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庸风雅录 第39章

作者:阿堵 标签: 近代现代

  这话落在方笃之耳朵里却变了味,忍了又忍,才慢慢道:“下午的事都推掉了。你刚能吃东西,我回家煮了点粥带过来。”

  温情攻势一向最易奏效。方思慎果然惭愧了,轻声道:“爸爸,这是Daniel。您放心,我已经和他谈过了。”

  卫德礼也听出了问题,向方教授伸出手:“您好,我是卫德礼,君子卫道之卫……”

  “卫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方笃之不但没伸手,还倒退两步,推开门,等着卫德礼跟上。

  方思慎有点着急:“爸爸!”

  方笃之望着儿子:“小思,你怎么想,爸爸不干涉。爸爸现在给他一个机会,倒要听听他怎么说。”卫德礼前后看看,一跺脚跟上了准岳父大人的步伐。

  洪鑫垚比方思慎还紧张还热切:“要不要我帮你去侦查侦查?”

  方思慎摇头。

  “真不给洋鬼子机会?”洪大少问得技巧,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对答案期待得直打鼓。

  方思慎再摇摇头。还想追问,奈何多了个电灯泡小赵。看书呆子一脸平淡,洪大少忽然就觉出某种惆怅和坚定的意味来,无端端知道洋鬼子是真没机会。

  心情莫名大爽,拎过方大院长拿来的保温桶:“管他呢,咱们吃饭!趁热!”

  第41章

  “卫先生。”

  “请您叫我Daniel,或者德礼也可以。”

  方笃之置若罔闻,看着道旁的树,语调清冷淡漠:“蒙卫先生错爱,对小犬青眼有加。”

  “不是青眼,我喜欢他。”卫德礼横跨一步,挡在方笃之面前,“方先生,我爱您的儿子,我爱他。”

  方大院长很有一拳把那双蓝眼睛揍成隐形镜片的冲动。

  “不知道卫先生的所谓 ‘爱’,其内涵和外延是什么?”

  成败在此一举,卫德礼舔舔嘴唇,表情肃然,掷地有声:“在我们国家,同性婚姻是合法的。正如你们东方人将婚姻视亻乍爱情的归宿,我也认为忠贞不渝的婚姻应该成为爱情的归宿。所以,只要他愿意,我想和他结婚,成为他的人生伴侣,与他分担所有,分享一切。”

  在现阶段的大夏国,同性之间的爱情不仅无法得到婚姻的保障,还要承受各种不公待遇。

  “这就是你最大的筹码?”方笃之抬眼看着愣头青洋鬼子,“你觉得,对一个男人来说,用婚姻来保证爱情就足够了吗?他若是跟你结婚,势必移民花旗国,然而他的爱好是古夏文化,他的专业是古夏语研究……”

  “我知道,我知道。我可以保证他的事业得到顺利发展。您大概还不知道,我爷爷是普瑞斯东方研究院的创始人,我是普瑞斯的校董,在东方研究决策方面有很大的发言权。我们拥有整个西方规模最大的东方文献库……”

  “那么卫先生,你为什么还要来夏国?”

  卫德礼被绕进去了:“做东方研究,怎么能不来夏国?”

  “既然如此,我儿子跟你去花旗国,事业能有什么发展?”

  “不,您听我说——”

  方笃之挥手打断他:“我是大夏国立高等人文学院的院长,你的专业既是东方文化研究,如果留在夏国,我也可以保证你的事业得到顺利发展。请问卫先生,你愿不愿意为了我儿子,常驻夏国呢?”

  “这……”卫德礼冒汗了,“我可以考虑……”

  “卫先生,你大概不清楚我们方家的情况。方家这一代,只有方思慎一个男丁,我们夏人最重宗族繁衍,你非要把我儿子勾搭成同性恋,对我们家族的伤害你打算怎么补偿?最起码,假如你们结婚,他决不能改用你的姓。当然,你要愿意入赘也可以。将来如果你们令页养子亥子,必须跟他姓方。”

  在卫德礼的认知里,如果爱人愿意跟自己结婚,那自然是加入花旗国籍,成为高贵荣耀的Wheatley家族一员。方笃之提及的这些,他压根想都没想过。

  鼓起勇气:“如果……如果结婚的话,还是改了国籍比较方便……”

  方笃之冷哼一声:“你凭什么让他为了你抛别亲人,背井离乡,去异国他乡忍受孤独寂寞之苦?”

  “他还有我……”

  “你?”方大教授斜乜他一眼,“你会做虾馅儿饺子吗?你会包肉馅儿粽子吗?你会煮白雪阳春面吗?你知道他感冒了只吃成药不吃西药吗?”

  不等卫德礼接话,方笃之又道:“你知不知道,他八岁就没了妈妈,这些年只有我父子二人相依为命?”满脸俱是悲苦之色,“我们夏国有句俗话,‘养儿防老’,我眼见着就老了,将来全指望他。你若是带走他,叫我这孤老头子晚年怎么过?这孩子又是个重感情的实诚脾气,你要逼得我们父子分离,天涯海角,让他饱尝自责痛苦,将来后悔终身吗?”

  “我们可以经常回来看您,或者您愿意的话,可以过去跟我们一起住……”卫德礼自己也觉得这话强人所难,都不好意思说下去。换了别个老外,未见得被方笃之说动,偏生卫德礼自诩夏国通,对夏人传统观念了解颇多,深知这个民族安土重迁,崇尚孝道,自己若让方思慎陷入爱情与尽孝的两难抉择,真说不定落下终身遗憾。

  方大院长步步紧逼:“为什么不是你们经常回去呢?请问,Daniel是吧,Daniel,你愿不愿意为了小思,留在夏国,在这里永久定居呢?”

  “这……”

  “爱他,至少让他过得更好。卫先生,我以父亲的名义,真心认为,你并非我儿佳配。”

  卫德礼再也没脸说下去了。

  “对不起,方先生,我很爱他,非常非常爱……您所说的这些,我会认真考虑……我再认真考虑考虑……”卫德礼落荒而逃。

  方思慎在医院住了两星期,被父亲押回家又养了三星期。一个月后重新出现在京师大学校园里,不论是张春华的抄袭丑闻,寇建宗的销声匿迹,还是卫德礼的身份光环,都已成为过气旧闻,即使余波荡漾,也仿佛这个季节过耳的秋风,转瞬即逝。

  去看了一趟导师华鼎松,不敢提被人捅伤的事,只推说重感冒,所以白了瘦了来晚了。

  缺席一个多月,代课教师毕竟比不得自己亲自讲授,许多地方还得一一补上。况且期末在即,各种事务纷至沓来,方思慎偶尔从忙碌中回神,会突然觉得怎么这么清静。除去父亲定期打电话问问身体,叫他回家吃饭,再无闲杂人等骚扰。

  他曾经打过一次电话,想请洪鑫垚吃饭,却破天荒头一回听洪大少说学习太紧张没时间。方思慎如今正经把这位洪少爷放在了忘年之交的格子里,便仔细询问目前状态将来打算。奈何那头仗着关系亲近,说话越发不着调,东拉西扯没个正形。事后归拢,大概数学辅导天天上着,国文时不常去胡老师那里吃小灶,西语还是每周找卫德礼补习,为了节约时间,换成洋鬼子去找他。

  听起来形势一片大好,方思慎又特地打电话问妹妹。胡以心道:“凭他自己要考上,除非老天闭眼打瞌睡。不过也别打击小孩积极性,多两门及格的功课,至少让他爸开后门时脸上好看点。就他目前水平,花点钱进个二级院校估计不难,想进一级院校——依我说,有那工夫折腾,还不如到国外读两年预科直接往上升呢。”

  方思慎再次认识到,自己果然操不起这么高难度的心。

  想起洪鑫垚在电话里一副老大罩小弟的口气:“告诉你,在本少爷蠢蠢教诲下,洋鬼子已经想明白,不会再缠着你了。”

  方老师犹豫一下,还是纠正道:“那个,应该读谆谆教诲。”

  洪大少怒:“总之洋鬼子马上就要滚蛋了,你就彻底放心吧。”“啪!”电话挂了。

  方思慎不禁翘起嘴角,笑了一会儿,又犯起愁来。卫德礼的进修期限,说是一年,其实就到下个月耶诞节前,果然快要滚蛋了。回想这一年来相识相交,确乎情谊匪浅。要不是最后出乎意料的变故,这段跨国友谊当真可以长久保持下去。无论如何,于情于理,都应该正式告个别,可是……

  纠结一番,暂置脑后,埋头干活。

  某个周六突然电话响,是卫德礼的号。没有多想,立刻接了起来。

  “方,你明天晚上有没有时间?我……我后天就要回国了。”

  方思慎这才惊觉距耶诞节竟已不足一星期,心中顿时怅然,当即应了一声:“好。”

  还是约在“潇潇楼”,不出意料,洪鑫垚也在。洪大少送了一幅八尺开的双面丝绣给洋鬼子当家教谢礼,展开来流金泄玉,灼灼一大片,折叠后却只有轻轻巧巧一小团,丝毫不占地方。卫德礼尽管情绪低落,收到这份礼依然十分惊喜。相比之下,方思慎的赠别礼则朴素内敛得多,是一套版画风格的梅兰竹菊藏书票,偶然在旧货市场淘到的佳品,颇具收藏价值。

  卫德礼把藏书票捧在手中,觉得方思慎眼下的神态与这份礼物的特点相当一致:情真意切而又彬彬有礼。他在最近两个月里认真构想了关于这段爱情的未来,终于反思到自己的一厢情愿是多么轻率。因为勇气不够,也就失了资格,临别面对爱人,心中感伤愧疚,言辞间几分凄然,几分怯意。

  于是满场只剩下洪大少插科打诨,勉强炒热气氛。又都不想太早结束,一顿饭硬撑着吃到酒冷羹残,杯盘狼藉。方思慎不能喝,还试图阻止未成年人喝,未遂。洪鑫垚自小练就的酒量,卫德礼伤心人别有怀抱,正须借酒浇愁,结果这俩你一盅我一杯,喝得感情直线上升。

  有方思慎在场,要喝过头当然不可能。三人就在楼前话别,方思慎和卫德礼一起往校内走,感觉一下子微妙地尴尬起来,默默并肩迈步,谁也没有出声。

  洪鑫垚站在路边等出租,习惯性地回头望望,看见远远两个身影被路灯拉长,一直延伸到草丛后的黑暗里。呆了呆,一阵冷风吹来,脑子冷不丁就清醒了。

  “擦!”在心里叱了自己一声,踮起脚尖迈开大步,借着昏黄的灯光,悄悄缀在后面。

  走到留学生楼前花坛边,卫德礼停住脚步,侧过头看着身边的人,水蓝色的眼睛在黑夜中闪闪发亮。方思慎被他看得有些无措,开口打破这令人难堪的沉寂。

  “你——”两人同时出声。

  卫德礼道:“你先说。”

  “你……多保重。”

  等了一会儿,卫德礼问:“没有了?”

  “还有……谢谢你。嗯,有机会欢迎再来。”

  卫德礼忽然觉得过分矜持的夏国礼节真是令人郁闷。

  沉默片刻,鼓起勇气:“方,我可以……可以吻你一下吗?”话音才落,又忙不迭解释,“就像我们国家,朋友之间告别时那样,互相拥抱和亲吻……可以吗?”说完,一动不动地等着。

  对方整个人都笼罩在浓重的悲伤情绪里,灯光和夜色也仿佛被感染,充满了忧郁凄清。

  终于,方思慎无声地点点头。

  洪鑫垚趴在一丛紫叶矮樱后边,瞪大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前方树下两人。说话声压得太低,听不清说了什么。问题是没声了反而更让人闹心,你看我我看你半天不动,跟小俩口含情脉脉生离死别有一拼,搞什么搞!

  洪大少很恼火,揪下几片灌木叶子捏得稀烂。

  忽见洋鬼子胳膊一伸,把书呆子整个抱住,脑袋笔直凑下去就啃。

  火苗噼里啪啦瞬间点着,洪鑫垚脑子一片空白,身手却异常敏捷,一个飞身跃过花坛,勾起拳头,逮住那张欠揍的脸就砸过去。

  卫德礼这厢正颤抖着小心肝嘴唇还没沾上去,一股大力袭来,脸颊剧痛,顿时失了重心,连带拖得怀中人都往地上倒去。瞥见一个人影挨上来,赶紧把方思慎护在身后。洪大少不等他摆好架势亮出招数,又一拳直击腹部,嘴里狠狠吆喝着:“叫你他妈耍流氓,耍流氓!”

  这下那两人可都把他认出来了。卫德礼伸出两手抓住他的拳头,方思慎撑着地面,来不及羞窘,喝问道:“洪鑫垚,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你怎么不问问他干什么?”洪大少气得七窍生烟。

  卫德礼大惑不解:“洪,你怎么了?你怎么在这里?”

  方思慎站起身,拉开两人:“你误会了……”

  洪鑫垚暴跳:“我误会?我他妈就是怕这厮借酒撒疯占你便宜,你倒好,送上门去让人揩油,你脑子抽疯啊!”

  方思慎也火了,沉下脸:“这是我的个人私事,还轮不到你来管。”

  洪鑫垚立时语塞,捏起拳头瞪着他,跺脚:“好!老子他妈没事找抽,老子稀罕管你的破事!”

  转过身,拔腿就走。越走越快,终于飞跑起来。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只觉满腔愤懑怒火无处发泄,偏还夹着莫名其妙的委屈。直跑到气喘吁吁,又踹倒街边两个垃圾桶,才慢慢平息下来,拦住辆出租车坐了上去。

  手机响了,看一眼,是书呆子,直接摁掉。不一会儿又响,这回却是条短消息:“路上注意安全,到家给我个信。”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

  哼一声,直接删掉。眼前却忽然浮现出方书呆最后说话的样子,惨白着脸捂住胸膛,那一跤十有八九撞到了伤口。心里就像扎了根钉子,一阵尖锐撕扯的痛。

  洪鑫垚觉得自己简直至贱无敌了,郁闷到恨不得要爆。这样强烈复杂的情绪,回避不了,发泄不尽,整理不清,他阴沉沉地回到家里,反锁房门,躺在床上,历史书盖住了脸,头一回像琢磨人生中有限的其他难题一样,细细琢磨起方书呆来。

  卫德礼走的那天方思慎有课,没能去送,心情怅然中带着轻松。想到洪鑫垚,归结为青春期加高三应考期情绪失常症状。彼此再熟,一个无关的未成年人卷入自己个人感情私事,毕竟叫人惭愧和难堪,也就暂且放下,不再主动联系。

  年底时间过得格外快,日历不知不觉翻到了共和59年。

  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即将迎来共和六十周年大庆。这一年的新春分外隆重,自上而下,处处欢歌笑语,喜庆祥和。

  “甲金竹帛工程”进展顺利,已经步入结题阶段,力争主体部分年内成形,作为学界首要成果,向六十周年大庆献礼。方笃之方大院长忙得春风得意,老当益壮,神清气爽。

  方思慎的个人课题也在按部就班向前推进,与华鼎松师生相得,彼此都深感有福有缘。

  洪要革在中央召开的各界杰出人士迎新茶话会上,作为民间企业家代表,再次得到最高元首接见,洪家的乌金事业自是红红火火,更上一层楼。

  与这一切相比,洪鑫垚洪大少却陷入了某种难以启齿的巨大苦闷之中,日渐阴沉憔悴。旁人皆以为他浪子回头改邪归正,学习压力太大逼成这样,只有他自己知道是一股浇不灭的邪火日日煎熬烧烤所致。起先这股火没明着着起来,不过几缕黑烟几点火星时不时燎一把烫一下。然而不知道什么时候添了柴加了油,再也灭不下去,闷在心里越烧越旺,烧得皮肉骨头滋滋作响。

  他想,大概真的是学习太紧张了。借口劳逸结合,期末考试刚结束,洪大少便召集狐朋狗友一起休闲娱乐。散场的时候,梁若谷看他黑着脸,揶揄:“这是操劳过度呢还是力不从心啊?”

  洪鑫垚反击:“有人从来光说不练,才是真的力不从心吧?”

  梁若谷掸一下衣角:“少爷我出淤泥而不染,你个俗人不懂。”

  洪大少出乎意料地没接着抬扛,闷了片刻,忽道:“你说……老想上一个不可能的人,是不是……有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