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云待雨时
楚绎笑容发涩地回答:“您别客气,就算是路人有难也不能束手旁观,我……应该的……”
秦佑本来反手挡着前额遮住眼睛,这会儿,目光从指缝的间隙朝着秦老爷子望去。
他清楚地看见,老人笑意满盈的眼里倏忽间闪过一丝寒光。
秦佑的确是骨折,楚绎除了掌心的擦伤外,身上还有多处软组织损伤,两个人都被直接送到医院。
他们住的不是同一间病房,本来楚绎觉得自己身上的伤,回去慢慢修养就好了,但秦老爷子一再嘱咐,让他养好身子再回去,话说得太客气,他终究没好意思当时就走。
当晚,楚绎去看过秦佑一次,在来往探病者都离开之后。
保镖和家里的护士在外间守着,告诉他,秦佑打完止疼针已经睡了。
楚绎只得折返。
赵家叔侄俩是第二天过来的,正是上午,楚绎刚做完理疗不久。
赵臻说完几句话就走了,赵离夏单独留了下来。
楚绎仰靠在床上,赵离夏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似的,打开壁柜自己拿了瓶水。
在楚绎床侧坐下,他上下打量楚绎一阵,“你胆可真大,那么急的山洪就那样跳下去,啊?”
楚绎不太有跟他斗嘴的兴致,正准备放下枕头装睡,突然听见赵离夏说:“楚绎,你放过自己吧。”
楚绎手里的动作登时顿住了,转身认真看了赵离夏一会儿,很淡地笑下,“让我放过自己,这句话你不是第一次说,我想知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赵离夏本来胳膊搭着靠背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听完这话,笑突然收住。
他倾身向前,手肘撑在膝盖,幽深的双眸注意楚绎许久,才肃然地开口,“楚绎,十九岁那年的暑假我们在落基山脉,那个晚上发生的事,我都看见了。”
楚绎垂下眼睛,缓慢地点几下头,“我猜到了。”
所谓往事如烟,当年竹马背叛他跟另一个女孩在一起,楚绎本来以为他们会长久的,但第二年夏天,竹马打听他又到了加拿大,一路跟着去了。
被前任求复合这种事,楚绎不知道别人是什么态度,但他那时是表面一团和气,哄着竹马跟他和赵离夏一起去落基山脉徒步旅行。
赵离夏说的那个晚上,又是他哄着竹马出去见面,然后自己用麻袋套住竹马的头把人狠狠打了一顿。
被打伤的男孩在小镇暗巷里躺了一整夜,到现在可能都不知道动手的是他。
赵离夏眼神幽远地望向窗外,他似乎还记得当时尾随而至时,楚绎把人往死里打时他的震惊。
楚绎分明是那么和煦的一个人,那一个晚上,就让他把所有对楚绎的心思全都打住了。
他从来没见过因爱成仇到这种程度的人,楚绎太狠。
想不到楚绎会这么直接地承认,他再次艰涩地开口,“把裴成渊关进仓库的人……”
“也是我。”楚绎很快地回答。
楚绎笑容一丝阴霾也没有,眼神犹如往常一般清澈如水,“但我没觉得有错,做错事就应该付出代价。”
赵离夏说:“你从来,不成眷侣即成仇。”
目光灼灼看向楚绎,“可是你想过秦佑是什么人吗?他不是你的初恋,也不是裴成渊,要是有一天你跟他不欢而散,按你的性子跟他纠缠讨公道会把自己的命搭进去的。”
楚绎没当一回事似的,脸转到一边,呵地笑了声。
赵离夏又问:“平心说,你跟秦佑到现在像是也还没成,你怨过他吗?”
楚绎很快点一下头,“怨过。”
他的态度,今天是一反常态的全无掩饰的坦诚。
是啊,他心里也怨过秦佑,把他宠得忘乎所以,可是,不肯给他开始,也不肯给他经过。
这份隐藏在他心里狭小罅隙的阴暗心思,一直被他对秦佑的感激和眷念覆盖着,但存在就是存在,他不能说没有。
就是那天在汹涌的洪流间,一个可怕的念头也曾从他脑子里闪过,要不他就这样跟秦佑一起死吧,一起拥抱着死亡,从此以后那些阻碍他的凡尘俗世再也不能成为他和秦佑在一起的阻碍了。
多可怕是不是,根本不应该是一个正常人的想法。
楚绎笑了笑,眼泪逐渐晕出眼角。
他的笑容一如往常般阳光,但眼里的水光迅速模糊了视线。
他郑重地开口:“赵离夏,你记住!……”
楚绎要紧牙关,伸手抚了下额头,手臂很快又垂落下来。
“我放开秦佑,不是因为我怕死怕纠缠,只是,他给我的太多,他没想过回报,我不能仗着他纵容,就只顾自己一直让他为难一直给他添堵。”
赵离夏愕然地张开嘴,“你……”
楚绎笑着,但眼泪顺着脸颊滑落,神色就像是尘埃落定后清寂的悲凉。
他说:“秦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我也不是你想的那种人,我们不在一起只是因为,我们都懂珍惜,而已!”
赵离夏离开时有些茫然无措,楚绎在病房里又坐了片刻,等所有汹涌的情绪低伏下去,才起床,走出门,步子坚定而缓慢地走到了秦佑的那一间。
这是个套间,外间这会儿没人,楚绎轻轻走进去。
往前走几步,听见里边说话的声音,他才明白外边为什么没人看着,秦老爷子在里头,正跟秦佑说着什么。
他听见秦老爷子苍老的声音叹了口气,“唉!楚绎那孩子挺好,我看你挺喜欢他,其实,等你结婚了,一直让他跟着你也不是什么大事。男人嘛,左右是不能有名分的,咱们不薄待他就成,毕竟,他也算你的救命恩人。”
楚绎定定站在原地,脚像是生了根。
很快,他听见秦佑异常坚决的声音沉沉传来,“您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楚绎缓慢地抬起胳膊,捂住嘴,肩膀在极力抑制中依然微微抖动着。
谢谢你,从开始到结束,一刻都不曾轻忽我。
第40章
真到这个时候,楚绎才知道秦佑这种人,连受伤倒下也不会真的清净。
连着两天,来秦佑病房的人一直络绎不绝,有人是探望,有人是带着重要公务等他亲自批示,看得出秦老爷子很紧张秦佑这个唯一的孙子,一天大部分时间,他都会亲自陪在这里。
楚绎脸单独跟秦佑说句话的时间都没有。
第三天上午听说秦佑可以下床了,他连忙穿好鞋走出去。
刚走到病房门口,就听到秦佑熟悉低沉的声音,似乎在和什么人交谈。
病房外边的廊台上只有他一个人,楚绎在房间外边,斜斜透过窗子,视线朝里边望过去。
他看见套房外间的小房间,离里间病房门不远的位置,秦佑穿着病号服坐在轮椅上,左腿打了石膏。
而一边的沙发上坐着来探病的人,一对中年男女,他们之间是个年轻的女孩。
女孩穿着一身合体的连身裙,妆容精致,长相明艳,看起来楚楚动人。
秦佑神色还是如往常一般沉肃冷硬,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睛目光所落之处和停留的时间维持了基本的教养和客套,甚至没有一秒单独停驻在女孩身上。
但他说话时,女孩的白皙的脸颊还是红晕浮出。
秦老爷子背对着楚绎,楚绎看不见他的脸,但从背影的姿势和依稀传来的说话声,能判断出他话题似乎一直在女孩和秦佑之间绕来绕去,楚绎甚至能想到他说话时的笑容有多意味深长。
这其实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探病场面,别说表现,秦佑眼角眉梢神色中任何一个细节都寻不见一丝暧昧,至多,是旁人有心。
可是,就算早有决定,楚绎胸口还是一阵猛烈的刺痛,这一刻,他清楚的知道,这样的画面才是秦佑一直以来应该有的人生。
这才是正途,对很多人来说都是,而他,只是秦佑晃神时走茬的一段路而已。
正在此时,秦佑目光扫过窗外,掠向他的方向,眼神突然顿住了。
楚绎就这样站着没动,两束目光在空中的安静的对视。
只是顷刻的翻涌,秦佑的眼神迅速平静下来,而后,浓黑的眼眸就像宁和黑夜中浪静风寂的海面。
楚绎觉得自己像是那片海中泅行已久,再平静的海面下都蛰伏危险,可是,他一直只觉得那片海水暖洋洋的。
就像是,能承载他整个萍踪靡定的人生。
静默中的四目交缠也只是几秒,很快,楚绎唇角缓缓扬起一个艰涩的弧度。
他看见秦佑眉头微微一跳,眼中似乎闪过一丝不忍。
在秦佑整个人于他视线中变得模糊之前,楚绎把眼光转开了。
他在那片海中泅行已久,现在,已经到了上岸的时候。
燕秋鸿就是在楚绎回房后几分钟之内来的。
楚绎正抱膝坐在床上发愣,看见燕秋鸿时仓促地抬手重重地搓了把脸,身子一动,腿立刻伸到床下。
“哎?”燕秋鸿连忙上前伸手拦住他,笑着说:“别起来,该怎么样就怎么样,让你一个伤员招呼我,我心里头反而不自在了。”
但楚绎还是坚持起身了。
两个人坐在窗边的沙发上聊了几句,一直没有扯入正题。
看这情况,楚绎就猜燕秋鸿可能是在他这儿,等秦佑的客人离开。
谁知沉默一会儿,燕秋鸿说,“楚绎,我打算出来自己开工作室单干了,工作室地址都选好了,就在帝都,你要跟我一块儿去吗?我能保证给你的任何资源都比你现在公司的好。”
楚绎猛地一愣,好半天才开口接话,“我跟公司的合约没到期,再说,娴姐一直很照顾我。”
燕秋鸿笑了笑,“坦白说,刘安娴这个金牌经纪人我也想一块儿挖过去,合约没到期,给他们违约金就是了,我给多少,最后你都给我赚回来,我也不吃亏,是不是啊?”
楚绎没说话,良久才挤出一个晦涩的笑。
这一年的夏天就在悄然无声之中到来,楚绎关掉病房的空调,把衬衣穿在身上觉得热的时候才回过神,已经是六月中了。
他去秦佑病房时,秦佑和秦老太爷都在,楚绎笑着跟他们打了个招呼,浅聊几句,然后对秦老爷子说,“外边儿天不错,要不我推秦叔下去透透气吧?”
秦老爷子眼睛一眯,但很快意识到什么,立刻就笑逐颜开。
他上下打量楚绎一阵,问,“你自己身体恢复了吗?”
秦佑没说话,只是目光一瞬不瞬地向着楚绎望过去,秦叔,这样简单的两个字,可是好像就在楚绎出口的一瞬间,把所有东西都退回原点。
楚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叫过他了。
这天阳光晴好,医院的后花园非常安静,花园靠着寂静空山,耳边间隙传来几声鸟鸣。
秦佑坐在轮椅上,楚绎推着他在花园草坪间的小径上走,路边茂名苍翠的绿叶丛中蔷薇灼灼盛放。
楚绎眼神扫过去,可能美好的东西都一样,盛开时越是妍丽,零落成泥时才愈加悲怆。
他垂下眼帘,片刻后又抬起来,深吸一口气,“又是初夏了。去年初夏,你在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