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六二
自听闻朝中变故后,白马和岑非鱼不敢流连山水,快马加鞭赶回封地整军。
烛火摇曳,两人围炉夜话。
白马双手托着下巴,望着岑非鱼,认真听他读完一堆洛阳传来的密信,感慨道:“没承想,梁炅竟能成功执掌权柄。武帝才去了没几年,原初盛世就变成了亲王干政,朝廷乱糟糟一片。没准皇帝其实是你们曹家人,专门投胎去讨债的。”
岑非鱼哈哈大笑,道:“此话有理!”
白马无奈道:“你曾在齐王枕边插刀、设计烧他寝殿,面圣时又将他手中符节骗去、栽赃他陷害赵王,你挑衅过他多少回?想必,他很快就会派人来对付我们。”
岑非鱼无所谓道:“老子怕他?就怕他不敢来。”
夏蝉高声长鸣,仿佛穿耳利剑。
夜风刮过大地,摇曳树影落在明黄窗纸上,成了一个又一个赫人的鬼影。
白马面色凝重,道:“你别想得太简单。齐王为人不择手段,为今日筹谋了数十年,暗中布置甚多。他领五千府兵,从穿过青、冀两州秘密入京,可曾有人听到过什么风吹草动?咱们的封地都在青州,不知道身边埋伏着多少他的狗腿。”
“但他既愚蠢又狠毒,将来必遭反噬。”岑非鱼一封接一封地烧掉密信,红色的火焰迅速蚕食青纸,光芒照亮了他的脸,将他的双眸染红,“汉高祖弥留之际,与群臣作‘白马之盟’,约定‘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若无功上所不置而侯者,天下共诛。’你知高祖有何深意?”
白马想了想,道:“禹传子,家天下,高祖要让江山永远姓刘。只可惜如此一来,同姓诸王势大,作乱者不胜数,不久就爆发了‘七国之乱’。”
“聪明。”岑非鱼鼓励式地摸了摸白马的脑袋,继续说道,“于是,景帝颁了《推恩令》,令诸侯必须将封地分给所有子弟。法令名为推恩,实乃削权,令诸侯王无力作乱。”
窗缝间穿出一股冷风,烛火受风,疯狂地扭曲跳耀,发出滋滋啦啦的细响。
片刻风停,烛火再度向上猛蹿,床边的铜镜,映出白马眉头紧皱的脸。
岑非鱼眼神扫过镜面,随手将白马的眉头推开,“别想太多。”
白马明白了岑非鱼话中的深意,回过神来,松开眉头,道:“以史为镜,可知兴衰。梁周国祚难以维系,乃是日月积累之弊病,而非朝夕间的事情。究其因由,有三。”
岑非鱼笑道:“愿闻其详。”
白马以指叩桌,细细数来,道:“梁周开国,名不正言不顺,最怕有人质疑梁家的权威。因此,武帝数次大封同姓诸王,让土地、粮田、百姓、兵士全都掌握在宗室手中。然而,这些宗室们势均力敌,难免相互倾轧,或许会步汉朝的后尘。宗室之乱,祸根深藏,此其一。”
岑非鱼:“诸王中,赵王梁伦、齐王梁炅、楚王梁玮、淮南王梁允、长沙王梁毅、河间王梁兴、东海王梁闵、成都王梁勒,此八人封地富裕,府兵数量众多,除了楚王和淮南王兄友弟恭外,其余众人一直以来都在暗中斗得你死我活。赵王已死,齐王主朝政,楚王与淮南王在江南按兵不动;东海王亲齐王,河间王本依附于赵王,现已转投齐王;成都王、长沙王俱在江南,都与淮南王共进退。”
白马:“楚王若能与淮南王长短相补,当可与江北诸王抗衡。”
岑非鱼:“是这么说。”
白马站起身来,推开窗户,吹着冷风来回踱步,道:“这几年,我亲自管理封地,方知中原的田土看似肥沃,但因为缺乏劳力、良种,或遇天灾人祸,其实产出并不乐观。”
岑非鱼见白马面颊微红,像是有些憋闷,问了声:“屋里闷?”
白马苦笑道:“这鬼天气!开窗风冷,关窗闷热,许是我自己心里慌张吧。”
“你心慌个什么劲儿,难道是见我秀色可餐?”岑非鱼调笑了一句,给白马扣起敞开的衣襟,带着他从窗口跳出,跃上房顶,拍开一层薄薄的积雪,抱着他坐在屋顶上。
白马:“这样很好,我看不见你的脸,免得夜里做恶梦。”
岑非鱼在白马腰上挠了两把,直将他逼得笑出泪来才肯收手,继续说:“梁氏灭吴以后,百姓确能得以休养生息,如今人口比起咸熙元年初建国时,至少多了千万。然而,梁家人目光短浅,坐稳了江山就开始内斗,甚少劝课农桑、发展生产。”
白马对着双手哈热气,反手帮岑非鱼搓了搓耳朵,道:“人越来越多,田地的产出却只少不多。王侯公爵人数日多,豪门强族势力日盛,他们不事生产,自然有人供养;寒门士子十年苦读,百姓劳碌半生,倒头来俱是一场空。矛盾激烈,官逼民反,此其二。”
岑非鱼:“齐王为了笼络人心,任由刘伯根在青州宣扬天师道,甚至推举他任惤县令。青州莱阳一带均以教治郡,若逢乱世一定会有人起兵造反。再者,若西北匈奴大肆入侵,朝廷无暇派人抵御,并州百姓过不下去,亦会大举南下,说不得也要反。”
白马:“并州百姓南下,若遇到军资充足的部队,倒能就地收编以充实兵力。但青州的天师道……”
岑非鱼笑道:“届时,齐王的重心定已不在青州,但这地方是他的本营,轻易没人敢管。刘伯根若胆敢起事,就是同齐王窝里斗,自能引其注目,让青州变成能浑水摸鱼的好地方。”
白马:“这我倒是从未想过。”
夜月清晖如水,小城、曲水、远山和山间的雾岚都染上了一层银边。
两人放眼远山,心中渐感平静。
岑非鱼长叹一声,道:“还有一点。原本魏武帝出身寒门,施行九品中正制,是想要提拔出身低微的贤才,以弥合寒门与世族间的矛盾。到梁周以后,那帮禄蠹大肆分封官员,世家豪族势力膨胀,可与诸侯王比肩。结党营私,世家坐大,此其三。”
白马:“清河崔家不将我放在眼中,亦是因其根基深厚、势力庞大,不须事事谨奉皇命。最令人头疼,只怕就是世家豪族屯兵州郡内,隔山观虎斗。待到他们看清形势开始动作后,不知会闹出什么乱子来。”
岑非鱼笑道:“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各个都只会窝里斗,殊不知真正的威胁,其实是四邻的胡族。”
白马想起先前刘玉来找自己,曾向他做过暗示,“刘彰卧薪尝胆三十年,等的就是今天。他是冒顿单于的后人,身上有汉家宗室的血脉,倒不好说是胡是汉。可若他发兵中原,定会打着复兴汉室的名义,想必势不可挡。北边的鲜卑,一旦有人继承王位,或一统三部,许会侵攻幽州,蚕食我华夏疆土。东北面的高句骊向来都不安分,一直对冀州虎视眈眈。至于西南,巴、氐人都不是善茬,他们久为汉人奴役,心中怨愤甚深。”
白马说得口干舌燥,方才说得入神,到现在才反应过来,岑非鱼将自己整个抱在怀里。
三年过去,白马长高了不少,身长已近八尺,只比岑非鱼矮半个头,两人抱在一起,显得有些局促。
白马玩笑道:“从前谁说的?等我长大,你也老了,就不再抱我了。如今怎还如此腻歪,成日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岑非鱼故作惊怒,辩解道:“我才三十几!不过是少年老成而已。纵使我过了四十,那也是龙精虎猛的一枝花。”
白马反手摸了摸岑非鱼下巴上的青胡茬,笑道:“再过两年,等我长得比你高了,就换我抱你。”见岑非鱼双眸发光,他登时来了个“大喘气”,“把你夹在胳膊下,带着到处跑,不高兴了就按在地上揍一顿。”
“你他娘的当自己是熊?”岑非鱼哈哈大笑,故意用下巴来回猛蹭白马的脸颊。
两人一通胡闹,沉凝的气氛渐渐散开。
闹过后累了,岑非鱼就牵着白马的手,让他同自己一起躺在屋顶上,放眼看天宇间璀璨的星辰。
白马以手描摹天幕上那轮朦胧的新月,比划出月亮的圆缺,轻叹道:“想来亦是古怪。当年始皇帝一统天下,结束战国乱世,秦虽二世而亡,带头的是刘邦、项羽两位英雄。如今梁周一统三国,不过延绵至三世,就乱成了一锅粥,作乱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岑非鱼伸出手指,假成一只老鹰,张嘴去啄白马的手,“传国玉玺上,有八个大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自古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可自汉以降,多少人自立为王?梁氏原不过河间一小世家,时来运转荣登九五。世家嫉妒,士人迷惘,老百姓们更不知,天子是否当真是受命于天?”
白马从未想过这些,听得岑非鱼的这番说辞,忽觉打开了一片新的天地,诚心赞道:“你懂得真多。”
岑非鱼摇摇头,并不自得,只道:“许多人看得破,却看不开。”