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惑 第25章

作者:掠水惊鸿 标签: 近代现代

雨水从柳生的下颚滑落,坠落在柳云若的手上,居然也是暖的。

空旷无人的青石板路上,柳生抱着他往回走,柳云若伏在养父的肩头,伸手环住他的脖子,衣衫被水一泡是刺骨的冷,肚子很饿,知道回家也没有可口的饭菜。可是柳云若的心里无限富足,这种被保护、被需要的巨大愉悦掩盖了所有残酷的真相,觉得他拥有了整个世界。

母亲没有再回家,再见她是两个月后,养父带着他到衙门里去认尸。

柳云若后来才知道母亲的一些事情。梅文康来南京参加殿试,与旧情人相见,这个女人风韵犹存,又为自己生下孩子,吃过许多苦头,多少心有愧疚。母亲再次为他的柔情俘获,她天真的以为昨日的一丝爱欲会给她的生活带来改变。梅文康考试的日子里她,她抛弃了儿子和丈夫,尽心尽力服侍他。她觉得自己又有了希望,梅文康双亲已逝,她幻想他金榜题名后,能够给她一席之地。

他梅文康也确实金榜题名,可是他歉然对这个女人说,他依然不能娶她,因为他的夫人要随他上任。

希望,再失望,那种打击的力量过于强大,足以摧毁一个人。其实摧毁母亲幻觉的并不是那个薄情的男人,而是时间,她终于明白自己不可能再有任何机会。

若要接受现实,便要重新回到那狭小阴暗的房间,过穷困局促的生活,陪伴一个不解风情的男人,在无尽的劳作中慢慢衰老。她是太过骄傲的女人,绝不甘愿。她选择了报复。

她和梅文康最后一次欢饮,第二天这个男人就要回家,回到他高贵的妻子身边。她为他付出一生光彩,却始终得不着他,她也决不让别的女人得着。酒酣耳热的时候,母亲拿出事先藏好的匕首,深深扎进梅文康的腹部,她的力量不够,一刀不足以致命,就拔出来再扎,一次又一次。他曾对她许下的诺言,他对她的亏欠,她让他用血液偿还。

然后她服下了亦是实现准备好的砒霜,伏在梅文康的尸体从容死去,同生共死,这是他们誓言。也许她还是爱他的,否则哪来这么深的恨?如果没有感受过幸福,又怎会懂得绝望?

处理过母亲的后世,柳云若被养父领回家去,他们穿过巷子,遭遇无数奇特目光。他也开始学着以一个成人的方式思考问题,母亲已死,柳生不再有抚养他的义务。若是富贵人家,大可算是行善积德,就像养一只小猫,将他随便丢在哪个角落,给点吃的,就可解决问题。可是柳生不是,他自己糊口都很艰难,若还想娶亲,怎能容得再有一个孩子拖累?

那天回家柳生为他做饭,红烧笋,他知道柳云若爱吃什么,这些东西连母亲都不知道。柳云若捧着一只小小的饭碗不动,他想这是不是他和这个男人一起吃的最后一顿饭。

吃饭。柳生淡淡说,有命令的味道,他始终对待他是父亲的身份。

“你是不是要走了?”柳云若抬头问,他的眼中有泪水,但是相当的镇静。这让柳生惊诧了一下,他知道这孩子聪慧早熟,却没想到七岁的年纪已是成人的方式,单刀直入,勇敢果决。那双凄惶的大眼睛让他心疼。

柳生抚抚他的头发,语气温和,吃饭。

柳云若和养父都不再提起母亲,他想没有母亲他一样可以活下去,只要爹爹在他身边。

生活依旧是艰难,柳生每日要去书馆教书,柳云若就打理家务,他已学会做饭,灶台太高,只能站在凳子上,常常被烫伤手臂。他却从来只是将伤处藏在袖子里,把做好的饭菜捧给柳生,直到伤处化脓被柳生发现,一边训斥他一边给他摸上鸡油。虽然刻骨的疼,他的心中依然是欢喜。

为了贴补家用,他学着别的孩子去挖竹笋,去抓虾,换来柴米。柳生不知米缸里的米究竟有多少,只当他是贪玩,狠狠地责备他,他要他好好读书,他们这样的境遇,只有读书能够出人头地。其实柳云若并未耽搁功课,他天生的智力,注定普通孩子学一天的东西,他一个时辰就可领悟。他却是甘心受他责罚,因为知道这个人是关注他的,他对感情的需求异常强烈,别的孩子吃饱便满足,他却宁可挨饿,只要有人爱他。

他对这个和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男人,倾尽他小小生命里的所有依恋。

可柳生始终爱的是他母亲,有时候会望着他黯然出神,怔怔唏嘘道,你真像她……

柳云若愕然,他几乎记不得母亲模样,母亲喜欢化艳妆,而且他也很少敢正面直视她。柳生出去的时候,他拿来镜子自照,昏暗的铜镜里映出一张清秀的脸,如同一朵苍白的栀子花,那个时候他还不懂这是美丽,只觉得无比憎恶。

是这张脸让养父无限悲伤,他忽然伸手出来掌掴自己,直打得双颊激辣辣肿起来。他只想要留住这个男人,用什么代价都可以。

可是连如此简单的希望都无法实现,劳累、哀伤,让那个温和的男人一点点垮下去,他终于在柳云若十岁那年病倒。大夫说是痨症,暂时不会死,也没有好起来的希望,只是卧床不起,每日搜肠抖肺地咳嗽。

这样沉重的打击,柳云若却依然要支撑下来。没有钱买药,他便自己跑到药堂去,说愿意做事,报酬是给养父的药。药铺的坐堂医生很快发现这孩子的好处,整整一面墙的小抽屉,说一声要取什么药,立刻能准确无误地找对地方,比已经学了两年的伙计还要快捷,且又识字,略略一教就能认识那鬼画符样的药方。老医生动了爱才之心,收了他为徒,教他医术药理,柳云若学得很用心,不仅仅是图那一点点聊以糊口的工钱,他幻想能够治好养父的病。

柳云若每日在药堂学徒做事,还要按时跑回去给柳生做饭煎药,稍稍有点时间就拿来读书。柳生依旧督促着他的功课,晚上躺在床上,要柳云若背书给他听。柳云若一边背诵,一边听见柳生的咳嗽声,感觉身上的皮肤一点点收紧,好像被拥抱着,便觉得温暖。

这样的艰辛,他并不觉得苦,只求时间为他停留。

柳生的病一点点重下去,他的脸苍白如雪,却又有两片红,他拉着柳云若的手说,爹爹知道这样很拖累你,可是我真的不想死,我还想看你中秀才,中举人,中状元。

柳云若没有告诉他,他去县里的官学报名应童子试,可是学官查了他的履历,他的母亲是妓女,且又有命案,他们不许他考试。或许他们也觉得可笑,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没有人知道他负担的绝望有多重。像走入一间紧闭密室,无门无窗,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能伏在墙壁上拚命擂捶,希望有人听见声响前来搭救。可是他不能叫,大夫说,病人要心情舒畅。

他对柳生说,我这次就去考,你要等着我的喜报。他读自己写的文章给柳生听,柳生浑浊的眼睛里会聚起一点光泽,告诉柳云若该如何修改。

有时候坐在柳生床边看书,倦得趴在床沿上睡去。半夜被柳生的咳嗽声惊醒,看见明晃晃的月光从窗子里透出来,柳生脸上带着歉然的笑:“吵到你了,我只是……梦到她,我初次见她,她抱膝坐在船头,手撩起水花,悠悠唱歌。”

柳云若茫然,无从想象,他从未见过母亲这样子。

柳生继续轻轻地说,犹如梦呓:“真奇怪……只看了一眼,好像时间都停顿,其他人渐渐淡出,耳畔声音嗡嗡,一切都不像真的……”

他的声音渐渐因为疼痛和咳嗽而模糊,柳云若把脸靠过去,听他蠕动着嘴唇,唤的是母亲的小名。含糊不清的,似乎还带着哭声。

柳云若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不让自己动,他不愿打破他的梦境。梦境里的爱情荡气回肠且单纯美丽,没有那么多纸醉金迷的诱惑,没有那鲜血淋漓的结局。这个人到死爱的都是他的母亲,他给予他的关怀和爱护,只是那份爱的延续。

柳生死后柳云若卖掉了房子,置办了棺材,安排葬礼,将他和母亲合葬,他觉得心脏已经破裂,神智已经麻木,可是身体依然在现实中辗转劳碌。计算着卖房子所得的银钱,哪些要买香火,哪些要给做法事的和尚,他学着大人的方式说话。

守夜的时候柳云若穿着白麻孝服,跪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有几个柳生的学生来祭拜,更多的是邻居,在门口指指点点的议论。那内容大多是与他有关,感叹这样一个孩子,以后何以为生。怜悯之情谁都有,有时候很珍贵,有时候却虚空的一钱不值。

柳云若什么也不想,他的眼前只有一片黑暗的潮水,看不到痛苦,也看不到希望。这已是他第三次面对死亡,母亲的死,亲生父亲的死,最后是这个抚养了他七年的男人。原来人痛到极处会发不出声音。

处理完丧事他搬到药堂去住,老板自是高兴,可以省一笔雇人守夜的钱,不过给他置张床而已,何况老医生对他说,这孩子将来不可限量。属于他的东西不多,柳生的一些书,他用过的砚台和笔,母亲的几件衣服。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他把这些东西抱在怀里,试图想象自己被母亲、被柳生拥抱的感觉,可是那些东西上,没有他们的体温。

他看着月光水一样地流淌在自己的身上,那些水无声而寒冷,孤独和恐惧如一个黑黝黝的大洞,深不可测。

白天依然要神色平和,衣着整洁。老师已让他坐堂诊脉,他的记忆力好,读过的医书和脉案都能记得一丝不错,普通的病症已能应付。老师对他说,做大夫不光要医术好,更要气度从容面带笑容,这样才能给病人安慰。他对着镜子练习,开始时练得脸部肌肉都痛,终于养成微笑的习惯,那样时时刻刻都从容淡定到无懈可击的微笑,能够给别人安慰,可是谁来安慰他。

药堂的生意渐渐好起来,都听说这里有一个小神童坐堂,且不论医术如何,光一个清丽绝俗孩子坐在那里微笑,亦是一道风景。有许多人来看新鲜,柳云若尽力去医治病人,觉得自己还是被需要的。可是那些进进出出的病人,留下规定数额的银钱,拿走他的药方,两不相欠,也不会再多想。这个小医生,不管多么出色,也是与他们没有关系的人,真的是相忘于江湖的平淡,于俗世中擦肩而过,并没有一点温暖。

老板对他的态度越来越好,每日半天坐堂,不必再站柜抓药,给他留充分的时间学习医术,工钱也渐渐加多。他要钱无用,都买了书,他这样的身世,虽然觉得科举无望,可是继续读着,写着,仿佛可以让柳生的在天之灵得到安慰。

或许将来能够做一个诗人,最好是写史,到了太史公那样的程度,千载留名,他可以把柳生的名字一起写进来,让后人来纪念。他也是人,会有小小的幻想和野心。

他学得极快,半年之后师傅和书上的东西已不能让他满足。他便亲自背一只竹篓,到山里去采集药材,把那些不认识的植物带回来,和古医书上的记载比对,研究药性。

那一次也是进山,忽然有一只狐狸踉跄着奔跑过来,白色的皮毛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他将狐狸抱起来,触手之时不由惊诧,那狐狸已经怀孕,看它身上的伤血肉模糊,似乎是利器擦伤,要是不救治怕是会死。他从背上的竹篓里拣出几种草药,在口中嚼碎了给它敷上。

突然一队人马趾高气扬而来,将他团团围住,一个首领模样的人指着那狐狸说,这是我的。

他看见那些人手中的弓箭,才明白他们是在打猎,这只狐狸大约也是被弩箭射伤。他试图说服那个首领,这只狐狸已经怀孕,这种短吻圆耳的银狐在南方很珍贵,一胎只能产两三只,他请他们放了这只狐狸。

他不肯还回猎物,那首领至为恼怒,一扬手,马鞭破风抽下来,柳云若大惊之下只顾得上抬手护住头脸,鞭子落在手臂上,是从未领略过的痛楚。他痛得流出眼泪,却是用身子护住那只狐狸,他不知为什么,抱着那只动物的时候会觉得温暖,他对怀孕的东西,不管是人还是动物,都会产生敬畏。

见他如此倔强,鞭子再次扬起,却忽然听到一个雄厚有力的声音:“住手!”

围着他的马纷纷后退,给来人让出一条路,一个三十上下的男人策马徐徐而前,一样的的猎装,可是英武轩昂气度高贵,刚毅的眉梢似乎还带着战场的味道。

那个时候柳云若还不知道,能够左右他生命的人已经出现。他睁着一双大眼睛,因为疼痛而淌下眼泪,哀恸却不屈服。后来汉王说,柳云若当时的眼神和那只狐狸至为相像,清透纯真,让他的心在怜悯外,更被一种复杂的惊艳困扰。所以他改变了主意,走上前来,将柳云若小小的身子抱上马,说,走,跟我回去治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