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堵
方思慎继续笑:“场面话而已……”
“你别蒙我!”胡以心拍桌,“我打电话去你们学院问过,那什么破工程三个月前就把你除名了,国学院落井下石,紧跟着取消了你‘国培生’资格。你现在靠什么吃饭?眼看马上要开学,没了‘国培生’的皇粮,下年学费上哪儿弄去?别告诉我找你爸爸要,你们父子两个几年没说话了?嗯?难不成你打算上街发传单,给小屁孩做家教,替人当枪手,还是到鲤鱼胡同去安慰中年大妈?你还看不出他这话什么意思?哼!方教授大义灭亲呢!只顾自己往上爬,儿子死活都不管……”
——自从父母离婚,胡以心称呼方笃之,向来是“你爸爸”。至于鲤鱼胡同,那是京城有名的风化街。
方思慎从来看见女人发飙就打怵,何况在此等高级场所发飙的是坐在自己对面的女士,尴尬得脸都红了:“以心,麻烦你小声点!”
沉默片刻,慢慢道:“跟他没关系。工程光子课题就上百个,这事捅出来之前,他根本不知道我在里头。再说他虽然是工程首席专家,却也管不到二级子课题组一个实习生的人事安排。这是我自己的事,别人捕风捉影,已经叫人厌烦,你也跟着胡说什么!”
好不容易才把心情调整过来,被妹妹这么一挑,方思慎也有点浮躁,说到后来,语气严厉。
胡以心不做声了。过一会儿,压低声音问:“那些竹简到底是不是假的?”
方思慎轻哼一声:“假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胡以心眨眨眼,知道此事重大,转口问:“那你手头还有多少钱?”
妹妹问得实在,当哥的一下忸怩了:“嗯,卡里还有一百多,我想……找相熟的师兄讨点活儿干……”
“如今还有谁肯分活儿给你?”
“不署名的话,总有缺人手的……”
“我这里有个现成的,你干不干?”
方思慎十分意外:“啊?”
胡以心扒拉着盘子里的菜,盘底中间一丛金灿灿的大菊花若隐若现:“怎么,外人求得,我这个自家人求不得?”
妹妹刀子嘴豆腐心,这是特地雪中送炭来,方思慎乖乖问:“你说说,是什么活儿?”
胡以心放下筷子,从头说起:“你应该听说过,去年教育署嚷嚷在基教领域普及国学,以各州公立重点高中为试点,推行国学校本课程,纳入本世纪开拓性人才培养计划。因此我们学校从上一学年开始,在高一开设了一门国学选修课。第二学年,也就是下学期,进入专题研修及论文写作阶段,需要请个校外专家做辅导老师。”
基教领域普及国学行动,与三年前开始的,以重新确立夏民族文字信史为目标的“甲金竹帛工程”,都是近年国学复兴大背景下振兴国学的具体表现。方思慎一边点头,一边迟疑道:“我又不是专家。再说……”
“堂堂京师大学国学院博士,还不算专家?真排得号的专家,谁有闲工夫上中学哄小屁孩来?”
胡以心卷起桌上的报纸杂志,随手塞回包里:“你要是担心这事有影响,大可不必。除了圈里人,这些酸不溜丢的文章谁看?别说你方思慎,就是方笃之白贻燕来了,老百姓认得他姓甚名谁?少在那顾影自怜了!选修课每周六上午半天,三个小时,一小时一百块;寒假有一周左右的文化采风,你得跟着;课程结束教师讲义和学生论文说是可能结集出版,算国家重大教育科研项目成果……”
巴拉巴拉说完,胡以心瞪起眼睛,斩钉截铁:“干不干?”
方思慎下意识就点头:“干!”马上又反悔,“可是,我不擅长跟小孩子打交道……”
“高二都十七岁了,不算小孩子,肯选修的多少有几分真心喜欢,你只管去上。”
方思慎正嘀咕“不知谁刚说过‘哄小屁孩’这种话……”,就听妹妹道:“学费我先借给你,每月课时费你三我七,一年差不多正好还清,如何?”赶忙点头。
再交流一些细节,饭渐渐吃到尾声。胡以心挥着金卡叫服务员结账,片刻工夫,领班亲自把卡送了回来。同时递给两位贵宾一人一把折扇:“这是本店赠送用餐顾客的小小纪念品,欢迎二位下次再来。”
方思慎说声谢谢,展开一看,扇子竹骨绢面,做得居然颇为精良。图案印的是吴笠仙泥金菊花,题诗曰:“清霜有幸邀陶令,素艳无缘对林姝。”不觉冲领班笑道:“你们饭店送的纪念品真风雅。”
那领班略显得意:“先生跟小姐喜欢就好。我们餐厅是京城百家文化主题餐厅之一,以菊色秋香为主题,三次上了XSB-TV(大夏官营有线电视公司“夏视播”简称)旅游频道美食专栏。各包间名字用的都是和秋天、菊花有关的古诗词,比方说‘东篱把酒轩’、‘瘦月清霜台’、‘帘卷西风阁’、‘槛外寒芳圃’、‘秋心素色斋’、‘幽艳露华居’……”
那领班业务极精,店堂牌匾特色菜名如数家珍。好容易等她说完,两人走出那张气派堂皇的垂花门,胡以心把金菊折扇斜支在腰间,哈哈大笑。
大厅里不少人往这边侧目,方思慎站开几步,肃立一旁。
笑够了,胡大小姐回身指着门口对联,叹道:“当初我建议用‘满城尽带黄金甲,一枝独放白玉堂’,既合它‘菊色秋香’主题,又配得上那财神爷。谁知他们老板竟也有几分心眼,坚持说黄金甲不是他一个生意人带得起的,噗!哈哈……”
一路笑到马路牙子上,方思慎知道妹妹素来有点神经脾气,也不去追究,兄妹俩就在路口道别。
第2章
论资历,“国立京师第一高级中学”在中学里的地位,比京师大学在大学里的地位,更加显赫而微妙。
共和元年,新政肇始,百废俱兴。教育国有公办,为简明见,中小学一律以数字序列名之:第一、第二、第三……以此类推。国立京师第一高级中学,简称“国一高”,乃新政党部原驻地子弟学校,随中央行政机关迁入京城,历经几次改制,到如今,师资、设备、生源、升学率均属一流,成为备受瞩目的高中重点名校。
方思慎远远看见校门,先愣了一下。说是校门,其实不过一大排闪闪发亮的电动护栏,中间立着高高的旗杆。他路过某些大型机构时见识过这种“门”,电钮一按,护栏无声拉开,足有八个车道宽。昔日巍峨的红砖墙,厚重的黑铁门早已不知去向。唯有那块镌刻了开国元首亲笔题写校名的大石头,从校内花园挪到了门外旗杆前,平芜突起,鹤立鸡群。
大约六七年前,方思慎曾经在这里做过一段时间极其短暂的转校生。短到只够他为上高一的同父异母妹妹打一架,之后便进了大学。如今回忆起来,除却收获一份来自妹妹的亲情,那几个月的高中生涯一片空白。
大学多在京城西北,而国一高当初因为需要方便直属机关子弟,坐落于东南甜水坊。毕业之后,连路过的机会都没有。
“同学,你是哪个班的?”
门卫严肃的发问惊醒了方思慎。一时没反应过来,有点茫然地望着对方。
“根据政教处最新规定,不穿校服不允许进校门,你们班导没讲过吗?”
“我不是……”
那门卫不等他说完,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请假了是吧?哪个班的?给班导打个电话。”
“我不是学生。”方思慎终于逮住机会宣布。马上又补充:“我不是这里的学生。”
毕竟,博士生也还是学生。这句补充实属多余,然而自幼养成的习惯,开口不打诳语,根深蒂固。成年以后,才慢慢学会说点有准备的谎言和有选择的真话。
眼见对方一脸审视,方思慎忙道:“我是京师大学国学院的,要找国文组的胡以心老师,麻烦您传达一声。”
那门卫又看了他两眼,才拿起对讲机找人。
方思慎不由得摸摸自己下巴。因为要来见工,今早特地对着镜子收拾了一下,看来好像适得其反了。他不到十七岁参加高校联考,二十二岁硕士毕业,成为国学院最年轻的博士。这么多年在象牙塔中打转,从里到外一身学生气,乍看去比某些熟通世务的高中生还像高中生,也不怪人家门卫认错。
电话打通,门卫确认了来人身份,指明方位叫他进去。
校园里竖起好几栋新楼,即使原来的老建筑也早已旧貌换新颜。
方思慎找到高二国文组办公室。恰逢课间,精力过剩的少男少女们在走道里横冲直撞,说着令人似懂非懂的火星语言。眼尖者发现了这个陌生面孔,立刻拉住同伴,隔着三五米距离,放肆地围观猜测。
过于热烈的氛围令方思慎产生极强的不适应感。他开始后悔答应妹妹了。
多年学术生涯让他养成了有备无患的习惯。这一回的工作,未知变数却太多。给高二的中学生讲国学……方思慎回想自己短暂的高中经历,似乎一般同学连国学两个字都没听说过。也许,所谓基教领域普及国学运动,也不过和印象中其他运动一样,大风起兮云飞扬,闲花落地听无声。
打量着前方围观自己的几个学生,都是一身校服,偏偏穿出五花八门的感觉来。上衣要么敞着,要么扎在腰间,总之露出里头色彩缤纷涂满西洋字母的低领T恤。有两个女孩子剪得齐齐的刘海,从眉线到肩膀,阶梯般一级级变长,宛若上世纪浮世绘上的东洋艺伎。
方思慎顿时觉得“国学”实在是一个无限遥远的名词。
办公室里一片吵闹,几乎每张桌子前都围着学生。终于有一个老师注意到杵在门边的陌生人,方思慎指指角落的位置:“对不起,我找胡老师。”那老师抬头准备嚷一嗓子,方思慎忙摆手:“没事没事,让她先忙,我等会儿。”说着,走到胡以心身后墙角,静静等待。
胡老师面前摊开试卷,手指比划着,指挥倜傥。两个男生正低头倾听。
“你,说说这道题的已知条件是什么?”
“已知:体裁是七言律诗,事件是登高,人物是杜甫,时间是秋天,地点是长江边。”
方思慎听到这,知道试卷上的考题必是关于杜子美的名篇《登高》。
“再读读,有补充条件没有?”
另一个男生道:“有。能看出来,天气不好,风挺大的。猿猴叫得非常凄惨。水很清,鸟也挺多。第三句说……”
胡老师打断他:“颔联!”
“嗯,颔联说无边落木,可见树也挺多——野生动物种类繁多,植被茂盛,水还没有被污染,由此可知环境保护得非常好……”
“停!”胡老师拍桌。方思慎差点笑出声来。就听妹妹不耐烦道:“老杜的时代,环境保护还不是问题。他写这些景物,难道是为了向千年后的你炫耀环境有多好吗?”
那男生被逗笑了:“我也觉着不是。老师您不知道,我做了一假期研学竞赛,尽是环保课题……”
胡以心挥手制止,还让先头的男生发言。
那男生一脸疑惑:“老师,您说他到底站在哪个方位,才能看到‘长江滚滚来’呢?这样写,他肯定得正对江水站着,说明江水流到他站的山下之后要拐个弯……”
胡以心无力地点点头:“言之有理,不过有待考证,你回头跟地理老师仔细探讨下。现在你们看看,确切已知条件还有没有?”方思慎望着妹妹的侧影,深感同情。
“嗯……后面不太好懂,不过大概看得出他挺郁闷的,好像还生病了。‘独登台’,那应该是一个人在爬山……”
胡老师纠正:“独自登高!”
“嗯,独自登高。还有‘艰难苦恨’、‘潦倒’什么的,看起来都挺郁闷的。”
“不错,感情基调把握相当准确。好,确切已知条件到此为止,整理一下,有哪些?”
说环保的男生抢先道:“秋天特别冷的时候,嗯,杜甫很郁闷,于是呢,一个人爬上长江边的高台,听见猿猴叫,看见鸟在飞,树叶被风吹下来,嗯……等等。”
他嗯了半天,最后只蹦出个“等等”。胡老师习以为常,点头道:“很好。请根据‘情景关系’公式,分析第一问:本诗意象如何体现了情景交融的特点?”
“这个,我觉得吧,从前四句,嗯,前两联,可以知道写了什么景物,”男生看一眼老师,改口,“不对,是意象,从后两联大概知道是什么感情。先写景,后写情,嗯……对,这个叫做‘触景生情’。然后看写景里头有‘哀’字,写情里头有‘苦恨’、‘潦倒’,所以景的特点跟情的性质是一致的,所以说做到了‘情景交融’。”
胡以心拍手:“孺子可教也!回头记得把刚才说的意思落实到书面。”问另一个男生:“第二问用什么解法?有思路了没有?”
“第二问说作者的‘艰难苦恨’有哪些。生病大概算吧,一个人挺孤单的,应该也算吧,还有……”
看他卡壳,胡以心问:“霜鬓是什么?”
“大概……天气太冷了,连头发都打了霜吧。”
方思慎想:总算他知道‘鬓’指的是头发。
旁听的男生程度好些,忍不住帮忙:“霜鬓是白头发。”
“啊,那这个也算。长白头发肯定要郁闷的,我妈就是,每次我帮她扯白头发她都要郁闷半天。”
方思慎觉得别说妹妹,自己都要爆发了。
这时预备铃响了。
胡以心把试卷塞给两人:“回去把‘知人论世’公式背三遍,将可推导的隐含条件列个清单,明天再来说第二问!”
学生们哗啦走了个干净,有课的老师劈里啪啦收拾东西飞速上岗,办公室瞬间安静下来。
胡以心发现方思慎,张口预备称呼,猛然刹住:“方、方老师,来了怎么不叫我?”
方思慎礼尚往来:“胡老师,你好。”
胡以心不愿兄妹关系引起无谓的麻烦,跟校方只说介绍个师兄来做兼职社会实践。
“我领你去教务处报到。”
方思慎跟出来,但听一阵哗然,几个男生藏在门外……一哄而散,边跑边嘎嘎乐。这个喊:“心姐,男朋友来了也不给我们介绍!”那个嚷:“是不是姐弟恋啊?心姐真够潮的!”
自从工作以来,为了镇住学生,每逢上班的日子,胡以心都竭力往老成打扮。她本来比方思慎仅小了不到一岁,这会儿两人站一块,确实很有姐弟恋的感觉。
胡以心遥遥指着那几个淘气鬼,恶狠狠叫道:“都给我等着!课间迟到,每人操行扣五分!”边走边低声叨叨,“这帮臭小子,一眼照顾不到,就翻了天了!”
走出教学楼,左右无人,方思慎试探道:“以心,我还是觉得……自己不大合适。”
胡以心猛然抬头瞪他:“你什么意思?我跟教务主任打了包票,把别人的推荐都给挤走了——你敢把我送到河中间?!”
“不,不是,我就是觉得,从来没跟未成年人打过交道……老年大学的讲习班,倒是去上过几次课。”
胡以心忽然明白哥哥在怕什么,笑:“你不会是被刚才那俩来讲《登高》的吓着了吧?放心,那是理科实验班的宝贝,选修课堂里哪会有这种极品!”
作为工龄才一年的新教师,胡以心本不够格教实验班。谁知进校就立了一功,又在应试提分方面表现出相当的才能,是以这第二学年就分到了一个重点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