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堵
方思慎立刻听出问题来:“既然是做样子,为什么当真生这么大气,要把你胳膊都打折?”
“他确实是真生气,因为我借着这事儿,再一次向他表明,宁可炒古董赔掉裤子,也绝不回去挖矿的坚定决心。”
方思慎又一愣,望住他:“绝不回去挖矿?你不回去继承家业?”
“嗯,不去。”
“那怎么行……”
洪大少挑眉:“怎么不行?也就老头子自己,挖了二十多年乌金,这辈子哪怕死也要死在矿洞里。我没他那种深厚感情,也不觉得那玩意儿还够我再挖一辈子。再说矿上的事自来就是大姐夫两口子跟二姐帮他管,这一年二姐回婆家养胎,主要就是大姐大姐夫在管。你也知道,我大姐夫是倒插门进来的,帮他干了二十年了。我三个外甥都姓洪,老大九月就上高中。你说我回去跟他们一大兜子抢什么抢?有人白干活让我干拿钱,我非抢了人的活来干,这不有病呢是吧?我爸是年纪越大,脑子越抽,跟他明的暗的说过好几次,就是不肯放过我,没辙。”
听他这么一说,家族关系之复杂,恐怕不是外人可以揣测。方思慎有点理解这个家业大概不是那么好接的了。
洪鑫垚舔舔嘴唇,声音压得更低:“我再跟你说件事,明年春天上边不是要换届么,我爸担心换个主儿政策大变,特别是跟乌金这行有关的,风声不太妙。我压根儿无所谓,问题是老头子把矿山当成洪家的命,非跟人死磕。他是信心十足,我可怕他磕出事儿。反正能偷出一点是一点,省得万一搞砸全赔里头……”
因为没法坐,他一直趴在床上,右手吊在床沿外边,左手撑着脑袋跟方思慎说话。这时忽然一声叹息,松了左手,垂头看地,整个人顿时显出一种跟年龄极不相称的萧索意味来。
“我跟你讲,凡是和挖矿沾边的事儿,全他妈没有不黑的……你不是叫我不要做坏事?我就想啊,要真接手干了这个……嘿!迟早有一天,你非得跟我掰了不可……”
方思慎原本听得一阵阵心惊,这时只觉那些所谓内幕争斗无不宛若浮云,唯有这一句重如泰山。慢慢蹲到他面前,对上他的眼睛:“你真的这样想?”
“反正我本来就不喜欢,又不是非我不可,谁爱干谁干去。老头子顽固得要死,我跟他讲真的,他当我是放屁。要不趁着这个机会当众来这么一下子,他怎么可能真听进去?”
方思慎摸摸他的头:“所以你就故意激怒他,挨了这顿打?”
洪鑫垚伸出左爪抓住头上的手,拿到嘴边啃啃,挤眉弄眼:“我们老洪家的男人,有这传统。据说当年我爸打完高句丽,我爷非不肯他回来,让他留在军队里,还托老战友给他安排路子。那他还不是转头就回了老家,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挨打。后来他背了一屁股债承包矿山,那会儿我还没出生呢,听说我爷也是跳起来反对,扛着锄头追出几里地,哈哈……”
得意洋洋总结:“我们家就这作风,要不我跟你说健身馆跑那么勤就为这个呢。我都动过念头去练个金钟罩铁布衫你知道吗?可惜没找着人教……”
方思慎被他逗乐了。过了一会儿,手指轻点那石膏模子:“不管怎么样,也太过分了。这么没轻没重,万一……难道你爸爸就不会后悔么?”
洪鑫垚忽然不说话了。把他那只手也抓过来,手指尖一根一根挨着轻轻啃过去。啃完最后一根,慢腾腾道:“以前后没后悔我不知道,这一回十有八九气还没消,就别提后悔了。”
“胳膊都打折了还不消气,莫非真的要,真的要……”如此残暴的家教,方思慎不能想象,也无法接受。
“咳,我都跟你说了吧。我给了江彩云十万块,让她冒充我女朋友找到我爸,当着一堆人的面告状,说我搞同性恋。我爸审问的时候,我坦白认了。所以,这条胳膊折得一点也不冤枉。”
方思慎站起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洪鑫垚注意到他的脸色,心头跳了跳,故作轻松得意:“星期五下午,我爸跟洪大他们在翠微楼吃饭,我把地址给了江彩云。他们一直以为我在学校有女朋友,她去得正好。这妞胆子忒大,跟我爸面前,放泼放得那叫一个专业……”
方思慎明白了。炒古董赔钱也好,不肯回老家挖矿也好,怎及跟男人混在一起,断子绝孙来得厉害?这条胳膊,果然折得不冤枉。想起他星期四晚上跟星期五上午都和自己在一起,竟是从头到尾半点马脚也不露。这等城府定力,干出的偏是那鲁莽玩命的事,不禁气得一阵阵心口疼。
指着他脑袋问:“这件事我跟你怎么说的,你还记不记得?”
“记得。你说……要提前跟你商量。”洪大少抬起头,露出可怜兮兮模样,“我想反正是要挨打,不如好好利用利用,升一升性价比,搁一块儿一次性了结算了……”
“你!这能放一块儿说么?这次是你运气好,只断了胳膊。如果运气不好,谁知道会打伤什么地方,有什么后果?再说万一把你父亲气出病来,你怎么收场?马上就期末考试了,你这样乱来,真是,真是……”
方思慎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气得不知如何是好。
“那个,你坐下来,别生气……”洪鑫垚小声说着,伸长左手去扯他衣服。方思慎转得自己头晕,只好坐下。
“我爸以为我在外边卖的地方跟男人鬼混呢,就当是先给他打个预防针。你知不知道,为了挨这顿打,我可是足足准备了两个月。江彩云这个算是意外,那也计划了一星期,哪能真让他揍出终身残疾来。我爸被我从小到大气了这么多年,早免疫了,没那么容易气出病。我可是运那啥,就是在帐篷里琢磨那个,叫啥来着?”
“运筹帷幄!”
“没错,运筹帷幄,跟诸葛孔明好有一比……而且你都给你爸说了,我不跟进一下,岂不是显得你男人太怂了么……”
方思慎已经气得完全不愿理他了。
廖钟的诊所地方紧张,正好隔壁院子有空房,当晚就租了下来。从这天起,方思慎除去上课和课题组固定活动,剩余时间全部搭在了这里。
洪鑫垚身上血痂结得后背屁股大腿一道道全是,没法仰着睡。胸前吊着骨折的胳膊,更不能趴着睡,只得每天晚上同一个姿势,左面侧睡。方思慎怕他睡着了乱动,临睡前拿毛巾把右胳膊固定在床框上,早晨再解开。自己则躺在他身前,因为洪大少只要怀里贴着人,就不会翻身乱滚。这么绷着神经几天睡下来,受伤的挺惬意,没受伤的骨头都僵了。
饭菜有时从学校食堂带过来,有时方思慎抽空回家做。实在顾不上,洪大少就上廖大夫那里去蹭。
这天黄昏,洪鑫垚啃着方思慎炖的排骨,望着院子里几个同住的民工光膀子冲凉的冲凉,煮饭的煮饭,几排破衣烂衫挂在斜牵的电线上,龇牙:“我打赌我爸死活也猜不着我躲在这儿,哈哈!让他找,看他挖地三尺还是翻遍京城,等他再被催回河津去,我就暂时安全了……”
此地本属鱼龙混杂场所,洪方二人虽然显眼,但也不致太过惹人注目。民工们一天早出晚归,累得像死狗,又知道是廖大夫的病人,没人来管他们的闲事。
方思慎看见他这副欠扁模样就来气,添了碗饭,不锈钢勺子狠狠戳到碗里:“吃!”
洪大少眨巴眨巴眼,觉得提出喂饭要求多半会被驳回,左手刚要抓起勺子自己吃,被捉住了。看他板着脸拿过湿毛巾,仔仔细细擦干净满手油腻,不由得涎皮赖脸道:“我就说你喂我不是更省事?这么一遍二遍的,回头不小心沾衣服上还得你洗……”
方思慎额上青筋直跳:“闭嘴!”
吃完饭,到院中公用龙头下接了桶水进屋,烧壶开水对热,在耐性和容忍度的持续挑战中帮他擦洗。擦到最后,连他爸怎么不把两条腿也打断这种念头都冒出来了……
晚上,搬出书本督促复习。照方思慎的想法,期末考试肯定没法参加,只能下学期开学补考。洪大少表面敷衍得十分到位,心里却另有打算:能替考的就找人替了,不能替的左手出场糊弄一下,事后跟老师打点打点。如此算来,非得补考的科目,顶多剩下两三门,当然,包括眼前这位上的那门。
日子欢快而充实地飞速流逝。
期末考试前夕,洪要革返回河津,洪锡长等原驻京骨干也跟走大半,洪鑫垚于是吊着胳膊大摇大摆出现在校园里。洪大少如今在京城的形象,已然彻底崩坏:男女通吃的花花公子,暴发户二世祖,愚蠢又无能,两年搞垮自家公司,败掉钱财上亿……一时沦为圈内笑谈。
方笃之从花旗国出差归来,因旅途劳顿,身体欠安,住进医院休养。方思慎担心了几天,终于看出端倪,父亲这是把高干病房当了旅馆。却也只能配合着时不时过去陪陪,再时不时往四合院照顾那一个,心中万般无可奈何。
等期末考试结束,又安排好假期课题进度,方思慎就跟父亲商量陪华鼎松去青丘白水还愿的事。他以为阻碍会颇大,不想方笃之只稍微思量一番,就同意了。
这天方思慎留在四合院,时近中午还睡着。洪大少胳膊受伤,反把其他健康部位的功能发挥得愈加生龙活虎淋漓尽致。一脸餍足,歪在客厅沙发上给老丈人打电话。
“叔,听说我哥想陪华老头去趟青丘白水,您同意了?那件事怎么办?肯定瞒他不住,您说,还是我说?”
方笃之很为难:“早知道会这样,就不答应他去了,谁知道事情偏偏赶得这么寸。”想想,“还是我来说吧。他总归要知道,伤心是难免的,过去了也就好了。”
“正好我二姐快生孩子了,我要替爸妈过去看看,争取跟我哥顺道走。”
“那太好了,有你在,我就放心多了。”把这件事商量妥当,方笃之闲闲道,“小尧,查账的果然来了。”
洪鑫垚坐直身:“查到您那儿了?”
“目前还没有,怕是快了。要不我答应小思出门呢,就是免得他撞个正着,白担心。”
“情形怎么样?”
“哼,上百个子课题,几千名参与人员,还有那些根本没法确切估价的原始资料,随他们查去!想要查个明白,看他耗到哪年哪月……”
第84章
为了华鼎松青丘白水了却夙愿之行,方思慎花了许多工夫做准备。在疗养院医生那里详细咨询一番,开出航空公司要求的身体状况证明,把凡是能想到的可能要用的衣物药品都打点齐全,自己的东西全部加起来却只有半背包。
等一切妥当,正好洪鑫垚拆了石膏。他坚决不肯回家,他妈只得把捎给未出世小外孙的东西让人带到京里。
临走前两天,方思慎在医院陪父亲。方笃之无微不至地叮嘱过后,忽然语重心长唤了儿子一声:“小思。”
“嗯,爸爸,还有什么事?”方思慎正把父亲给的接待人联系方式存到手机里。方大院长并不认为洪家大少有义务全程陪同,故而联系了辽州青丘大学国学院的一位熟人帮忙,安排个本地学生接待。以华鼎松的身份地位,这是十分顺理成章的事。对于地方二三级院校来说,尽管纯属私人事务,能有机会接触泰斗级老学者,也一样相当重视。
“小思,这趟你还打算去阿赫拉吗?”
“可能先不去了。老师只需要到也里古涅,再往里走怕他身体受不了。医生也不赞成久待,住几天就回来。不过,如果接待的人稳妥的话,也许我自己抽出一个白天……”
方笃之打断他:“小思,爸爸要告诉你一件事”
方思慎抬头:“什么事?”
“你连叔没了。”
“您说什么?”
“你连叔没了。”
方笃之看儿子好像没听懂似的望着自己,眼睛都不眨一下,心里顿时针扎一样难受。他跟连富海并没有深厚的关系,却很清楚这个人在儿子的人生中是什么地位。
方思慎喃喃道:“上回不是好好的……怎么会没了呢?爸,这……是真的吗?真的是连叔?您怎么知道的?”
“一个多月了,我上星期才得到消息。大概两个月前,阿赫拉镇长跟林管所所长都下去了,不想新换的两个对棚区改造更加上心,为了动员居民搬迁,拆了许多旧窝棚房子。可能是误拆了个人自家盖的砖房,闹出了人命。那家人本是林场退休的工人,跟连富海怕是有些关系。谁也没想到,他会拿枪去射击新上任的镇长跟所长,然后自杀……”
方笃之握住儿子冰冷的手:“小思,如果不是你又要去,我情愿你一辈子都不知道这件事。现在当地对相关消息封锁很严,你这趟过去,就是纯粹陪华大鼎怀旧,到了也里古涅马上止步,懂吗?那边基层人事变化很大,只要不张扬,没有人会注意到你们。实在想知道什么,可以问洪歆尧。无论如何,不要有任何多余的想法。”
把儿子的手紧紧攥在掌中:“小思,你要明白……没有用。”
“连叔……就这样没了?……我明白,没有用……”方思慎的眼泪不自觉涌出来,一串串落到地上。
“他身上背着两条人命,再大的冤屈,也洗不白了。等过几年,事情沉下去,再设法安葬吧。小思,爸爸知道你难过。你一定要陪华大鼎去,爸爸也不拦你。但是你得记住,别让爸爸担心。”方笃之揩去他面颊上的泪水,“爸爸只求你这一件事,别让我担心。”
“好……”方思慎红着眼睛木然点头,“我不让您担心。”
晚上,他静静躺了很久,忽然道:“爸爸,难道公理正义,真的只能存在于信仰之中?”
方笃之沉默许久,回答他:“小思,如你所言,还须以信仰尚存为前提。”
连信仰都不复存在,更遑论信仰是什么。
这真是一个令人绝望而悲恸的答案。
过了一会儿,做父亲的又道:“小思,别想了。人只能为自己做出选择。你所提及的东西,一曰公,一曰正,都需要他人的配合,不是做好自己就能实现的。力所不及,如之奈何?别太伤心了。你得知道,你伤心,爸爸就担心。”
第二天,方院长很欣慰地看到儿子渐渐恢复正常。
去图安坐的是头等舱,华鼎松坚持不接受赞助,连徒弟的份一起包下,洪大少不得不妥协。从上飞机起,老头儿就莫名激动,方思慎万般小心陪在身边,直到他打起瞌睡,才有工夫跟洪鑫垚说话。
双手盖住脸,低声道:“连叔的事,你没告诉我。”
洪鑫垚把他的头挪到自己肩膀上,空调温度有点低,又把毛毯搭在他身上,然后在耳边说了三个字:“我不敢。”
觉出他情绪低落到极点,在额头上轻轻落下一个满含安慰的吻。一排四个座,因为人不满,华鼎松占了两个,他俩挨着,因此不用担心被后面看见。
“操蛋的事总是那么多,不怕你伤心,只怕你伤心不过来。你一难过,混蛋们就高兴了。连叔的后事有人盯着,只是现在不能提,你别着急。下飞机我先送你们去宾馆,明天上午等我一起走。别想那么多,好好陪老师溜达。这把年纪,等不到第二回了。”
因为不敢让老人赶得太急,整个日程安排得十分松动。
方思慎打起精神笑笑,摸摸他的脸:“我知道。”又问,“你真的要跟我们一起去也里古涅?”
“嗯,一起去。七八十岁的老教授,俩跟班不是很正常?我姐听说是陪老师,二话没说就答应了。等送走你们,我再回她家去住。反正要躲到开学,她别到时候嫌烦撵我就成。”
有人举着牌子站在大厅,是青丘大学国学院负责接待的一位行政助理,自我介绍姓孙,古夏语专业在职博士。接到华老先生,十分高兴:“车就在外面。”
出来一看,是定好的出租。洪鑫垚便道:“我们有车,麻烦你跟着就行。”招招手,一辆黑色轿车开过来停下。杜焕新想得周到,开车的还是小刘。见有外人在,小刘沉默着笑一笑,便去搬行李。
图安夏季凉爽宜人,气温比京城低了足有十度不止,幸亏在飞机上就提前加了衣服。坐在车里,方思慎又拿出一件外套给老师穿上。华鼎松从下飞机那一刻起,就表现得十分恍惚,一句话也不说,总是不停东张西望,每一步都得人提醒搀扶。
“我们先在图安住一晚,明天早上出发去也里古涅。路上要走五个小时,今天去的话太赶了。”方思慎温言细语给老师解释。他知道老人这般反应,是心理冲击太大,需要时间慢慢缓和,故而声音放得格外低柔。
指着车窗外面道:“这一段是草原,再过一段就是森林了。这边的城市,没有哪一座不是被山林包围着,草原其实非常少。冬天来都一样,全是白的,现在多好看,您瞧那一层又一层,色彩流溢变化,是不是真的像锦绣一般?”
洪鑫垚前两次来都是在冬天,头一回见识林区夏季美景,几乎目瞪口呆。
“我娘!真漂亮……早知道这么漂亮,早就该这个时候来才对。”
方思慎抿嘴微笑:“还有更漂亮的。也里古涅那边比这里美得多。”
华鼎松终于沙哑着嗓子开口:“那黄的……是什么?”
一大片金色自天边流淌而下,仿佛阳光化在了大地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