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尼罗
叶雪山环顾四周,满心茫然:“这是哪里?”
阿南答道:“这是北平。你从早上就开始犯傻,上了火车都不知道!”
叶雪山疑惑的蹙起了眉毛,是个欲言又止的模样。而阿南恨铁不成钢的又道:“你可真会添乱!先是在火车上烫了自己,光着屁股晾了一路;好容易到了大爷家里,你刚进门又撒了一泡尿,全尿到人家的地毯上了!”
叶雪山垂下头去,果然看到自己腿根下身都狼藉,不知是涂抹了什么药,一片黏腻。六神无主的抱住肩膀,他的脸上褪了血色,声音也轻成了一股烟:“我说我不来,你不听我的话……我的衣服呢?夜里还有一趟火车,我们回天津吧。”
阿南当即摇头:“去你的吧!只要人家不撵,我就不走!”
叶雪山忍着烫伤疼痛,自己伸长双腿要去下床,口中又道:“你不走,我走。”
阿南起身堵住了他。弯腰抓起他的双脚脚踝,阿南压低声音斥道:“你少胡闹!回去我们就是饿死,就算你自己不想好,可是也该为我打算打算吧?为了省下钱给你买吗啡,你看看我,我都饿瘦了!”
说完这话,他抬手向前一搡,把叶雪山掀回了床上。叶雪山一翻身坐起来,正要继续说话,不料房门一开,却是顾雄飞走了进来。
在顾雄飞的注视下,叶雪山立刻就抱着膝盖缩成了一团。伸手在身前身后摸了一遍,他没找到可以遮身蔽体的东西,而顾雄飞此时已然走到床前,虎视眈眈的俯身凑向了他:“醒了?”
叶雪山心中又羞又苦,几乎无地自容。身上的伤痛忽然都不算什么了,他避无可避的垂下了头,不肯正视顾雄飞的目光。根本相见就是多余,他想,尤其是顾雄飞对他摆出一副柔情万千的样子,更让他感觉生不如死。
很好的感情,不如让它自己慢慢淡化消失,回忆起来还是个念想。可是谁都不肯听他的话,顾雄飞不听,阿南也不听,他们就非要让他一天一天的不堪下去。叶雪山认为自己是了解顾雄飞的,顾雄飞迟早有一天会对自己忍无可忍;而阿南现在还是个傻孩子,以后也会有长大懂事的一天。都是人,都不糊涂,都明白好坏,谁能一辈子和个疯子耗在一起呢?
他没办法,他也不想这样。他烫了,他尿了,他自己不知道。
正在此时,顾雄飞开了口:“阿南出去。”
阿南“哦”了一声,一步三回头的真出去了。
房门一关,顾雄飞叹了口气,然后抬手摸上叶雪山的脑袋:“等到养好了伤,就去医院戒吗啡。”
叶雪山低声说道:“问题不在吗啡上面。”
然后他抬起头,很虚弱的笑了一下:“大哥,谢谢你。可我已经成了废人,不值一救。”
顾雄飞静静的看着他,看了半晌,末了说道:“别躲着我,过来让我抱一抱。昨天还能说会道的,今天就不理我了。”
随即他把叶雪山强行拉扯过来,拦腰抱到了腿上。低头凝视了叶雪山的眼睛,他从中没有找到丝毫情意。叶雪山的眼瞳很清澈,带着一点悲苦麻木的颜色。
顾雄飞也知道现在问题不在吗啡上面,可吗啡至少也是问题之一。他是理智的人,问题总要一个一个的解决。“疯”不好解决,那就先去戒掉吗啡。
把叶雪山向上托了托,他开口说道:“我救你,不是为了让你求进步做大事。我现在只要你好好活着,活在我看得见的地方。”
叶雪山承认顾雄飞说的都是真心话,可心是会变的,无须太久,只要他再尿上几次就够了。
可是他也没有反驳,只说:“大哥,谢谢你。”
顾雄飞又道:“我不喜欢说这些许愿发誓的话,你心里明白就好,不要胡思乱想。”
顾雄飞低下头去吻叶雪山。叶雪山仰头枕了他的臂弯,嘴唇冰凉柔软,随着他亲,可是并无回应。
顾雄飞微笑着看他:“怎么?不和我好了?”
叶雪山摇了摇头,然后伸出左手捂住了他的嘴。顾雄飞不明所以,在他的掌心中含糊问道:“干什么?”
叶雪山认真的答道:“你不要问,你问了,我就要想;我想得多了,就不认识你了。”
顾雄飞果然就不问了,他把对方薄薄的手掌捂到自己脸上,闭上眼睛一动不动。胸前忽然一暖,他知道是叶雪山扭过了头,把脸埋到了自己胸前。
叶雪山也闭了眼睛。顾雄飞的胸膛依然像一堵墙,坚实宽阔的不会倒。他把额头抵到墙上,身后的一切就都可以暂时不必理会了。
其余的事情,他也不敢想。想着想着,脑子里就乱了;乱着乱着,就不知道何时才能清醒了。
第107章 姻缘
顾宅是人少房子多,房子里面还都像模像样,只是无人居住。阿南一手拉着叶雪山,一手提着个小医药箱,欢欢喜喜的往花园子里走。五月时节,园子里面花团锦簇,假山流水自然也不缺少。阿南就觉得自己像是逛了公园——不但逛,而且还要住下来呢!
花园深处有幢挺精致的二层小楼,是顾老夫人曾经住过的,也不常住,只是夏天偶尔过来几次,算是睡在百花深处,别有一番意境。仆人花了一天的工夫,把楼上楼下收拾出来了,房子本身就不旧,里面一添了人气,更是喜洋洋的成了个好地方。
叶雪山跟着阿南往楼上走,心里是半明半昧。右手腕子还有点疼,伤口倒是已经愈合了,本来定好是昨天上午叫个医生过来拆线,然而顾雄飞和阿南一眼没看住,他也不知怎么弄的,居然自己把线拆了。
拆的时候,他正犯着糊涂;事后清醒过来,怔怔的也记不起什么。好在他拆的挺利索,手段并不比医生差。
顾雄飞又气又笑,正要打电话让医生不要来了,没想到未等抄起话筒,电话铃却是先他一步响了起来。接了电话一听,他渐渐的笑不下去了。
这是从天津沈公馆打过来的长途电话,沈家五小姐要来北平游玩,沈将军让顾雄飞预备“接驾”。
沈将军儿女众多,除了大少爷像儿子,五小姐像女儿之外,其余几个孩子都有点男不男女不女的倾向。沈将军不喜欢二女儿那样的孩子,所以对于大少爷和五小姐是特别的青睐。五小姐算是他手中一宝,十七八岁了,轻易不肯示人。但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加之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反成仇;所以沈将军睁开一双慧眼,开始四处寻找好儿郎。
本来他是不考虑顾雄飞的,因为顾雄飞完全就是顾老爷子的翻版。顾老爷子的脾气,糟糕的简直无法言喻,从年轻时代起就很会打老婆。幸而顾老夫人也是一位女中豪杰,挨过一次嘴巴之后就从娘家拿来左轮手枪,对着顾老爷子脚下连开三枪,才算立住了威名。顾老爷子从此怕了夫人,改打小妾;三姨娘都生儿子了,还逃不过他的醉拳。沈将军一想起顾老爷子的生平事迹,就忍不住咋舌;所以甭管顾雄飞多么器宇轩昂,他都无意和顾家结亲。
不过自从顾雄飞随他天南海北的跑了两年之后,他冷眼旁观,渐渐发现顾雄飞还算文明,做人做事和顾老爷子差不多,言谈举止可是比顾老爷子要温柔不少。加之顾雄飞这半年连救他两次性命,他便改了主意,认为如果招了顾雄飞做女婿,也是一件好事。家里的四小姐五小姐都是待字闺中,按年纪看,都比顾雄飞小得多。不过四小姐自从上了高中之后,日益英俊,成天和一些骚丫头们狗扯羊皮;倒是五小姐梳着辫子穿着裙子,还有个姑娘样子。沈将军自己斟酌了一番,决定让五小姐前往北平,先和顾雄飞交往交往,如果两人瞧对了眼,自己正好省事了。
顾雄飞放下电话,嘴上答应的痛快,心里则是十分为难。沈五小姐算是自己从小认识的“小妹妹”,如果来了,自己自然应该招待到家里来。只是家里没有长辈,自己一个孤男,加上沈五小姐一个寡女,总像是有点不像话。当然,家里房子是不缺少的,可是现收拾出一座空院子安顿沈五小姐,说起来也不大妥当。
除去这些问题之外,更要命的是家里住着个叶雪山。叶雪山好一阵歹一阵的,好的时候倒也罢了,可是歹的时候怎么办?也无须他大发疯,只要游魂似的在楼里走上几圈,就够沈五小姐看的了。
沈五小姐是不能怠慢的,于是顾雄飞决定暂时把叶雪山藏起来。
叶雪山虽然过去时常前来顾宅,可是一直没有领略过花园里面的景致。这楼有个名目,叫做清凉轩,听着都冷,非得夏天来住才有趣。楼中的布置,明显是脂粉气比较浓,家具也都是精致的小件,墙壁上高高低低挂了许多风景绘画。叶雪山上到二楼,进了一间窗明几净的大起居室。玻璃窗全开着,几枝绿柳随风拂动,滤过窗前大片阳光。叶雪山在一把硬木椅子上坐下了,头上脸上全出了汗。
阿南很欢喜,趴在窗前向外看,又收回头来笑道:“这里比前头的洋楼好得多!”
叶雪山抬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然后对着阿南一笑。
阿南转身绕到他的后方,弯腰抱了他的脖子摇来晃去:“不想让我们见人,那就不见好啦!反正我什么都不在乎,只要有吃有喝就行,你说对不对?”
叶雪山点了点头,然后侧过脸轻声答道:“对。”
阿南又说:“楼下有好多点心,我去端一些上来。你等我啊!”
阿南快要成了旋风,脚不沾地的往下跑又往上跑。关上房门坐在锃亮的地板上,他让叶雪山快来吃点心。
叶雪山也坐了下来,就听阿南自言自语:“这是枣泥还是豆沙?怎么尝不出味道来?”
随即他的嘴唇有了触感,是阿南把点心喂给了他。他咬下一口嚼了半天,最后也疑惑了:“豆沙?”
阿南把余下半块点心全填进嘴里,然后含糊的说道:“管它呢,反正不是坏东西。”
叶雪山也开始吃,吃的很慢,因为阿南一直在和他说话,他现在脑子不大灵了,非得用心倾听才能领会。
阿南快乐的连说带笑,忽然又告诉叶雪山:“我长高了一寸,你看出来了吗?”
叶雪山摇了摇头:“没有。”
阿南急了,拉扯着叶雪山站起来,面对面的紧贴了上去:“你瞧,别看我瘦,我吃的饭都用来长个子了,将来我肯定比你还要高。”
话说到这里,他忽然沉默了,因为叶雪山毫无预兆的拥抱了他。
阿南垂下了头,把自己整个儿的交给了叶雪山。两条细胳膊搂住叶雪山的腰,他低声说道:“等你把身体养好了,就去医院戒吗啡。戒掉吗啡,多活些年,看我长高,好不好?”
歪着脑袋靠上叶雪山的肩膀,他又说道:“只要你不打吗啡,我就养得起你。到时候我们还回天津,我们两个过日子。我不会嫌你疯的,我都习惯了。”
叶雪山微微低下头:“阿南,你也疯了吗?”
阿南仰起脸,轻轻亲了他一下:“我没疯。这几天夜里,总是大爷和你一个屋睡,我真不放心。要是夜里有了事,大爷能伺候你?我才不信!大爷什么都干不了,出个门还得让副官给他擦皮鞋找帽子,干不了,还不让别人插手,真气人。我看他给你擦药,没轻没重的,把水泡都蹭破了。”
叶雪山轻轻推开了他:“你说的我都疼了。”
阿南也松开了手,突然感觉自己的言语有些沉重。弯腰坐回地板上,他舔着嘴唇换了题目:“厨房今天都忙疯了,说是家里的大师傅会做西餐,比正经馆子的手艺还高明。大爷晚上要请沈五小姐在家吃饭,我们也能跟着吃上一顿呢!”
叶雪山看了他一眼:“你比我还馋。”
阿南所言非虚,厨房西餐部的大师傅一式两份做出饭菜,顾雄飞和沈五小姐在前头谈笑风生,阿南和叶雪山在清凉轩内也吃了个心满意足。
天都黑了,顾雄飞还是不见出现,于是阿南欢天喜地的铺床展被:“疯子,今天我们睡一个被窝!”
叶雪山刚刚打了一针吗啡,这时就懒洋洋的先上了床。等到阿南爬上来时,他已经浅浅的入睡了。
翌日白天,顾雄飞依然是没露面,他陪着沈五小姐去颐和园了。
沈五小姐是女子学校里的运动健将,千山万水都不畏惧;顾雄飞更是力大无穷不知疲倦。这两人凑在一起,颇有踏破铁鞋的劲头,一天走遍了颐和园。沈五小姐受了父亲的影响,一直提防着顾雄飞翻脸,然而顾雄飞始终没有翻脸的意向。
从颐和园回了来,顾雄飞总认为自己不能冷淡了沈将军的女儿,所以打起精神又请对方吃大餐看电影,直到深夜方归。
躺在床上似乎也没怎么睡,就到了天明时分。顾雄飞不笑强笑,带着沈五小姐爬西山去了。
北平城内城外,可玩的地方太多了,又赶上五六月份的好时节,更是让人兴致勃发。顾雄飞早出晚归,连着三四天都没去看叶雪山。到了第五天夜里,他实在是忍不住了,握着个手电筒往后花园走,非要去看对方一眼不可。
一路曲曲折折的进了花园,他远远就见清凉轩里亮着电灯,及至走得近了,未见人影,先听到一阵嘻嘻哈哈的说笑声音。觅着声音仰头望去,他就见附近假山上的亭子里有两个人,正是阿南和叶雪山。叶雪山站的老实,一动不动,阿南却是围着他上蹿下跳,是个亲亲热热的撒欢模样。
顾雄飞一晃手电筒,大声喝道:“怎么还不睡觉?”
阿南吓得一哆嗦,差点一屁股跌坐下去。战战兢兢的转向顾雄飞,他答道:“是……是少爷不肯睡。”
顾雄飞大踏步的踩石阶向上进了亭子。伸手把手电筒递给阿南,他拦腰抱起叶雪山,转身就往下走。叶雪山无动于衷的直着眼睛,阿南则是偷偷撅了嘴,觉得顾雄飞是多管闲事。
顾雄飞把叶雪山送回房内床上,又脱了他的裤子去看下体。烫伤已经痊愈大半,本是一目了然的事情,可他掰开对方两条大腿,翻来覆去瞧个没完。叶雪山是无所谓,阿南却是感觉刺目,认为疯子的屁股都要被大爷揉成面团了。
顾雄飞离去之时,心猿意马。
因为明天还要外出,所以他得抓紧时间睡觉。如果不去看望叶雪山,那他现在早睡了;看过一趟回了来,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心里痒痒的直发烧。回想起往昔两人欢好时的种种情景,顾雄飞唉声叹气翻来覆去,烦躁的恨不能咬谁一口。
颠颠倒倒的熬到天亮,他照例起床,继续招待小妹妹四处游玩。沈五小姐如今和他也熟了,一口一个“顾大哥”,谈笑风生的和他往大门走。哪知刚刚出了大门,顾雄飞就愣住了。
他看到叶雪山独自徘徊在门前,一脸失魂落魄的梦游神情。上前几步抓住了对方的手臂,顾雄飞几乎吓出了一头冷汗:“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阿南呢?”
叶雪山没看他,喃喃的自言自语:“我要回家。”
顾雄飞知道他这是又疯了,当着沈五小姐的面也不好多说,索性攥了他的手臂就往门内拽去:“回什么家,这里就是你家!”
叶雪山踉跄一步,开始挣扎。顾雄飞一看他还闹上了,越发着急,不管不顾的把他往宅子里拖。正是纠缠之际,他忽然感觉眼前一花,紧接着沈五小姐的尖叫声音响了起来:“顾大哥,你的脸——”
顾雄飞知道自己是被叶雪山抓了一把,不过此刻也顾不得疼痛,扛起叶雪山就往里走。叶雪山还挺有劲,两条腿一蹬一蹬的想要踢他;顾雄飞本来就累,睡眠又不足,这时候心火就起来了。抛下沈五小姐向内走入楼中,他随便踹开一扇房门,进屋之后把叶雪山向地上一掼,随即蹲下来扬起巴掌作势要打。向着头脸比划了一下,他转而对准叶雪山的屁股,运足力气抽了下去。虽然隔着两层衣料,可叶雪山还是摇头摆尾的哭叫起来,口口声声都是“我要回家”。
顾雄飞正是打得痛快,不料阿南闻声冲了进来——阿南早上起床后,不过是在花园里转了个小圈,结果回去之后就发现叶雪山没了。
阿南到了,沈五小姐也到了。阿南谁也不认,只认叶雪山。慌忙冲上去挡在叶雪山身前,他大吵大嚷的叫道:“大爷别打了,他不禁打,他还带着伤呢!”
顾雄飞一指阿南的鼻子:“你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不看住了他?他要是跑丢了,谁来负责?”
阿南被他吓的红了眼圈:“大爷,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说到这里,他拼了命的想要拉扯起叶雪山:“我们这就回后头去,我一定看住少爷,他再乱跑,您来打我。”
顾雄飞气喘吁吁的站了起来:“打你?我他妈一枪崩了你!”然后他下意识的抬手一摸脸,却是蹭下了淡淡一层血。
沈五小姐当天下午就乘火车回天津去了。
对于父母的盘问,沈五小姐实话实说,表示顾大哥其实是个挺好的人,就是黑了一点,不过他原来也没有这么黑,所以还是要怪爸爸总带他出海晒太阳。
顾大哥本人是没问题的,但是他的家庭有问题。沈五小姐圆睁二目,见神见鬼的告诉双亲:“顾大哥家有个疯子,啊呀,好可怕的,谁都不认,把顾大哥抓了个满脸花呢!”
沈将军莫名其妙:“疯子?他家的人我都知道啊,怎么会有疯子?”
沈五小姐答道:“顾大哥说,疯子是他的弟弟。顾大哥还说,他弟弟本来很聪明,是受了刺激才变疯的。”
沈将军听到此处,一拍巴掌:“我知道是谁了!你别怕,那不是他正经弟弟,不算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