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两仪式
“接起来,没事。”马百超推了徐少杰一把,抬起手臂搂住他的肩膀。
“喂。”徐少杰接起电话,他很紧张,几乎把一半的重量都压在马百超身上。他和徐东来的关系一直很微妙,徐东来对于他来说是个陌生人,他想要逃避,却不得不面对的陌生人,每一次接触都让他无法抑制地紧张。
“徐少杰。”电话的声音有些陌生,徐少杰发现自己根本不记得父亲的声音。“你睡了么?才接电话。”
“没有。今天毕业典礼,大家出去喝酒,刚散。”徐少杰老实地说着,沉默了一会儿,他又小声地喊了句,“爸。”
“哎。”徐东来应了一声,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似乎是在掩饰这什么。“你回趟家吧。”
“怎么了?!”徐少杰一下子慌了,像是忽然被人掐住了脖子,他甚至忘记了喘气。
“你回来一趟,爷爷病了。”
“那赶紧治啊!”徐少杰的声音忽然提高了,他从来不敢和徐东来大声讲话。话刚说完徐少杰就怕了,他紧张地捏着话筒,连喘气都是轻轻的。
“治不好了。”徐东来的声音很低,“你快回来吧。”这句话说完,两人都沉默了,不知道是谁先挂上的电话。
徐少杰一直保持着握着手机的姿势,好半天都缓不过来,直到马百超把手机拿走,他才感觉到手臂的酸痛。
“怎么了?”马百超小声地询问,轻轻地拍着徐少杰的后背安抚他。
“徐东来说我爷爷要不行了。”徐少杰抬起头,他不知道自己是用什么样的声音说出了这句话,奇怪的语气和音调,就像是在刻意开玩笑。他的眼神空洞,脸色在昏黄的路灯下显得格外惨白。
马百超以为他会倒下,或者抱着自己痛哭。他伸手去楼徐少杰却被他轻轻地推开。徐少杰站直了身子,连刚才压在马百超身上的重量都卸去了。他伸手在马百超的裤兜里拍了拍,很快把钥匙摸出来,递到对方手里。
“车我停在前面麦当劳旁边了,这就回家。”徐少杰没有说话,但是马百超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拉着徐少杰向着马路对面过走去,徐少杰的步子很稳,一点也没有要倒下的迹象,这反而让他慌乱起来。他不知道该怎样安抚一个看起来根本不需要安抚的人。
除了不再说话以外,徐少杰一切如常,这反而激起了马百超更大的不安。他沉静得可怕,好像在用尽自己最后的能力去撑着这一切的压力,而支撑这一切的神经随时可能会崩溃。
徐少杰随意收拾了几件行李,他站在衣柜前愣了一会儿,伸手拿出一身黑色的西装,草草地叠好塞到背包里。马百超站在他身后,安静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他的心跳越来越快,从未有过的慌张。徐少杰的平静就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这样的感觉让马百超感到害怕。他拿了黑色西装,说明在徐少杰心中,已经有了最坏的打算,徐万里怕是熬不住了。可能这一去就是永别。或许徐万里是个坏老头,有各种各样的缺点,但是对于徐少杰来说,他是最重要的,是陪伴他长大的人,属于他的每一分都让徐少杰视若珍宝。然而对于徐少杰来说,徐万里的重要性,远不止此,这是马百超所无法了解的。
“我明天陪你回去。”马百超走到衣柜旁,他弯下腰找了个登山包出来,刚想要塞几件随身的衣服进去,就被对方拦住。徐少杰拉着登山包的背带,用手遮住敞开的口袋。他的力气不大,却带着让人无法拒绝的态度。
马百超收回手,依旧不知所措地看着徐少杰。他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像个彻头彻尾的傻逼,他想要陪着徐少杰一起扛,一起去承担痛苦和压力,但是却不知从何入手,徐少杰亦没有给他机会。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徐少杰已经钻到被子里,马百超依然站在那。他看着躺在被子里的徐少杰,轻轻走过去,徐少杰蜷缩着身体,手臂在胸口交叉,把自己抱起来,这是一种极端的自我保护的状态。
马百超不知道他有没有睡着,徐少杰的睡眠不好,有的时候深夜醒来,看到徐少杰闭着眼睛睡在一旁,他伸手去摸对方的脸颊,刚刚触及,徐少杰就忽然睁开眼,看到自己被吓了一跳的样子,轻声地笑起来。马百超忽然发现,他并不了解徐少杰,他从来猜不到他在想什么,徐少杰亦不说。马百超很生气,他气徐少杰的隐瞒和自己的无能。
很多时候,徐少杰坚强得可怕,马百超想不通一个这样的孩子是怎么做到的。每个人的轨迹都是不一样的,人总免不了会为感情左右。徐少杰总是嬉笑的模样,让人觉得他其实是个薄情的人,只是没有人知道,他其实比谁都要在乎,都要害怕。徐少杰小的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可以躲在谁的胳膊底下过日子,肆意地胡闹,永远不要出来。这些事他从来没有和任何人提过,他害怕被嫌弃,没有人会喜欢胸无大志的男人,于是只能不断地和自己的理想背道而驰,愈行愈远。
徐少杰还小的时候,徐万里对他的教育是严厉的,甚至苛刻。在他被人欺负的时候,从未将他护在身后。徐万里想让他像一个真正的男人一样自立,而不是依赖自己身后的家人。他的确做到了,徐少杰早熟而独立,在徐万里认识的所有孙辈的孩子里是出类拔萃的,徐万里骄傲而欣喜,却从未表露。徐少杰的成长中,缺乏的一直是赞美和保护。他的性格变得漠然,乐天的样子其实是保护色。他不相信任何人,或许这是徐少杰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所以在他痛苦的时候,危难的时候,从未想过向谁求救,可以依靠的人只有自己。
天刚亮的时候,徐少杰就醒来了。他没有吃饭,一个人坐在客厅一动不动地盯着墙上的挂钟。马百超睡得很轻,即使是这样,也没有察觉到徐少杰是何时起来的。察觉到徐少杰不在身边,他立刻惊醒过来,惊慌失措地跑到客厅,看到徐少杰安静地坐在那里,才舒了口气。徐少杰没有说话,似乎从昨天接到那个电话开始他就失去了语言能力,徐少杰把所有的能力都用在支撑自己濒临崩溃的神经上,即使是一句话也会让他失掉力气。
用最快的时间把自己打理好,马百超去客厅拉徐少杰,在触到他手臂的时候,徐少杰轻微地抖了一下。他的眼神看起来有些木,整个人都失去了灵动的气息,就像是行尸走肉一般。看着他麻木的模样,马百超觉得自己心里狠狠地痛了一下,疼痛的感觉蔓延开来,他甚至觉得耳后的神经也跟着发出尖锐的疼痛。
“走吧。”马百超把徐少杰从客厅拉起来。“去Q城最早的动车是7点半,现在开车过去,在车站等一个小时,正好吃饭。”
徐少杰轻轻地点点头,伸手去拉放在一旁的背包,却被马百超抢先一把扛在肩膀上。“走,我送你过去。”
当日车基本不需要排队,马百超让徐少杰去麦当等着,他去买票。拿到票的时候到开车还有40分钟。徐少杰坐在麦当劳的角落里,他低着头,露出一小截白皙的脖颈,额前的碎发遮住眼睛,也不伸手去拨弄一下,看起来就像因为考试失利打算离家出走的高中生。
火车站的麦当劳生意一直很好,马百超来到的时候,甚至开始排队了。察觉到他的出现,徐少杰微微抬了下头。他的面前放着一个餐盘。徐少杰点了一份套餐,自己要了一杯中可乐,他没有喝,看到马百超出现,才抬起手去拿吸管。他的手背苍白,血管清晰可见。
徐少杰的动作有些笨,他把吸管插好后,把饮料向着马百超的方向推了推。不管他吃什么喝什么第一口都是给马百超。马百超轻轻抿了一口,加了很多的冰,冰冷的感觉刺激着他的胃,让他的情绪一点点冷静下来。他忽然明白为什么徐少杰如此迷恋这种饮料。溶在水中的二氧化碳带来的寒意似乎可以渗透骨髓,跟着一起冷下来的,不仅仅是跳动的情绪,还有心里星星点点的热情和希望。
时间差不多到了,马百超又买了几个汉堡随手塞进挂在肩膀上的背包里。他拉着徐少杰的手臂,向入站口走去。徐少杰的步子很稳,并不需要他的搀扶,可是马百超希望可以让他得到安慰,哪怕只是那么一点。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聪明的人,用的方法也很笨,他希望触碰而来的温度可以让徐少杰少一分害怕,多一分安稳。
入站口的检票小姐微笑地站在那里,旅客排成了长长的队列,马百超和徐少杰并肩站着,一点一点向前移动。检票的时候,徐少杰伸手去拿挂在马百超身上的背包,却被他阻止,马百超掏出两张车票,拉着徐少杰进了站。徐少杰愣了一下,他似乎没有想到对方会陪他一起回去,然而后面熙熙攘攘的人群并没有给他沉思的机会。他被推搡着走到电梯上。车已经等在那里,马百超拉着他走上车,在一个还算宽敞的过道停下来。
“没座了,只能买到站票。”
“你去上班吧。”徐少杰开口了,他的嗓子是哑的,像是被砂纸刮过一样。
“都这个时候了还说这种话。”马百超把背包塞进大件行李寄放处,又走回到徐少杰身边。“你觉得我可能放着你一个人回去么。”
“徐少杰,你是不是觉得我挺没用的。我知道我学习不好,复习了这么久,还是没到要参加考试的水平。脾气不好,还一大堆黑历史。”马百超说着,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徐少杰的脸。两个人站在角落里,周遭是偶尔路过的匆忙旅客,没有人把注意力投在他们身上。
徐少杰摇摇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堵得厉害。他找不到一点积极的感觉,心里有的只是害怕,慌张和绝望。
“你别这样。你这样,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废物。”马百超深深吸了口气,他的声音很低,却很温柔。“我们以后会在一起,过好久好久,一辈子也说不定。你不要总这样。我知道你不想给我添麻烦。可是我们是一家人,你的事就是咱家的事。你说了要相信我,为什么做不到呢,嗯?我比不上你,我知道。但是我在努力,我会学会很多很多的东西,挣很多的钱。你也试着依靠我行么?”
第 57 章
“我害怕。”徐少杰抬起头,他伸出手攀住马百超的胳膊。“我害怕。”
“我在呢。”马百超把背上的双肩包横放在地下,拉着徐少杰靠着车门旁边的墙壁坐下。火车缓缓地开动,马百超搂住徐少杰,让他把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你饿吗?我买了4个汉堡,够咱吃到中午的。”车厢里开着空调,温度有些低,马百超紧了紧搂在徐少杰肩膀上的手臂,几乎把他拉到自己怀里。
徐少杰摇摇头,他安静地靠在马百超的胸膛上,像个乖巧的孩子。马百超以前经常会想温婉沉静的徐少杰会是个什么样子,现在看来果然还是那个脸上挂着欠欠的笑的男人更讨人喜欢。
从T城到Q城坐动车不到4个小时,从火车上下来的时候正好是正午。天气很热,阳光从未有过的强烈,天空几乎变成了白色。徐少杰拦了辆出租车,和马百超一起回家。两个人的手交握在一起。马百超可以轻而易举地察觉到他的颤抖和冰冷,随着家的临近这感觉越来越明晰。
徐少杰的家就是这样么,马百超侧着脸看着窗外。绵延千米的管道和油罐,这些都是他从未见过的景象。和徐少杰说的一样,抬起头就可以看到远处的烟囱。进入厂区后,路面变得干净了许多,时不时会有大型的油罐车开过。道路两旁的枫树已经很粗,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知了依旧没命地叫着,聒噪的声音透过紧闭的车窗传来。
车子最终停在一个老旧的楼房前,只有三层高,每一层有两户的大房子,是很多年前的样式,这样的房子只有在T城的老城区才有。墙壁已经变成发灰的红色,看不出本来的面目。靠近院子的地方,多出一块颜色新鲜的墙壁,应该是后来返修的。
徐少杰站在门口,迟迟不肯抬手,马百超看到他手里攥着的钥匙,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钥匙时不时发出摩擦的声音。他的肩膀抖了起来,呼吸变得急促。在马百超碰到徐少杰的肩膀的时候,他陡然跪了下去。徐少杰紧紧捏着自己胸口的衣服。他张着嘴大口地喘着气,就像是一条脱水的鱼。额头上细细密密的冷汗清晰可见。
“钥匙给我。”马百超拉起徐少杰的手,他握得很紧,身体的反应已经变得迟钝。只是本能地不肯松手。马百超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才取出钥匙。单元门的钥匙大同小异。马百超很快打开了门,他握着徐少杰的手臂,一把将他提起来。“别怕。”
徐少杰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马百超拉进来的。他们家是102,进了单元门拐个弯就是。徐少杰站在门口,刚才慌乱紧张害怕的感觉忽然就消失了。脑子空了,就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噩梦。铁质的防盗门上,挂着黑色的帷幔。徐少杰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个刺眼的东西。他只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抬起手扯了扯,新制的布料有些粗糙,在手里摩擦的感觉那么清晰。
不管遇到什么事,徐少杰总会想最坏的打算,这样一来,不管是什么样的结果,他都可以承受。只是最坏的结果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是第一次。他以为他可以承受,他以为他足够坚强,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深入骨髓的绝望从心底一点点蔓延开来,灵魂像是陷入了一个黝黯的深渊里,徐少杰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空壳,只是被桎梏在肉体里,像是一个旁观者一样,看着周遭发生的一切。
和徐少杰一样,看到黑色帷幔的瞬间,马百超就知道徐万里不在了。这样的结果是他没有想到的,徐少杰和他说过徐万里,一个脾气很坏的老头,徐万里没有什么大病,只是被一些老年人常见的病所侵扰。他的心脏不好,所以徐少杰总是很顺着他,从未拂逆。昨天徐少杰接到电话后,只是说了句,爷爷要不行了。没有想到,竟然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