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公子优
柳息风想了一阵,说:“还有什么日子?”
小云老板看着柳息风,略微皱眉,不明白为什么他都跟李惊浊住在一起了,还不晓得李惊浊生日是哪一天。
柳息风察觉小云老板神色,便又问一句:“什么重要日子?”
小云老板无奈地摇了摇头,叹口气,说:“惊浊生日。你不记得,他不高兴的。”
“今天是他生日。”柳息风沉吟一下,问,“他生日一般做什么?”
小云老板说:“我跟他也好几年没见过,不晓得他要做什么,只记得他以前的习惯是每年过生日都给他妈妈订一束花。他——”
正在这时,远远地,警笛声呼啸而来。
三十二拾荒谬
这一片确实好久也没有响起过警笛声,如果有,那也是某家某户的电视机里传出来的。一车宽的泥土路勉强开进一辆警车和两辆摩托警车。无数人围到李家坪里看发生了什么事,警察差点没挤进去。
柳息风带着警察进屋,将情况再讲一遍,还把从自己脸上撕下来的胶带和布都交给警察。
警察将所有房间全部查看一遍,没有发现有人,柳息风也确实没有事,于是警察便问有没有丢东西,因为这座屋子和一般人家不一样,稀奇古怪的东西多得出奇,完全不像一般农村人家。柳息风跟着一位警察再次查看了一遍所有房间,但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东西,只能凭感觉讲,好像没有丢东西。
人没有出事,东西没有丢,更没有发现嫌疑犯,唯一的物证是几块强力胶带和一块破布。
警察又要柳息风讲一遍情况,柳息风已经讲了好几遍,讲得自己都怀疑起来,刚才的袭击,是不是幻觉?是不是由那个海水倒灌的窒息梦境里产生的幻觉?
他确实偶尔会有一些幻觉,它们可怕,它们折磨他,可它们也诱惑他。
如果真是幻觉,那他脸上为什么会被蒙上胶带和布?如果不是幻觉,那么那些袭击他的人怎么可能在一栋密闭的楼里凭空消失?
柳息风抬头看向堂屋的顶,那里有阳光从瓦片间的缝隙里漏下来,照得一屋的各色书本有如林立在彩云中的雕柱。
这一刻,在柳息风眼里,李宅变了。李宅已经变成了一座不知哪个年代的、他从未见过的宫殿,无数的神秘事件一瞬间从宫殿里生长出来,又一瞬间消亡,再无人知晓,就像被施了仙术的空园,草木花鸟一瞬间从荒芜的亭台楼宇间生长出来,又一瞬间凋败死去。
有无数人从他身边走过。女人,男人,老者,少年……
他的眼前是昼夜交替,是生死轮回,是代代兴衰,是一个个故事凋零后无尽的尘埃。
他又多了许多朋友,刚刚从这座透着诡秘气息的宫殿里长出来的朋友。他们刚生长出来,就马上死去。他们刚死去,就马上永生。
柳息风确实有数不清的朋友,只是其中的一大部分都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这个世界不存在,同时也永生。
许多人在讲“我的一个朋友”时,讲的是他们自己的故事。而柳息风不是。柳息风讲到“我的一个朋友”时,他绝不是在讲自己,他讲的可能是现在还活着的某个人;也可能是他小说中的某个虚构角色;还可能是王勃,尼采,福楼拜,歌川广重,或者瓦格纳……当他讲起他们时,仿佛在讲同一时空下生活的人,谁也别想知道他到底在讲哪位朋友。
而此时,小云老板正在旁边担忧。
因为警察看起来并没有头绪,而且由于没有确实的人身或财产的损失,他们对案件似乎也并不足够认真以待。可是最让小云老板担忧的,不是警察的态度,而是柳息风的态度。
柳息风竟然正在和一位上了年纪的警察津津有味地闲聊!
这一片的警察大概没接过今天这样的案子,平时的报警不是谁家的狗、牛遭人下了耗子药,就是谁又买码①输得想不开喝了农药。那些案子都寻常、普遍而且实际,柳息风这个案子正好相反,不寻常,稀奇,而且听起来非常不切实际。
小云老板看着柳息风和警察探讨太平镇周边发生过的奇事,就像在讲什么志怪小说,这样一来,只怕警察更加不将柳息风的“密室事件”当一回事了。
连小云老板自己都怀疑起来,前后全是柳息风一个人在讲,什么遭人袭击,什么凶手从头到尾都在密闭的楼里,仔细一想,小云老板他自己其实什么也没亲眼见到,只是在外面听到一些响动而已。有谁会真的遭到袭击后还全无惊惧之色,反而有心情开玩笑,有兴致聊天?
柳息风聊完天,送走警察,便进屋做了甩手掌柜。
警车开走,小云老板才猛然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成了本次事件的新闻发言人,要负责解答周边邻居的疑问。
小云老板讲了半天,讲得口干舌燥,终于把围观群众讲走了。然后他去找柳息风要杯水喝,没想到柳息风竟然在小客厅里放起了唱片。唱片机里传出要割人肺腑的琴声与女声念白,柳息风就卧在一张躺椅上跟着念:“我记得你好钟意睇日落,睇完日落就去听音乐会……因为你话俾我知你要走,我再无睇过日落,亦都无再同人食宵夜……”②
小云老板走过去,费解道:“你出了事,都不怕的?我不晓得你报警做什么。”好了伤疤忘了疼也没有这样快的。
柳息风跟着唱片机念完嘴边那一句,才说:“解谜。我解不出来,以为警察可以解出来。”
小云老板说:“什么谜?”
柳息风理所当然道:“密室。不然还有什么?”
小云老板无奈,怎么会有人喊警察来只是为了解惑?安全倒放在其次?他对柳息风说:“……你应该要警察留下来,等惊浊回来的。你是受害人,不硬气一点要他们留下来,他们一看貌似没有事就走了。你想,这是惊浊家,讲不定他晓得什么你我都不知道的房间,或者什么其他可以藏人的地方。”
柳息风说:“所有房间他都带我看过,件件家具我都研究过一遍。”
小云老板说:“我还是觉得不安全。”他见柳息风一副还沉浸在唱片中的样子,方才的怀疑便好像坐实了,“你跟我讲的,是真的还是假的?你怎么一点不担心?万一再出事,怎么办?”
唱片机里还在不断流出略微沙哑的沧桑女声:“难免知道人总会慢慢咁将过去淡忘,又会睇住的嘢,无声无息咁样消失……怪我自己啦……”
柳息风闭上眼,说:“我也不知道真的假的。”他用粤语跟着唱片机里念一句“怪我自己啦……”便沉默下去,过了许久,才讲,“小云老板,你晓得,人做了恶,就会遭报应。报应不来,就会成天地等报应来……等来等去,有一天,分不清真假了。”
小云老板接不住这句话,他都不晓得柳息风到底是个什么人,做过什么事情,便不好轻易讲什么。他自作主张去备茶室泡了壶茶,端到小客厅,喊柳息风同吃,就这样等李惊浊回来。
三十三拾生辰
上课前,李惊浊打电话去相熟的花店里订了一束花,讲明一定要有两三个浅粉色的大绣球,其余就让店员自行搭配。不论如何,那束花要大,要美,要气派,要用最别致的纸与缎带包裹,要附上最精致的卡片,要直接送到他母亲的办公室,让所有同事羡慕。
下了课后,他发现有母亲的未接电话,便拨回去。
他母亲在电话里埋怨:“你爸爸太不浪漫了。我收到了你的花,没有收到他的。今天不是七夕吗?”
这话不好接,一个没接好就要上升成家庭矛盾,李惊浊一边想着一会儿再给父亲打个电话,一边说:“说不定他下午拿着花来接你下班,然后带你去旋转餐厅吃晚餐。”
李夫人心里好受了,嘴上却说:“我才不信。我还不知道他吗?二十多年,从没有浪漫过。幸好你像我。”又说,“你在老家怎么样?生日一个人过?”
李惊浊说:“挺好的。有朋友陪。”
李夫人对“朋友”一词非常敏感,她比李惊浊更通晓朋友的广泛定义,于是问:“什么朋友?有同学放暑假去看你?女同学?”
李惊浊说:“不是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