一望,一眼看到仲居瑞受伤了,急的跟什么似的。仲居瑞也不想让外婆担忧,只说是扭伤了,走路难受才打个石膏,过两天就能恢复。
裴煦也跟着叫一声“婆婆”,打算功成身退,回家去。
“居瑞的同学伐?谢谢你送居瑞回来。”婆婆把仲居瑞掺到椅子边,连连招呼,“不要走啦,一起吃晚饭,吃完再回去。哪能让客人坐都不坐,茶都不喝?”
仲居瑞微微笑着,并没有阻拦他婆婆的热情好客。裴煦拗不过,被强按着坐下了。
他们家少有来客,招待客人还是许多年前的老一套。外婆让他们坐着聊天,给裴煦煮了一碗红糖蛋茶,先捂着手。
“还好今天晓得居瑞回来,提前买了菜。”婆婆笑一笑,“好喝伐?”
红糖水煮的蛋,甜。从舌尖到心坎的甜。真不知道婆婆撒了多少红糖。
裴煦受宠若惊地连连点头。
婆婆又笑眯眯回厨房了。
“婆婆!有什么我们俩好帮忙的?”仲居瑞问。
“你回来前我就弄好了,都在锅里热着呢,你们俩坐着不要动吧。”婆婆从厨房里探个身,“小煦啊,好不好麻烦你到我屋里拿条薄毛毯给居瑞盖盖脚?”
裴煦连忙起身,在里屋里找一找,把椅子上一条毛毯拿出来,小心翼翼给仲居瑞里三层外三层裹上了。外婆正好端着汤出来,笑着评价:“小煦细心。”
仲居瑞有点心虚地看一看外婆。
三个人吃饭,对仲居瑞和他外婆来说都有点稀奇。老人家嘴碎,边夹菜边问裴煦。
“你同居瑞一样都是学电脑的?”
“不是,我是学新闻的。”
“你是哪里人?”
裴煦看着小山似的碗,老老实实说是本市人。
“那你住哪里啊?待会回家晓得坐哪班车吗?”
“不远的。”事实上,裴煦家跟仲居瑞家在一个区,“612直达。”
仲居瑞对这一片比较熟悉,回想一下612的交通路线,有点诧异地问:“你住得不远啊?”
他们俩认识时间不短了,其实并没有深聊过,仲居瑞对裴煦的情况一无所知。
“也不算近啊。”裴煦想把一块排骨夹到仲居瑞碗里去,但是婆婆在,怕显得太刻意,筷子一直虚悬着。
外婆又给客人夹了好多菜,问:“你爸爸妈妈做什么的?”
“啊,以前在化工厂工作。”
“现在改行啦?”
“现在…去世了。”裴煦笑一笑,“我跟我哥哥嫂子生活。”
仲居瑞和婆婆都愣住了。尤其是婆婆,一向觉得仲居瑞可怜见的,没想到眼前这个也是一样的。她喃喃道:“不容易…”
仲居瑞看裴煦表情并没有什么波动,大概是太久以前的事,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事实与他所料相差无几。裴煦对自己父母的离开并不是很悲痛,年纪太小不懂事,等懂事了,没什么记忆,也就无从缅怀。父母的份量远比不上他哥出事故。
婆婆想来想去,仲建兴再不负责,直到仲居瑞成年,都是掏了学费的,这没娘老子的可怎么办。虽然她常常咒骂仲建兴没良心,但是相比较而言,还是希望居瑞至少有个爸爸。
这样一来,婆婆看小煦的目光也从看好心同学变成看小可怜见的。
裴煦立刻体察到这一老一小的情绪变化,决定绝不浪费这个机会。故作轻松地说哥哥嫂子很好,今天才给了一笔钱,让他寒假不要亏待自己。
外婆很疼惜地问:“都在外头吃啊?”
“他们俩都要工作,我放假他们也不放假啊。”裴煦答非所问。
—其实这话是在放屁,裴寒转行当编剧,雪姐是画师,两个人都不坐班。放假是不放假的,因为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天天呆在家放假。
仲居瑞隐隐感觉哪里不对,就看见外婆拍拍裴煦的手背,很心疼地说:“住得又不远,以后没饭吃就来我们家。”
裴煦眉开眼笑要道谢就听仲居瑞说:“不行!”
“我们家哪管得起那么多顿饭。”仲居瑞说。
“我可以交伙食费!”裴煦把饭扒得干干净净,溜须拍马道,“婆婆做饭真香!我能再要一碗饭吗?”
老人家最喜欢小孩吃的多。外婆十分高兴地去盛饭。
仲居瑞一条腿还架在凳子上,看起来痞里痞气的,闻言道:“你这是玩什么套路?”
裴煦只装听不见。
第二天一早,仲居瑞坐在门口晒太阳,裴煦毫不见外地进来了,两手还拎着些保健品。
“早!婆婆呢?”
“去保健品公司签到去了。”仲居瑞看见裴煦带的东西就十分头疼,每天上午外婆都跟赶场子似的,跟几个老姐妹去各个保健品医疗用品门店签到,只为了拿点奖品。
穷虽然穷,但真没到靠奖品的地步。仲居瑞怎么劝,外婆都不听,只能劝自己,贪小便宜是外婆的兴趣爱好。只要注意安全,就当锻炼身体,他也不管了。
“所以家里只有你啊?”裴煦了然。
“我们家不是食堂,不包饭。”仲居瑞没好气道。
裴煦只当听不懂,蹲到仲居瑞旁边,眼睛扑闪着问:“今天疼吗?”
—本来不那么疼的,这么一问好像有点疼了。
裴煦往受伤的脚踝上吹两口气,哄孩子似的说:“吹一吹就不疼了。”
仲居瑞一副很不领情的样子:“打着石膏呢,什么都没吹到。”
裴煦又小狐狸似的笑了,他盯着仲居瑞,直盯得仲居瑞也不好意思地转过头,指挥裴煦自己搬把椅子来坐。
两个人就这么躺着,像两只慵懒的猫。冬天上午的太阳是最舒服,裴煦闭着眼睛,觉得人生最快乐也只是“吃两支小布丁,晒晒太阳,与你上床。”
他偏过头看仲居瑞的侧颜。心想,这样的脸,的确很值得为之蠢蠢欲动。
察觉到他的异动,仲居瑞也睁开眼睛,冷不丁撞进带着几分笑意的眼睛,不自在地干咳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