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君子在野
他的身份特殊,沈培楠这次请他来,自然也不是单纯为了打牌。
见莫青荷走了,周汝白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薄薄的档案袋交进沈培楠,沈培楠揭开封口,抽出稿纸快速扫了两行,惊讶道:“这么多人?”
周汝白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好这一口就得做好心理准备,这小孩看着纯的跟个北平学员似的,陪过的金主可比你捧过的戏子多。”
沈培楠替他倒了杯白兰地,又为自己斟了小半杯,一口灌了一半,沉吟道:“你知道我不在乎这个,还有呢?”
“政治案底倒是很干净,没查出党派联系。”周汝白道,“不过也别大意,最近国共双方渗透的厉害,再加上日本人那边……你是国军的老人了,自己小心就是。”
沈培楠没搭腔,十指交叉撑着下巴,若有所思的点头。
周汝白押了口酒,眼镜片沾着一点关切的流光:“说起来你老大不小了,该正正经经找个人过日子,老跟唱戏的搭一起算怎么个事?玉芬总说想替你介绍个稳妥的,又怕你胡来惯了,贤良淑德的还真笼不住你。”
沈培楠苦笑:“正经人家的谁不喜欢,可惜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少说有三百天漂在前线上,找谁不是害谁?不如走到哪玩到哪算了,男人跟女人不一样,再听话的也养不住。”
玉芬笑着插嘴:“这倒奇了,队伍里都是男人,你看上谁只管带他进部队不就成了?”
“嗯,让全师都知道他们师座养着个小爷们,别人挨枪子时他俩亲嘴摸……”沈培楠突然住了口,周汝白一愣,噗嗤一下把嘴里的酒全喷了出来,呛得直咳嗽。
玉芬反应过来,羞得满脸通红,使劲打了他一下:“土匪就是土匪,听听这话说的!”
正好莫青荷带金嫂来送咖啡,老刘指挥着几个送货的力巴也进了门,每人提着两只朱红提盒,是西来饭店的外送燕窝席,一道道菜摆了一桌子,莫青荷帮着张罗,水红长衫衬着米白软料马褂,在欧式布景里像一片云霞似的,一边摆碗碟一边笑眯眯的跟送菜的小子搭话。
不知谁带了个头,坐在沙发里聊天的三人都盯着莫青荷看,玉芬把玩着手上的钻石戒指,一挑眉道:“第一次见到卸妆的莫青荷,倒真是只美貌贤惠的小夜莺。”
话音刚落,门铃突然响了,接着大门啪嗒一开,卷进一阵混着脂粉和桃花香气的风。
三人停下讨论,只见同时卷进来的还有一名时髦少年,边走边扭身子,头发和皮鞋都光可鉴人,穿一身白西装,胁下挂了枚大红流苏,神态轻佻,眼神总转的比脑袋快一分。
“沈师长,周先生,周太太。”少年操一口苏白请安。
“这才是美貌的小夜莺。”沈培楠迎上去,一手搂了他的腰,转头对周汝白夫妻道:“云央在北平唱堂会,正好过来陪咱们打牌。”
少年是熟客,勾着沈培楠的脖颈在他脸上拍了一把,“师座不厚道,在北平住了四天才来帖子,可是有了新人就把人家忘了?”
沈培楠就势低头便吻,根本不避外人,把云央里里外外亲了个够本。
周汝白夫妇是新派人,见惯了交际场上党内高官捧坤伶养情妇,只含笑由着他们亲热,餐桌旁的莫青荷却看傻了眼,手里握着一瓶法兰西葡萄酒,气得全身发抖。
“啪。”酒瓶摔在地上,碎了,绛红的酒汁洒了一地,混着玻璃碴从摔破的瓶身咕嘟咕嘟往外涌。
这边四个人同时转头,只见莫青荷咬紧下唇,一手撑着桌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呦,这是吃上醋了?培楠老弟家的后院失火喽。”周汝白还没调侃完,脸上的笑容突然僵住了,只见莫青荷一个箭步,从沈培楠怀里硬是把杭云央抢了出来,从上到下把他审视一遍,抬手狠狠甩了他一个耳刮子。
这一下使出了全力,杭云央被打得眼冒金星,左脸高高的肿了一大片。
“小婊子撒什么泼!”沈培楠把杭云央推到身后,扬手要教训莫青荷,他不躲不退,往前逼近一步,抖着声音道:“你让他自己来!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脸面见我!”
杭云央哪吃过这种亏,气势汹汹的要讨回来,抬头看着莫青荷却愣住了,犹豫半天,带着哭腔喊了一句:“师哥!”
莫青荷闭上眼睛,眼泪便滚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1)胭脂胡同:北平八大胡同之一,有名的红灯区(2)粉戏:色情戏(3)蓝衣社:由黄埔十三太保策划的一个以军人为主体国民党情报部门,核心组织力行社内设有一个专门进行谍报活动的特务处,是军统局的最前身,戴笠为处长,受蒋中正领导。关于这文的政治方向,我想我不会用政治的角度去写人,大家不感兴趣,我也怕查水表,或者说我压根不想涉及政治,这是一个信仰与爱情的故事,我一直坚信战争和政治掩盖不了人性的光辉,不论蒋中正,汪兆铭,还是红爷爷们,都抱着他们的理念在拯救中国,我可能做不到公正,但会尽量在有限资料的基础上不丑化任何一方严肃了,其实还是谈恋爱,摸下巴,小莫被虐的有点狠,亲妈心疼中。
第7章 云央
原来杭云央与莫青荷师出同门,从小一起学戏,与莫柳初三人是最好的朋友,京戏生旦净末丑,旦角最难挑,天资嗓音,模样身段缺一不可,还得十三四岁变声不倒嗓,一批孩子选到最后只剩杭云央和莫青荷两人,云央比他生的女气,性子也像个姑娘似的柔弱,扮上相雌雄不辨,师父寄予厚望。
十五岁那年一场堂会,杭云央因为容貌清丽,被南方来的老板看中要带回苏州,谢师那天一院子少年哭成一片,师父命杭云央跪在祖师爷画像前,嘱咐一句往手心打一板子,恨不得把一辈子的道理都刻进他心里。
伶人自古没地位,但你们要记住,越是被别人看不起,越要自己看得起自己,走到哪都得记得忠孝廉耻,勤奋用功,将祖师爷的玩意传下去,不要辱没了京戏的名声。
杭云央一走五年,师父时时惦记着他,谁料他不走正道,很快跟南方老板决裂,辗转上海的歌舞场,学了些新派作风,一心一意寻欢作乐,专靠有钱公子哥的财力支持,生活奢侈放浪,堪称男人里的交际花。
师父在报上看到杭云央的照片,油头粉面的小男人与金主勾肩搭背,花甲老人一下子气病了,没过多久又传来他在南京给日本人唱戏的消息,老人听着收音机里的淫荡唱腔,把已经成角儿的莫青荷和莫柳初叫到病床前,不由分说先给了他俩一顿板子,敲着报纸老泪纵横。
莫青荷被打得皮开肉绽,半趴半跪着给师父磕了个头,咬着牙说师父放心。
他知道师父的意思,哭,是因为出了杭云央,师门不幸;打他,是让他记得伶人的耻辱,绝对不能重走杭云央的路。
可惜师父被杭云央这么一激,到底没撑过去年的春节。
莫青荷给当时远在南京的杭云央写信痛斥他丢了国人脸面,又命他回来吊丧,谁知信发出去石沉大海,莫青荷等到正月,将当年出师一起拍的相片找出来,亲手挖去杭云央的脸,跟莫柳初带着一干年幼的师弟在师父灵前跪了一夜。
当年同吃同榻的小团体拆了搭子,莫青荷再不打听杭云央的消息,只跟莫柳初认真唱戏,本以为从此陌路,不想今天在沈培楠的客厅又遇上了。
往事新事一起涌上心头,莫青荷止不住流泪,然而一瞬间心事早转了十八道弯,若今天遇上的只是素不相识的“情敌”,他完全可以做出吃醋或者大度的样子应付过去,换了熟知自己性格的杭云央则行不通了。莫青荷想,如果他不计前嫌,杭云央会立刻察觉自己的反常,如果他拿出真面目面对师弟,沈培楠与亲日派交好,会不会因为自己对师弟过去行为的态度而怀疑自己?
做情报工作最痛苦的地方就在于随时随地戴着面具,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都要在脑海里研习三遍,将所有后果一一推敲,步步算计。莫青荷在暗地里掐紧手指,眼前不知怎的闪现出昨夜唱沉江时沈培楠流泪的样子,他并不了解那凶戾的国军将领,但他想赌一把。
赌的是国人的良心。
莫青荷瞪大眼睛,抖着嘴唇斥骂:“你还敢叫我师哥!你还记得我和柳初是你师哥!你在南京做的好事,活活气死了师父!”
杭云央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双手抱着莫青荷的膝盖:“我没脸见师父,我收到了信,但哪有脸见他!”
莫青荷往杭云央脸上狠狠呸了一口。
“我不想的!他们逼我,都是他们逼的!”杭云央呜咽道,“师哥你替我想想,我一个人在南边没亲没故,那些日本人又逼得紧,我要是不找个靠山还怎么活!”
莫青荷一听这话火气蹭蹭的往上冒,当胸给了他一脚:“你是唱多了粉戏真把自己当窑姐了?怎么活,正经唱戏不能活?码头搬货,走街挑担,戏园龙套,哪样不能活?我要是你,宁愿上街讨一辈子饭也不给日本人唱艳曲!”
“你也配当个男人!”
杭云央一句话反驳不来,跪在地上啜泣,见莫青荷又要打,吓得瑟缩成一团,一个劲往退沈培楠身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