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万川之月
韩奕很疑惑,非常疑惑。
“院里多次接到你家的来信,反映经济特别困难这个情况。现在有个提前工作的机会,南京军区有位重病在床的老将军,指明要我们找一个程度不需要太高的医学院学生去照顾一下,少则一年多则两三年,就当是临终关怀了。”
面前端坐的年轻学生有些过于沉默了,院长心有不忍,渐渐卸掉了一半的公事公办:“你是这一届最优秀的学生之一,这个机会给你院里没有异议。但问题是你的学籍不能保留,只能拿到四年临床的本科学历,学士论文和学位审核可以以后再补。”
如今没有博士学位的医生打着灯笼都难找,医学学士简直就是个笑话。院长叹口气,起身绕出办公桌的区域来到韩奕旁边,言语间难掩惋惜:“前途问题你也不用太担心,军区一定会给你安排好。只是可惜了你的天资……像样的建树是很难有了。”
院长年迈了,怕光,因而办公室厚重的窗帘全部拉上,只余一道利刃般的日光切开满屋阴影。韩奕忽然觉得滑稽,看来所有人都算准了他会答应,连后路如何都一一讲明。
是啊,他原本也没有资格不答应。
院长办公室的门牌号码,门栓上沾了一点汗水的触感,扶手椅用指甲划上去的质地,甚至还有整条走廊需要多少步才能走到头……与那个瞬间相关的一切都永远地被铭刻了,旧的世界成了瓦砾,而新的命数讳莫如深。
走出那栋威严的大楼时,一个莫名的念头忽然闪过,阴差阳错充当了一道犀利的闪电,终于替韩奕理清了所有的心有不甘:他果然是配不上叶祺的。他向来是把握不住未来方向的人,家境如此,性格如此,什么都不允许他生出凛冽的豪情来。人世原本就是不公的,有人出身芝兰之室就必定有人诞于鲍鱼之肆,从此环境决定性格,性格决定命运。叶祺是个再坎坷也注定要山高水远的人,而他跌跌撞撞跟了一阵,终究不敢要求叶祺等一等他。
自己还在随波逐流,他韩奕怎么可能有那个勇气去置喙别人的航向。
真实的自惭形秽,有时也可以是一曲悲歌。
大四毕业季临近,陈扬几经周折终于签下了五百强,而叶祺的考研事宜也在这几天锦上添了花。本校的英美文学专业张开热情的手臂,大力拥抱了她四年前明显投错了胎的亲儿子,而且导师选的就是国家级研究项目的负责人。叶祺得了便宜之后受恩师之命前往办公楼卖乖,一路英语老师皆笑颜如花,最后一间办公室里坐着叶祺往后两年多学习生涯的导师,他一激动差点没给人家三鞠躬,“得您照拂学生三生有幸”……
这阵子陈扬忙于四处被面试以及交接学生会的工作,叶祺缩在家里没日没夜地复习考研等成绩,两个人算上寒假的后半段竟然也靠着电话短信混过了一个多月,愣是一面都没见。
说来好好地在一起两年有余,彼此间的分寸也渐渐拿捏得更适宜,叶祺听陈扬电话里的声音就知道他只欠最后的一道东风,索性连自己眼下的好消息都暂且按下了,几句话应付过去只说还在等结果。前头林林总总有好几个不错的工作机会,陈扬一心大展宏图一概放过,而业界航母的聘用意向又迟迟不到……幸好,兜兜转转也都过去了。
在应届生就业市场紧缩的情况下,朋友圈子里签出去一个就该办一场喜宴,更何况是陈扬这种众星捧月的人物。当下有人听说了,立刻召集出一大帮人去喝酒吃饭,陈扬稀里糊涂被拉了去,居然落座了才知道自己是今天的主角。
然后他就感觉到一道欲语还休的目光悠悠地飘了过来,还没等他抬眼去对上,那边已经迅速地收敛了。
陈扬不由用力抿了抿唇,生怕自己笑出了小别胜新婚的感情色彩来。他知道他不必再看过去了,那绝对又是个谈笑风生的叶祺,没准儿还能客客气气给他送上一句“恭喜”。翻脸如翻书,生存必备。
刚开席,不知谁举杯兴致很高地说:“同学们,从此我们见面就都在不同的散伙宴上了。”于是举座皆静,转眼变本加厉地开起酒瓶来。这就是最最不能提的话了,谁也不知道学校大门的外面究竟是什么,读书读到最后竟然恋恋不舍起来,哪怕你昨天还在为补考和重修奔忙。
所有的赞叹和嫉妒都冲着陈扬一个人去了,叶祺看看他若有若无扫过来的眼神已经有点迷茫,一边心疼一边觉得非常好笑。他拉过旁边一位半生半熟的老兄耳语了一句,忽然就见那人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这可得好好敬你一杯,本校外语学院是出了名的门槛高啊!你考进了不早说,哥几个昨天还说不知道你工作找哪儿了呢!”
火力几轮敬下来迅速地分散了,叶祺无形间替他挡酒的行为陈扬自然心知肚明。散席后他挥别众人蹭到了最后,放心大胆地一条短信过去,“我今天没安排了”。
叶祺指示曰:“从速滚回寝室。”
进门之前,身经百战的陈扬同学做好了应对一切攻击的生理和心理准备,不料叶祺之不可预测性再次发挥得淋漓尽致:他只是坐在桌边,漫不经心地甩出了“过来”二字。
陈扬没有动。
窗帘低垂在桌面上,叶祺的身影一半都隐着,而侧脸的轮廓恰巧被初夏的朦胧天光勾勒得格外清晰,莫名带出了禁欲色彩的美好。这简直令人胆怯。
叶祺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自己转头转到了完全逆光的角度,然后向陈扬伸出手:“怎么了?过来啊。”
真正靠近了没几步,叶祺拽着他的领带猛然施力,陈扬被迫俯身低头,两个人迅速难解难分地吻在一起。谁也不比谁少动情半分,陈扬抬手按住他的后颈借以固定角度,舌尖探到底缠紧滑动,而久违的满足感升腾起来,连心跳都欢欣鼓舞。氧气快耗尽的时候,陈扬模模糊糊地想起好像总有人说什么心跳得像初恋,眼下自己的初恋如此持久热烈,往后的日子岂不统统注定是白开水。
其实这个想法他大三下的时候已经向叶祺表达过了,被该暴君上下其手给残酷镇压了。对于这种还恋着就展望未来的贪心之人,他就活该被压在地毯上一直做到腰疼。
叶祺还没有尽兴,轻轻咬着陈扬的下唇抱怨道:“走神是很不厚道的行为,你也太不敬业了。”
陈扬笑了,拉着他坐到床边拥紧:“再不敬业你也认了吧。我刚刚想起了大三下的时候,我跟你说我这初恋太登峰造极……”
提起这个时间段,叶祺想起的却是另一件事:“那时候……你还记不记得那把隔壁的钥匙?”
叶祺一年多前净身出户,很快王援和顾世琮待他就一如既往了,只有邱砾见了他们就不言不语。大三下的某一天,他在教室里趁着擦肩而过的瞬间递给叶祺一把钥匙——曾经留在他桌上的那把带着歉意的钥匙。
前因后果一闪而过,陈扬扳过叶祺的脸,嘴唇征询般小心地触碰着,低问:“不说这些了。想我了么。”
叶祺很是柔情地凝望他,在火星四溅之前温顺地合上眼,答得比问的声音还低:“当然。”
对于这种来路不明的温柔,陈扬早就被他吓出了心理阴影。这会儿亲着咬着已经开始宽衣解带了,他突然撑起身:“你最近没什么过不去的事情吧。”
情致刚被挑起来就戛然而止,叶祺生气地眯起了眼,两手却极其自然地环上他的脖子:“陈二公子,请您动作快一点,别等我想起谁说过再也不要在寝室做……”
陈扬放心了,往下滑一点撩开他的衣襟舔上去:“你可千万别想起来。”
总说毕业还早还早,陆续把行李搬得差不多了才显出寝室的空荡荡来,不料人心里也跟着失落起来。这边做完了应该去洗澡,叶祺四下一看,蓦然发觉洗漱用品早已搬得一干二净。陈扬揽着他的手还没放,一把拉回怀里揉了几下:“我一会儿去打盆水来,你凑合着擦一下算了。”
叶祺颇为感怀地笑了笑:“这会儿才真觉得四年快过完了。”
“对了,我看好了一间公寓,位置离学校和公司都近,下个月就可以搬进去了。”
叶祺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我家根本没有人住,你……”
陈扬忽然心情大好,抬手摸了摸叶祺的眉毛,笑道:“你猜我签下来的起薪多少?”
“……”
“你看到那公寓就知道了,足够租三个一模一样的了。”
由于合作方的一再拖延,他们这一届物流工程的毕业典礼硬是推迟到了六月。正忙着备战期末考的孩子们皱着眉仰头眺望,图书馆大楼的顶层礼堂里人声鼎沸。那是盛宴散场前的最后一场喧嚣。
校方一再希望优秀毕业生的家庭成员能够出席典礼,但叶祺不得不例外了。领奖台上华光璀璨,他年轻的身影却怎么也淡不去孤绝的意味,无论笑容多么得体,姿态多么优雅。这样的时刻是令人无力的,前路迷雾重重,尚有无垠荒原等待着他们去开垦。陈扬难得地有些黯然,他和叶祺对这个世界都有着不同于常人的勃勃野心,而由于动力源泉的截然相反,未来变得格外扑朔迷离。
人类总是害怕未知的,死亡、时间、变迁,乃至日日轮转的黑夜。
叶祺从来是个坦然的人,生活上无微不至,感情中敢作敢为,但他依然会让人感觉抓不住。淡漠和决然早已融进了他的骨血,时至今日陈扬仍会觉得胆战心惊:如斯稳妥的人,你偏偏永远猜不到他下一步会怎样,甚至不知道究竟给予他什么才能换他片刻安然。
最见鬼的还不是这个,而是每当叶祺凝视他的时候,或深沉或含笑,陈扬都能明明白白看见他眼里不曾褪色的迷恋。那就是个钢针密布的蜂蜜罐头,一时害人一时害己,他心甘情愿去体验所有的跌宕起伏,只希望叶祺回过身就能找到他的目光。
念头与念头在脑海中纠结缠绕,最后发展成了大学生涯的劲爆收官:叶祺刚刚脱下学士服就听到身后更衣室的门落锁,陈扬进来不言不语把他按在了墙上。
要拒绝他的理由实在太多,但眼前这人的神色太过执拗,一双深目黑得看不见底……叶祺在心底哀叹了一声,一只手摸上他的侧腰,然后微仰头吻住了他。
那边本来就牙关微启,叶祺探进去舔过上颚和牙床,随即含住滑腻的舌尖轻轻吸吮。陈扬没怎么回应,只是闭着眼任他安抚,但颤抖的眼睫却无意中泄露了更为纷杂的情绪。道不明原因的慌乱才是真的熬人,你死死握着手里的,同时你怀疑着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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