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君子在野
莫青荷把注意力集中在信上,一目十行的看下去,他突然意识到,这不仅仅是一封情报,也是师弟的遗书!
“少轩师哥,深夜传信给你,也许已让你识破我的身份,如果你在天亮前读懂信中内容,记住不要来找我,更不能擅自离开你的朋友,那只会增加无谓的牺牲,因我对今夜之所为早已深思熟虑。”
“从十五岁离开你们至今,我所经历的,其苦难和曲折远超出你所预料,更不能用纸和笔记录,但我知道你能够理解,你一定能够理解!我们的生命就像台上的戏,无论台上多么光鲜亮丽,另一半则始终沉降于厚重的大幕之后,被深深埋藏,永不见天日。对于我的人生,我只能对你说,师哥,我快活极了,也累极了。”
“师哥,从发下誓言的那一天开始,我愿不惜一切代价,只求此生能够免于爱情的侵扰,直到碰见宗义。你可以讥笑,也可以骂我有眼无珠,但我爱他,他给了我暗无天日的人生中唯一的光明。这份爱与国家无关,更无关党派与政治,它发乎人性,发乎温暖,我相信,无论战争的功过成败,这份人间至平凡之爱将与我与他一起朽烂于尘土,不被世俗评判,不为任何纷扰而褪色。
“他予我之爱,我深记于心,但却不能有所回应,因为我心中不能唯他一人,我爱你和沈先生,爱柳初师哥,爱这片土地每一名麻木怯懦的中国人,这份情怀之宽广之痛苦,令我不能回报陈之万一。”
“你所体会之爱恨,我曾感同身受,你所体会之挣扎,我曾万倍挣扎,你有沈先生为灵魂伴侣,而我此生将踽踽独行。我的心早已给予你们,我的爱将以死亡告终,只有这副躯壳,追随我的爱人而去,赎万世不赎之罪孽。”
“师哥,原谅我用这种方式与你草草告别,我不曾悲伤,也希望你不要为我悲伤,请守在你该坚守的位置,我的灵魂将护佑你,你的身边,无数隐姓埋名者在用生命护佑你。”
“永别了,少轩师哥。师弟杭云央敬上。”
最后的几句话莫青荷根本没认真去读,他的眼泪控制不住的往下流,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哭泣,他只是感觉脸颊被风吹得冰冷,伸手一摸,才知道是流了眼泪,他紧紧攥着那几页薄纸,任泪水一滴滴的打湿了它,视野湿润而模糊,他看到纸页被打湿的地方浮现出了新的字迹,不用想他也知道,那是云央从陈宗义手中得来的情报。
这就是他们的生命了,就连遗书,也要成为传递信息的工具,人之性命在此刻显得如此卑微,也如此浩大。莫青荷抖着手把信笺塞回袖子里,连滚带爬的往巷口扑过去,外面的枪声已经逐渐平息,他知道自己不能出去,只能用指甲死死抠着古旧的砖墙,指甲缝隙填满了泥土,又渗出了血水,他稍稍探出头向外看,只觉得心跳如擂鼓,每一声吞咽口水的细响都形成巨大的轰鸣。
巷口那一块方方正正的光明已经没有了站立的人,落雪被无数双仓皇的脚踩成了稀泥,陈宗义躺在血泊里,胸口开了一个血洞,汩汩涌动的血在夜色里如墨汁一样浓郁漆黑,他伸着手臂,身体摆成一个大字,静静的睁着眼睛。
在他周围,许多穿黑制服的宪兵横七竖八的躺着,都已经没了声息。天空飘着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落个不停,雪让周围显得清洁而寂静,杭云央安静的站在马路中间,留给莫青荷一个漂亮的背影。
远处又起了人声,有人在大叫,脚步纷乱嘈杂,一群人喊着口令朝这边跑来。
云央慢慢转身,一步步走向陈宗义的尸体,跪在他身边,温柔地为恋人合拢双眼。然后他站起身,望着莫青荷藏身的方向,露出稚气的甜蜜微笑。
莫青荷瞪圆了眼睛,捂着胸口大口喘息,往后倚着墙壁,几乎要瘫坐下去。
然而他还是尽力站着,竭力扮演着这场落幕唯一的观众,他也开始微笑,用手掩住嘴,一边压制着身体的痉挛和即将喷薄而出的野兽般的咆哮,一边朝云央微笑,眼泪断了线般往下淌,他的眼睛浸泡在泪水中,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的小师弟,凝视他姣好的身形和真诚的目光,凝视他生命中最后一次登台与谢幕。
就在莫青荷目不转睛的注视和微笑里,云央举起了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轻轻扣动了扳机。
砰的一声,云央的身体如断线的纸鹞,微微停了几下,然后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无声无息的躺在一片未受污染的雪地中。
第73章 何处云飞是妾家?
又一群宪兵赶到了,有人在叽哩哇啦的说日本话,莫青荷没有犹豫,迅速遁回小巷的阴影中,山猫一般敏捷的翻墙逃逸。
他沿着杭州城一条条纵横交错的小路急速奔跑,不断涌出的眼泪让他看不清方向,一次次被脚下的砖石绊倒,又一次次捂着膝盖爬起来,穿过狭窄而拥挤的南方市井,一直奔向那泛着水汽的茶园和山坡,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匹乱跑乱撞的牲口,然而他不能停下,日本人就要来了,杭州城就要沦陷了!
风呼呼的吹过他的耳畔,冰冷的雪不断撞击他的面颊,不知跑了多久,周围的民宅逐渐稀少,马路断断续续,两侧摇曳着成片的荒凉沃草,莫青荷混迹在三三两两的难民身影里,拐过一道弯,拨开遮挡视线的一丛蒿草,只见天地陡然开阔,夜幕中的群山呈现出温柔的曲线,那浩浩荡荡的数百难民,裹在厚重的棉服里,在茫茫落雪中,如同一条沉默而凝重的长龙,往蜿蜒的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的缓缓走着。
莫青荷面容潮红,因为长距离奔跑而全身暖热,他冲进难民的队伍里,大步往前开辟道路,终于队伍的中部遇见了满脸倦容的原野,他赶上去,用力拍了拍原野的肩膀,生机勃勃的向后大声呼喊:“加快速度,我们就快到了!”
静默的人群被这声音猛然唤醒,一个个相互扶持,相互依偎着加快了脚步,莫青荷和原野一人背着一个走累了的孩子,在队伍的一侧来回巡视,查看是否有人需要帮扶。
他踏着破损的石阶一步步上山,时不时抬头望一眼远处的天空,铅灰色的云渐渐薄了,分开一条缝隙,露出深蓝的夜空。
他不知不觉走了神,忽然想起刚到沈培楠身边时,与云央在客厅的意外相遇,云央跪在地上,被他罚唱了一段《文姬归汉》,莫青荷回忆着他那时的唱腔,忍不住轻轻哼了出来。
“荒原寒日嘶胡马,万里云山归路遐。蒙头霜霰冬和夏,满目牛羊风卷沙。伤心竟把胡人嫁,忍辱偷生计已差。月明孤影毡庐下,何处云飞是妾家?”
胡汉?亏他想的出来!
莫青荷回过头,托了托背上那孩子的屁股,又仰头望向天空,天色开始泛白了,他想,黎明就快到了。
围绕西湖的群山在历史上曾一次次庇护了这群温文儒雅的杭州百姓,在东洋侵略者制造免顶之灾时又一次敞开了它温软的胸膛,山虽然不高,胜在蜿蜒曲折,南方润秀的冬天无法将树木尽数摧折,一间间小庙掩映于寒翠而茂密的树林中,为市民们提供了最佳的避难场所。
雪是黎明时分停的,飞絮般蓬松的雪花先是变得稀疏,成了一粒粒小冰碴,在半空融化成雨水,接着就停了。天空褪去阴翳,显露出雪后特有的清新和湛蓝,难民队伍在一座大庙前停下脚步,柴扉已经敞开,寺中僧人和耶稣救济堂的洋和尚都为这场迁徙做了些仓促的准备。
经过数小时迁徙,难民陆续增至数百人,如同一群失去领袖的羊,缓缓蔓延至石阶顶层,一个推一个走进伽蓝殿,有了屋顶的庇护,他们迅速恢复了吵闹的本性,为找一处更合适的安身地争执不休,然后铺开铺盖,与家人拥挤在一处。
大殿年久失修,房梁发出刺耳的吱嘎声,窗户破了洞,穿堂风像刀子似的刮着人的脸,莫青荷把最后的几名老人送进庙里,正听见小沙弥扯着嗓子大喊:“不能在屋里生火!哎,你们怎么乱动庙里的东西!”
殿内横七竖八躺的都是人,空气里混合着松香和人的体味,浊臭不堪,还没有恢复秩序,不知谁带头,这群刚刚脱离了战乱中心的人,一个个拿了寺里的香烛,蜂拥到香案前,三跪九叩的拜起佛祖来了!
莫青荷把局面推给原野等几名同志,问寺僧要了一小把香烛和香炉,一个人出了门,走到远处的草地里,安静的坐下。
没有人发现他的离群,茂密的蒿草和尚未退去的夜色恰当地隐藏了他,莫青荷坐在一片空旷的斜坡,面对夜幕里的皑皑山峦,点燃了三柱香,一眨不眨地盯着袅袅上升的青烟。
他不敢闭眼睛,一闭上双眼,全身就止不住打哆嗦,耳边回荡着那场与他只有一墙之隔的激烈巷战,云央的遗容在眼前浮现,还是那样漂亮,孤零零的被遗弃在冰冷的雪夜里,鲜血溅在他眉目如画的脸上,在身下溢成红河,却丝毫不给人脏污之感,他的嘴角甚至还含着笑,大约在许久之前,云央趴在密斯特陈的肩膀上,用一口娇嗔的苏白连笑带骂时,就早已经料定了他短暂的人生将怎样散场。
不是儿女绕膝,不是寿终正寝,而是像一名战士,光荣的死在战场上。
莫青荷不想痛惜师弟的早逝,每一位投身革命的人都有毁家纾难的觉悟,他将云央书信里的接头信息默记在心里,把信纸在香炉中焚毁,纸灰黑蝴蝶一样翩然飞搅,他听见大殿传来吵嚷声,人群在祈求平安躲避这场战乱,但没有人知道云央没了,没有人知道,他的战友、朋友和亲人,他的小师弟再也回不来了!
他拨开额前的头发,整张脸迎着寒风,大口大口的呼吸,冷湿的空气在胸中打了个转儿,又被挤了出去,怎么都进不到肺里,他把脸埋在颤抖的双手里,心脏被悲伤占据,那悲伤酸涩,沉重,浩大而直接,如同汹涌的潮水,排山倒海的冲击着他,反倒让他麻木,胸口被千斤石头压着,哭不出来。
一阵风卷过,树木发出沙沙细响,寒天经过风雪的洗涤,格外清澈,云层分开两边,露出一盏亮如小灯的星。
有人踏着蔓草而来,背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你在这里做什么?”声音从高处传来,莫青荷回头一看,只见沈飘萍抱臂站在他身后,裹着一条厚实的藕色羊绒大披风,流苏一直覆到手背,十根尖尖的手指露在外面,涂着殷红的蔻丹。
沈飘萍的声音相当爽朗:“里面太乱了,去告诉庙里的寺僧,腾一间干净的厢房给我们,老太太需要休息。”
“你自己去说。”莫青荷的思路被人打断,感到一阵反感,沈飘萍俯身拍打玻璃丝袜沾的泥土,不耐烦道:“我问过了,他们说厢房现在挤满了难民,谁也不愿意出来睡大殿。”
她拍完小腿,抬头看到莫青荷红肿的眼睛和草丛里的香炉,突然停止了抱怨。
莫青荷用掌根揉了揉鼻梁,声音透出浓重的鼻音,语调却控制的十分平缓:“今夜,我的一位同志牺牲了。”
“他的死是为了你们,为了这里的每一个人。”莫青荷露出讽刺的神色,“就算我曾经骗过那姓沈的,现在我们两不相欠。你们能睡就睡,睡不了,就都跟我出来吹风。”
沈飘萍气急,一句话冲到嘴边,想到目前落在这几名共党分子手里,安危全无保证,就把话又咽了回去,冷哼一声转身要走。眼角的余光正瞥见莫青荷的脸,他的眼睛里浮荡着一层水壳,一时厚一时薄,微微的打着转儿,始终没有涌出眼眶的堤坝。悲伤让他的举手投足都怀着肃穆的情绪,并没有半分针对自己的意思,沈飘萍犹豫片刻,俯身拣出一炷香,点燃插进香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