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堵
即便跟他鬼混了这么久,方思慎依旧吃不住此等调笑,当场面红耳赤。挣扎躲避间那难受的地方牵扯着痛,吸口气倒在床上。
洪鑫垚下意识要扶他,方思慎皱着眉头瞪眼:“还闹!去洗手,别弄我身上,没力气洗澡。”
“我给你洗,怕什么……”说归说,洪大少乖乖转身洗完手,拧了毛巾过来,一边挤眉弄眼地乐,一边帮他擦干净脸,顺手也给自己擦了一把。接着将沙发上的靠垫都拿过来,在床头围了个软座,抱着他轻轻倚上去:“你别动,我不闹了。一会儿吃完饭再上次药。”
方思慎脸还是红的,问:“你在做饭?”
“嗯,已经好了。”
虽然洪大少在家事方面进步显著,但独立完成一顿晚餐,仍然属于前所未有的艰巨任务,方思慎有点儿不敢置信。
洪鑫垚一脸事实胜于雄辩的得意表情,把床头柜清空:“就这么吃吧,别下来了。”然后从厨房端出一大盘子炒面,一小碗汤。
方思慎低头一看,呵,这炒面充分体现了掌勺人的豪放风格:五花肉巴掌大一片,青菜整根在里头,油和酱油都放多了,颜色黑亮黑亮。火头也有点儿大,一股焦香扑鼻而来。
“我尝过了,不难吃。”洪鑫垚夹起几根面条,用筷子卷巴卷巴缠成一团,送到方思慎嘴边,“不信你试试。”
方思慎张嘴嚼了嚼,酱香浓郁,确实不算难吃。
“怎么样?我手艺不错吧?”
望着眼前等待表扬的小孩儿,真心实意赞道:“是不错。”
“肉更好吃,你来一块!”
巴掌大的五花肉垂在面前,方思慎只好说:“我自己吃。你也吃。”拿起筷子拣了最小的一片,咬一口。肉煎得两面发焦,有点儿硬,但必须承认,也不难吃。
洪大少把筷子上那片往自己嘴里一塞:“这个不好消化,主要还是我吃,就是让你尝尝。”
端起汤碗,盛了一勺递过来:“你先喝这个,厨房里还有一大碗。锅里煮了点白面,一会儿放汤里。”
方思慎喝了,看他眼巴巴瞅着自己,点头笑道:“很好喝。”心说就是有点太鲜了,一碗汤里半碗都是虾仁和干贝。
连喝了几口,问:“你怎么不喝。”
“我喝够了。”见方思慎看自己,洪大少嘿嘿摸起了后脑勺:“怕弄咸了嘛,放点儿盐就尝一尝,中间不小心手抖还是放多了,只好多加了两碗水……熬了仨钟头呢,我尝下去半锅……”听见厨房里“滴滴”两声,把碗往床头柜上一搁,“呀,面好了!要说当初我非让买这个带定时功能的炉子,多么具有先见之明……”
于是方思慎吃着虾仁干贝汤面,洪大少吃着五花肉青菜炒面,共进了一顿极富纪念意义的,简单而又隆重的,泾渭分明而又和谐融洽的晚餐。
七月初,京师大学这边期末考试,方思慎抽空往人文学院正式报到。在人事处填了几张表,领了工作证,接待人员十分和蔼地请他自己去古夏语研究所领办公室钥匙,顺便见见所长以及新同事。
人文学院古夏语研究所所长吕奎梁,是位好脾气的老教授,多年前方思慎读本科时,还曾上过他的课。提起这事老先生十分高兴,大呼有缘,亲自带着他把国学系各个科所办公室都转了一遍。稍微上层点的都知道方思慎的背景来历,自不必说,中下层也没有人会无端向一个新人摆脸色,故而这一趟走得颇为愉快。
只是方思慎发现,那位和梁若谷有旧,为人和学问都做得八面玲珑的严知柏教授,正是古夏语研究所的副所长。当初梁若谷伙同这位严教授,窃取自己灵感的事,方思慎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连父亲方笃之也毫不知情。看对方极其热情真诚的样子,方思慎在心里暗叹一口气。无论在哪里,似乎都是这样的人混得最好。区别只在于,托父亲的福,自己的位置不一样了。时过境迁,已经无从计较,握个手,一笑了之。
场面都走过,花了差不多小半天,又转回了所长办公室。吕奎梁向方思慎介绍古夏语研究所的未来发展计划,方思慎问出惦记已久的问题:“吕教授,关于下学期的课,不知道所里有没有统一安排?”
“啊,正要跟你商量这事儿。小方,像你这样的青年骨干,既有深厚的学术研究功底,又有丰富的实际教学经验,还参与过国家最高级别的大型课题,年纪轻轻,实在前途无量啊。你能过来,我们所里的综合实力,立刻上了一个新台阶。至于下学年的安排,凑巧最近我们争取到了普瑞斯大学的青年学者交流名额,正在发愁派谁去呢,你这一来,可简直太合适了!怎么样,有没有兴趣?”
方思慎再也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安排,当场愣住。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问:“您说的,是不是普瑞斯校友基金会赞助的那个东西方文化交流促进项目?”
吕奎梁笑道:“你知道这个项目,那太好了,我就不用再详细解释了。”
方思慎一时没说话。果然是卫德礼去年提过的那个项目,没想到今年的名额给了人文学院。如此天上掉馅饼一般的好机会,必是父亲背后运筹帷幄的结果。
顾不上心头是什么滋味,斟酌着道:“吕教授,您看,我初来乍到,资历浅薄,什么也没做,就占用这样难得的机会,是不是……不太合适?”
吕奎梁哈哈大笑:“小方,你果然跟你爸爸说的一个样儿。”一边笑,一边擦眼镜,带着几分兴味看着他,“我跟你爸爸共事快二十年,老熟人了。他如今都做到了司长,我还在国学系窝着抠故纸堆,惭愧惭愧。以前没跟你打过交道,你说上过我的课,我这老记性,也不记得了。我倒是很好奇啊,这老方,怎么生得出你这样的儿子?”
被他这一笑,方思慎的拘谨去了不少:“您跟我爸爸很熟?”
“怎么不熟?他跟我说要把儿子弄过来替我干活,说了好几年,也没见动静。我去问他,他说你不听他的,急了就跟他吵架,愁得那个可怜样儿哦——堂堂大院长,说出去谁敢信啊?”
方思慎知道这是真的很熟了。他不知道的是,跟老下属诉诉苦交流交流育儿经,也是方大院长杀伐决断之余,拉拢人心的一大利器。
吕奎梁似乎很有些感慨:“可怜天下父母心,小方,你爸爸不容易啊。老方是个能人,这人文学院要不是他,哪有如今面貌。这个交流名额,是你爸爸好不容易从普瑞斯东方研究院争取过来的。因为规格高便利多,不知道多少大学在抢。不止咱们国内的,还有扶桑高丽淡马锡,包括琉球岛明珠岛的院校。终于拿下来,也算是他离任前给国学系做的最后一件实事了。不过要我说,他离任前最大的贡献,还是把你给送来了。都知道现今是个拼人才的时代,什么都没有人才重要,我们这上上下下等你来,可是翘首企盼,都要盼成望夫石了!”
明知道不能全当真,然而这样被人重视的感觉,还是让方思慎有种价值得到承认的满足感。
吕奎梁语重心长地道:“小方,你别多心。你要不来,也就便宜了别人。你既然来了,这个名额,确确实实只有你最合适。人家明文规定,只要三十五岁以下的青年学者,所里一共这几个人,照年龄一砍,就剩下一个去年进来的讲师,要不就是研究站的博士后,或者在读博士。学问怎么样权且摆在一边,关键是,十有八九,去了就不回来了,你明白吗?你就不一样了,你是肯定会回来的,对不对?所以,你看,这样的好机会,给谁都比白赔强啊。”
因为立场不同,方思慎从未从这一角度想过。吕奎梁这么一说,自然懂了。
“可是……”
“还有几天时间,你先考虑考虑,如何?研究所正在酝酿下一步要申请的国家一级课题,你去了那边,正好看看有什么新发现新动向值得做。等回来的时候,不是水到渠成?再说我这下学期的课表都排出来了,你要不肯走,还得特地给你腾地儿,这不是逼着别人下岗吗?哈哈……”
方思慎恍恍惚惚被吕奎梁亲自送出门,太阳晒得有点晕,站在树底下歇了歇。想给方笃之打个电话,忽然心中一动,不由自主拨了洪鑫垚的号。
“喂?等下。”
就听那边嘈杂人声忽地消失,似乎在挪动椅子,开门又关门。
“好了,说吧。”
方思慎觉得自己冒失了:“是不是不方便,晚上再说吧。”
“没事儿。正烦他们呢,一帮子废物点心。正好跟你说说话。”好一会儿没听见声音,洪鑫垚担忧地问,“怎么了?”
“我在人文学院,今天来报到。刚才问所长下学期的安排……阿尧,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是。”
方思慎沉默着。想起最近一段时间他神经质般的黏糊劲儿,心里有种模糊又清晰的预感,鼻子酸溜溜的。
“你应该告诉我的,也好……有个思想准备。太突然了,我……”
“哥,你听我说。”那头传来的声音沉稳严肃,带着一股不容反驳的气势。
“嗯,听着呢。”
“你什么也别琢磨,别的统统不要惦记,就说这事儿,想不想去?”
如同受到鼓舞诱惑般,方思慎听见自己轻轻吐出一个字:“想。”
然后听见那边掷地有声的回答:“这好办,想去,咱就去!”
第107章
共和六十二年九月初,京师国际机场。
来给方思慎送行的人不多,也不少。父亲方笃之带着第一秘书高诚实,还有两个着便衣的警卫,妹妹胡以心加妹夫欧平祥,姑姑何慎薇以及秋嫂。
两个月的准备时间并不充裕,好在整个事件早在方思慎亲自参与前,就已经启动预备程序,最麻烦的官方对官方部分更不需要他操心动手。方思慎主要忙的,是向卫德礼深入了解交流项目本身,以及普瑞斯大学东方研究院的现状,筹备自己过去应该做些什么。
挨个说了一圈话,何慎薇道:“致柔,按说我应该陪你回去一趟,只是大伯这里离不开人。天气热,老人家经不得折腾,等凉快些,我们就会回去。大伯已经说了,今年都回本家过年,把你介绍给大家认识。”
方笃之板着脸,却没说反对的话。何慎薇十分周到,转头微笑着向胡以心道:“你是致柔的亲妹妹,不嫌弃的话,也可以叫我一声姑姑。方便的时候,请你们都过去玩一玩。”
胡以心点头道谢,对这位不算亲戚的亲戚印象大好。花旗国自然是想去看看的,但因为胡家的军方背景,手续上会格外繁琐些。也许有了何家这层关系,以后真可以考虑考虑。
“谢谢您。我哥在那边,麻烦您照应了。”
何慎薇接着跟方思慎说话:“你姑奶奶一家都住在德尔菲亚市,离普瑞斯不过一个多小时车程。听说了你的事,他们闹着要接机。不过学校既然有安排,还是等你安顿好了再说。他们家房子车子多的是,孩子们都不着家,姑奶奶她老人家很想叫你过去住呢。”
何家在何惟斯这一代,共有兄弟姐妹四人。何慎薇自己的父亲何惟道排行第二,已经去世。举家归国的何惟我排行第三。她所说的姑奶奶,是小妹何惟真,嫁给了花旗国当地一个贵族家庭,如今也已是花甲高龄,全家定居在德尔菲亚。
方思慎点头:“我一定去看她老人家。”虽然何家一番好意,但普瑞斯提供免费宿舍,他自然住宿舍里。
这时秋嫂忽然靠近一步,悄声道:“洪少叫你等他来再办登机。”
在场唯有胡以心两口子不是知情人,念及妹妹的剽悍,方思慎十分鸵鸟地想:反正我看不着,事后解释说明的工作,干脆留给他们去做吧。
离起飞还有两个小时,柜台前已经排起了长队。开学旺季,人非常多,大厅里拥挤混乱,搅动着惶然不安的离愁别绪,无端端都能叫人把心拎起来。
方思慎觉得心头忽快忽慢,手心一阵阵发热。望着逐渐消失在安检入口的人流,回头看看身后送别的亲友,只剩下一个念头在脑中回响:他为什么还不来?
方笃之忽然开口:“人多,早点进去。”一个便衣警卫立即拎起行李排队去了。
转头问儿子:“护照呢?”
方思慎拍下书包。机票是洪鑫垚帮着买的,说是有关系。全程电子票证,报护照号即可。正在犹豫要不要跟过去排队,忽然有所感应,抬起眼睛,登时就亮了,果然是他。
洪鑫垚疾步走过来,先跟方笃之打招呼:“叔。”然后转向两位年长女士,“姑姑,秋嫂。”接下来是胡以心:“心姐,好久不见。”眼睛一偏,看见了欧平祥,伸出手,“这位一定是平祥哥,久闻大名,初次见面。”
欧平祥好歹是胡家的女婿,也不算没见过世面,还是被他这股自来熟的亲切与大哥大的派头震住,不由自主伸出手:“你好!初次见面,不知道……”
“洪歆尧。”双手递过名片,“现在不熟,以后就熟了。平祥哥是专业人士,未来定要多多仰仗,今天没时间多聊,抱歉。”
口里说着抱歉,一只手已经伸到方思慎面前:“护照。”
方思慎想都没想,直接从书包里掏出来交给他。
这时原本跟在洪鑫垚身后的一个年轻人凑近些,低头招呼:“方少,行李呢?”
他个子一点也不小,只因为默不作声,被洪鑫垚衬得非常没有存在感,这才被众人发现。方思慎越瞅越眼熟:“你是……小刘?!”
小刘显然很高兴看见他,咧嘴一笑:“是,我退伍了,现在跟洪少做事。”又问一遍,“行李呢?”
“啊,已经排队去了,前边白衬衫那个……”不等他说完,小刘已经认出来了,“穿便衣那个?我去跟那位大哥说,不在这边排,是头等舱。”
“啊……”方思慎还没反应过来,小刘已经搬行李去了。洪鑫垚冲他点下头:“在这等着。”转身往柜台办手续。
方家诸人都被他这一出弄得有点儿愣神,不想旁边还有个被忽视的,之前同样跟在洪鑫垚后边,三十多岁,文质彬彬,这时凑上来跟方司长打招呼。除去秋嫂和方思慎,给剩下的人毕恭毕敬撒了一圈名片:“真心堂市场策划部,迟晏,请多指教。”
方笃之斜眼瞅着这位迟主任:“洪歆尧搞的什么鬼?”
迟晏弯腰赔笑:“是这样,真心堂预备扩大海外市场,我跟小刘随洪少先行考察考察,这不,正好跟方少同行,互相也有个照应。”
方笃之半晌没说话。他知道洪大少爷向来很豁得出去,还是没想到这么能豁得出去,无异于狠狠将了自己一军。心头恨恨,臭小子这是报复我呢。不由得从鼻子里“哼”一声。方司长权威日重,冷脸这一哼,周遭气压瞬间降低。迟主任头上冒汗,心说怪不得洪少要亲自去办登机,把我押这儿替他挡子弹……
只不过方司长的低气压,对某些人显然无效。胡以心一脸疑惑,开口就问:“哥,金土怎么在这儿?他干什么要跟你一起走?”
多亏迟主任属于洪大少心腹级别,也曾陪同跑过几次河津本家,听过自家老板这个长命百岁淳朴乡土的小名,赶忙道:“胡小姐,洪少跟方少是兄弟般的交情,这个,义气深厚。”
方笃之想起前些日子洪歆尧特地来找自己,抱着一大包自制胶囊,涎皮赖脸:“叔,这些是叫那臭老头给我哥配好的成药,就怕上不了飞机,这方面您比我方便,看办个什么手续带过去。”
想到这,脸色缓了缓:“凑巧碰上了就碰上了吧,有个人同路也好。”
胡以心还要再问,洪鑫垚却回来了。头等舱不用排队,这会儿工夫,已经全部办妥。
“哥,时间不多了,咱们进去吧。”跟方思慎说完,洪大少又挨个打招呼告别,整个喧宾夺主,搞得大伙儿都是来送他似的。
方思慎这时候明白过来了,离别的感伤被意外惊喜冲淡,情不自禁地高兴,还来不及想别的。冲父亲妹妹等人挥手告别,洪鑫垚护着他往里走,小刘前方开道,迟晏后边跟随,四人一行很快被人流淹没,进了入口,再看不见送行的人。
等在贵宾候机厅里,方思慎才想起来审问详情。心里一面生气,一面高兴,问得便很有些别扭,轻声控诉:“你又这样,有事不提前告诉我。”
“我不是故意不告诉你,因为之前一直定不下来,不好说。”
再定不下来,也不至于要拖到上飞机。方思慎看着他那副按捺不住的得意嘴脸,知道是为什么,压在心底的那点惊喜也气没了,撇过脸去不搭理他。想到过去两个月里,因为心中亏欠,只要在一起,必定事事顺着他,什么说不出口的都说了,什么做不出来的都做了,几乎天天筋骨都是酸的,越想越怄,闭了眼睛养神,懒得说话。
候机厅里温度不高,洪鑫垚抬眼示意一下,迟晏就从包里拿出件长袖罩衫递给他。洪大少接过来给方思慎搭身上,顺便在衣摆底下握住了他的手。侧过脑袋在他耳朵边低低说话:“哥,别生气好不好?我一共就腾出一星期,去一天,回一天,中间还剩五天。你知道就这几天工夫,我要多少日子不睡觉才挤得出来?”
感觉他的手不动了,乖乖让自己抓着,洪鑫垚低头掩饰脸上的笑容。百依百顺两个月,神仙一样的日子固然爽到天上,而今天这番机场告别,把老丈人噎到内伤,才真正出尽胸中一口恶气,怎一个爽字了得!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他得用实际行动告诉泰山大人,想动棒打鸳鸯的歪脑筋,就得有经得起平地大反转的好素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